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初八，上午，就在我和庄大爷全家忐忑不安地等学校的通知时，忽然就接到了圉城完中领导派人捎来的信儿——我成了高二年级的政治教师和二一班的班主任。这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工作，因圉城完中在城西南的白翎冈上，学校离家远一些他们爽快地给了我一间房，这样我不仅有工作也有住处了，庄大爷也不用忙着找房子搬家了——在他眼里，我又成了个“吃公家饭的”，他认为我的一切公家自然全会管的。

       圉城完中的所在地白翎冈是个名副其实的土岗，站在那里几乎就把圉城的全貌尽收眼底。完中依然坐落在圉城的西南部，它的东面依然是操场北面依然是池塘，南面和西边也都依然是深深的寨壕沟。
       旧社会即四九年解放以前的白翎冈，是一个方圆几百里远近有名的寺庙，小日本打过来的时候还曾作过日伪据点，后来大概是在破四旧那会儿吧，就把土岗子上面那些古建筑全部拆除了，那些人真聪明他们就地取材把拆下来的木料作燃料，青石作原料竟然烧起石灰来，据说浓烟整整冒了一个月才大功告成。这不，后来就在那上面建起了蓝砖红瓦的排房，先是给上面派下来的干部们当“五•七干校”用，后来在我上学那会儿，就给我们这些学生娃儿做教室用了。
       我不知道是学校主动安排的还是庄大爷给要的，我一听学校通知说给我的那间房，是学校倒数第二排最东头的那一间，我就知道了那是原“五•七干校”的标本室，我想关于这一点我是不会记错的。学校本来说是等开学时再找人帮我打扫，许是庄大爷怕夜长梦多吧，昨天，他对来人说不用麻烦学校了，我们自己动手打扫、打扫就行了。于是，今天一大早，庄大爷及其全家人簇拥着我，乐呵呵地帮我一同打扫房间去了。
       我们沿着当年拆除庙宇后拆下的碑文铺成的平展路面拾阶而上，我不得不佩服那些破四旧者把这些碑文当铺路石真是讲求实用。
       学校标本室的门前面是一小片撂荒的菜地，门口左边是一棵碗口粗的苦楝树，右边是一棵同样粗细的箭子杨，由于是冬天这两棵树看起来都光秃秃的。关于这间房我清楚地记得在圉城完中上学那会儿，里面放的都是落满厚厚一层灰尘的木箱子、架子和动物标本，有红公鸡、白猫、野兔等，还有一具用塑料制成的骷髅架子，就是这具骇人的骷髅架子引得不少同学，常常把这间房后墙上的玻璃窗给围得水泄不通。标本室的门被打开后才知道里面是两间房，两间房子的正中间有横着一根修直的木梁。透过飘带似的蜘蛛网和铜钱厚的尘层，我仔细地审视着这个已属于我的房间，果然，里面的陈设几乎和我上学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们开始动手把原摆在东边的东西全部搬进西间，把一个个又大又重的标本架都紧挨着摆放整齐，这样就好腾出地方一层叠一层地码那十来只沉重的大木箱。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儿，只是在抬它们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好像是米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在急头急脑地上蹿下跳，我一这样联想就感觉内脏里的秽物不自主地直往外涌。
        我们把学校给我的小床抬过来放在打扫过的房间角落里，再在窗户底下放一张破旧不堪的书桌，我将那只大公鸡和白猫的标本掸尽灰尘后放在桌上，它们看起来栩栩如生的很是给房间里增色，只是那具骇人的骷髅架子没地方安置，庄大爷说干脆把它扔进粪堆里去，我忙拦住他说这样做不妥当这毕竟属于公有财产，我们谁也没有处置它的权力还是把它给交上去吧。
        环顾房间我感到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在这两间房中间应该有堵墙的，就好像阴间和阳间应该有堵墙一样，我这样来打比方也许不太对，但当我抬头往木梁上看时心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这说明我虽尽力回避但还是没有忘记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应该说这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过去我早有耳闻，说是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吊死过一个女教师，是从钟州医学院下放这里的，她劳动之余有爱写日记的习惯，并且心直口快想什么随口就说什么，比如说什么“太阳里面有黑子”、“蘑菇越红越有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把她这话反映到上面，接着领导找到她谈话，女教师为自己申辩道，毛主席不是说过吗，现在提倡“百花齐放”，即使说错了也允许改正嘛。谁知那领导是个文盲，他大发雷霆地吼道：我们就是要一花独放。怎么了？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经文盲领导这么一整，女教师思想上的抵触情绪更大了，所以就偷偷在日记里进行宣泄，谁知她写的个人日记，不慎被“追求进步”的李老师告了密，还说她写一首造谣诗，说什么“东风无力”，女教师说那不是她写的，是“李……”，那领导根本不容她分辩，不是你写的还会有谁？就别诬陷李老师了。你说东风怎么无力了？我看东风有力得很，东风万里、东风浩荡！又是兴师动众，看来上面这回动真格了，女教师不等上面对她做出有罪判决，就很知趣地把脖子伸进了打梁上丢下来的绳套里一命乌呼了。
        在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想保有独立的思想无疑于犯罪，一经发现就得脱胎换骨扒层皮接受改造，否则，除了像她那样“自绝于党和人民外”，就剩苟延残喘做个死心塌地的罪人了，现在我们知道的张志新不就是这样的吗。当我把这件过去听来的往事对庄大爷讲述时，本想让他生发几句对那个不幸女人的感叹，他却故意对我含乎其辞并竭力掩盖这件事，我说你不用安慰我我这么大的人了，害怕什么？他说也是，那些鬼呀怪呀的故事都是吓唬小孩子的。
        见我好久没有再开口跟大家说话，庄大爷说要不让学校另外再给找间房子？我说算了、算了，就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停了好大一会儿，庄大爷才叹口气小声嘀咕道：“说的也是，就这间房还是我好不容易让学校给安排的。”接着，他说不妨先让我住下来看看，然后，他假惺惺地对我说如果在这儿住不惯，又不是外人就搬回去住在家里边罢了，家里有热汤热水知冷知暖的也好有个照应。我见大大偷偷地用胳臂轻轻扛了他一下，为了不扫他们的兴我就没多说什么，用无所谓的口吻淡然回绝了他。
我对庄大爷说既然房间打扫好了，那就趁热打铁现在就搬吧，从今天起就住在这儿乐得清静，只是吃饭的问题得等两天才能解决，我已经问清楚了，炊事员上班开伙得等到学校正式开学。
        庄大爷说今天的目的是打扫卫生占住房，他和我大大的意思是让我过罢十五以后再搬过来。至于吃饭说好了的以后也别在这儿吃，他要我一直在他家吃下去算了，如果我嫌远就让小红天天给我送到学校里来。
       我说这哪儿成呢你们是做生意的干什么都有成本。
       庄大爷又跟我信誓旦旦地客套了一阵儿，他说就是真的搬家最好也要看看黄历，今天搬家看是吉利不吉利？大大在一边给他使了个眼色儿，结果他马上说就依我的意思搬就搬吧，免得学校再收回他们的决定。就这样，我连打扫带搬家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
       最后，庄大爷带领他们全家人终于离去了，在走之前，他还特意找了根长木杆打掉些门前树上的楝籽，说是拿回去用它煮些汤水，洗一洗皲裂的手，大大说真的很见效不几次就会好的。他们走后，小红执意要留下来说是给我收拾床铺什么的，我忍了忍没有好意思赶她走，这家人也太那个的了……
        就在我正要和小红一起回她家吃晚饭时，以前教过我语文的周悉老先生，及他的儿子即教过我代数的周辕老师来看我，他家一直是学校的老住户，故我们今后可说是远亲不如近邻了。周老先生是圉城人公认的教师爷，这里许多人确实都是他的学生。除了我叫他儿子为周老师外，我不知道怎样称呼周悉和他妻子，圉城人是叫的师爷、师奶，我来了个折中把周悉叫周老，称他妻子为师奶。周老在我的房间里看了又看，他说西面房间堆放的杂物太显凌乱，就命周辕去找学校总务上要几领席子给隔开。不想学校后勤上没有席子了，周辕老师给我要来了一面破旧的幕布，这样总比没有强就在中间梁上钉了钉子，不一会儿就把西面房间跟我的住处给隔开了。周老走后我心里一直激动不已，想不到外冷内热的他可真是个大好人呀，过去圉城人都说有关他的笑话，因为他总是把他的家人称作伙计，老婆孩子儿媳最后连孙子全都成他的伙计了。当他听说圉城的人都笑话他时，他却对人们的孤陋寡闻颇多微词。
        流浪多年后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今日，我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尽管我的新居并不尽如人意，它给我的心中甚至平添了一丝阴影，但是我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