多年以前，我独自一个人到南方去游玩，刚刚登过庐山，又爬黄山，最后一站是在南京稍事停留。只见火车票上写有：“限五日内到达有效”，我打算在南京休整一天，然后再中转签字打道回府。

火车是在早上到的南京，我把行李安顿在白下区的一所学校里，学校招待所的房费很是便宜，只花四元钱就可以住上一宿。许是连日来旅途劳累的缘故吧，我睡了整整一个上午，又搭上了大半个下午；早听人讲南京的夫子庙不错，起床后就特意到那地方转了一遭，夜色中的夫子庙果不其然，这使我对南京有了新的认识，于是便想再多呆一天。

翌日清晨，我早早地起床进行洗漱，接着去巷口随便买了些早点，等我不慌不忙地填饱肚子，这才往高橙瓶里丢些茶叶，将不收费的开水备足，然后再慢慢决定去哪里“扔钱”——当时大多数国人还不太喜欢旅游，我母亲就极力反对，她说我这是去给人家“扔钱”，有钱还不如积攒下来结婚用，即便是吃了、喝了总比白白地扔给人家强，对此我的态度是她说她的我依然故我。

我准备先乘车到莫愁湖，接着去石头城、清凉寺，一下午的时间就花在江边的燕子矶，主意拿定心情就感觉异常地轻松，我一边走一边观赏着初识于张恨水书中的这座古城。窄窄的小巷子里到处都是小生意人，卖馄饨的小贩竟然挑着炉火走街串巷，这在我们那儿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南人的精明使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北佬自叹弗如。我一边走着一边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掏出口袋里的分币，学着当时人们的做法，即每凑成一角就折成厚厚的三角，这样做的目的为的是图买东西时方便，我折了两个这样的角子，后来的一个因为零钱不够，所以只折了个五分的角子。

上午八点前是上班的高峰，公交车上的人很拥挤，毫无疑问，这时上车是找不到座位的。到了车上我才注意到，身边和我一起上车的老头有眼疾，他身着一件褪了色的蓝中山装，又高又瘦整个人显得弱不禁风，加上车子在不停地摇摆，老人越发显出摇摇欲坠的样子。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邻近的几个年轻人没有一个站起来给老人让座，我在心中默默地感叹道：是这个城市压根儿就没有人道，还是半个世纪前日本人的屠戮，才使人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我正在独自出神，售票员挤到我跟前，他是一位活跃的颇具表现欲的小伙子，两只手飞快地收着乘客们递来的钞票，我问清楚票价后就把两个角子递过去，他撕给我车票后就继续往后走了，我没过多地注意他而是盯着车窗外面，用挑剔的眼光浏览着市容市貌。赶路的人们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车厢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话，正在这时，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我身旁的那位老者，迎着刚卖完票回转过来的售票员，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在解释着什么；不知道那位售票员是真听不懂，还是故意地在跟老人装糊涂，他甚至期望我能站出来帮他说几句话，因为他不时地微笑着冲我说话和点头，仿佛要我给他们俩评评理似的，售票员给我的感觉是他在故意糊弄人，只见他敷衍那位老者几句便走开了。人们的眼睛继续盯着那位老人，老人转过身无助地对我诉说着什么，我这才注意到老人手里攥着的那一把零钱，慢慢地我听出了一点眉目，可能是因为售票员找错他钱了，那售票员不耐烦地从前面传过来话：“不就是五分钱吗！你也折起来只管当一角钱花，没有人会跟你一样拆开来看的！”人们都在为售票员的机灵而欢笑。

车继续在路上行进，患有眼疾的老者站在车厢中间，像根柳条般不停地摆动。他用那双没有被白内障完全覆盖的眼睛，艰难而又徒然地把手中的钱重数一遍，结果还是整整少了五分钱，我心说这老头也真够细心和执著的。他不再对人嘟囔什么了，而是时不时地朝我身上打量一番，好像他手中的钱是我而不是售票员少找他似的，因为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当老人把那五分钱也按原来的样子，一折、一折地叠起来时，我这才幡然醒悟过来，原来他手中的那几张分币是我折的，我误以为是一毛钱交给了售票员，售票员随手又把它找给了这位老人。我内心顿时感到十二分地不安，生怕这个老人当众揭了我的短——那时的我比现在更看重所谓的“面子”，虽是我一时的疏忽大意才铸成此事，但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当面认“错”，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尽管在同样的场合我会毫不犹豫地为老人让座。

我感到自己的脸逐渐红了起来，心想如果是没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即使赔那位老人五角钱我也心甘情愿。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和那位老人是在同一车站下车，遗憾的是我却先那位老人到站了，因此，我也就失去了向那位老人道歉的机会……

不用说，那天我的游兴怎么也提不起来，老人那柳条般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飘浮，我为自己人格的畏缩而懊恨不已；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事都飘逝了，可每当我回想起南京城里有位风烛老人，他用别样目光盯我的那种神态，我心中就会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想那位老人一定早已作了古，我对老人的歉疚之情却不能够随风而逝。

（于199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