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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庄业找到刘清太时他正在电影院门前，已经是初冬的天气了他还穿着一条灯笼裤，电影院门前除了把门的人外没有几个，刘清太站在那儿是等观众自己出来买东西的，他把旧书一页一页裁开后备用，用时抽出一张卷成喇叭状的小纸筒儿，捏住筒口往盛在木匣里的瓜子堆上轻轻一铲，就见空空如也的纸筒里突然就装满了瓜子，装不满时刘清太就再往里边捏上几个瓜子，从他的叫卖声中就可以知道，他的这一小包瓜子能够卖上一角钱。

当庄业忽然一下子就站在刘清太面前，并对刘清太亲切地叫了一声“老刘”时，结果使刘清太大感意外并把他吓了一跳，他朝旁边四处看了又看，然后怯怯地问庄业：“政府，您是找我吗？”

“我想找您认真谈一谈，一些问题需要落实清楚。”

“好吧，是在这儿还是到你单位去谈？”

“单位已经下班了，你住的地方远吗？”

“不远，是在我老乡家的储藏室住。”

“那咱就到你老乡家的储藏室谈吧。”

“算了、算了，还是到别的地方谈吧，我那地方太脏了……”

“别的地方去哪里呢？去公园……？咱俩又不谈恋爱。”庄业这样跟他开玩笑：“只是……我找你谈话耽误你做生意了。”

“您这是哪里话呀，还不是为我吗，正求之不得呢！”刘清太说罢这话，又似有所悟地说：“请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你要到哪里去？我跟你一起去！”庄业最不爱等人了。

“我想、我想……您一定还没吃饭。”刘清太难为情地说：“去下馆子，说实在我请不起，你等着，我去买几两烧酒，再要两个小菜，这儿有现成的花生米，咱们边喝边谈，您看咋样？”

“我不会喝酒，就几个问题，我问罢就走。”

“那、那……咱们走吧，朝这边儿走。”

过了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刘清太住的地方，说是什么储藏室，实际上就是楼下院子里一小间放杂什和煤球的棚子，门是朝外开的，一进门就是一张单人小床，朝里开那是绝对放不下的。床上除了一条破棉被外，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小屋里还有一些碎木头，看样子，那是刘清太拣来烧火做饭用的。

“您看看，我这儿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随便坐，到你家了，你也随便一点。”

“是啊、是啊！”刘清太在两人间摊开花生米，随后又怯声怯气地对庄业说：“您有什么问题就请问吧，您放心，我保证知道什么就对您说什么。”

“是这样的，首先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成立那个政党，你成立那个政党的动机是什么？是不是要推翻中国共产党？”

“没有，肯定没有！”

“你能肯定没有吗？”

“那就看您讲的‘推翻’是啥意思了，如果像共产党推翻国民党，那种推翻我连想都没想过。当初我们几个只是觉得，你共产党领导人民闹革命，说国民党推行法西斯党天下，无限地延长军政时期，就不朝训政和民政过渡，人民大众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他们才跟着你闹革命。解放后成立了共和国，成立人民民主政府，啥叫‘人民民主’，不就是让人民选吗？可是政府让人民选举吗？如果让人民直接选举的话，我的父亲、母亲会接踵而死吗？是他们自己愿意去死的吗？我建立这个政党的初衷，就是要在坚持公有制前提下，还人民参政议政的权利，还人民直接选举的民主权利。已经发生了我父母这样的悲剧，把人都给整死了、饿死了，上面不治他们的罪，还说什么‘某某某，你不知道人不吃饭是要饿死的？’听起来简直是笑话！他是三岁小孩子吗？这不是明摆着为他开脱吗，死那么多人这就算完了？退一万步来讲，就说我有年轻人的野心，成立政党是想拆台，想把共产党取而代之，我只要不违背民主原则，我何罪之有呢？宪法里不是明明写着，公民有言论、出版、结社、游行示威的民主权利和自由吗？人们真的这样做了，反倒恨得要死、怕得要命，这不是叶公好龙是什么？”

“你这样子很让我为难，使我找不出对你有利的东西来。”

“要想找出对我有用的东西来，我说话有点儿不留情面，那就是谁把我父亲整死的，又是谁把我母亲饿死的，也把他的父亲整死、母亲饿死就得了，这样他就会体会到我那时最真实的感觉。我去劳改农场看我父亲那次……”

“这个情况你已在资料里谈过了……”

“那是轻描淡写！”刘清太竟敢打断庄业的话说：“你根本体会不到当时我的感觉呀，我是我母亲在老家带大的，我对父亲的感情本来就有点淡薄，我刚一接到父亲给我的来信，说实话我是有一点儿反感，他是知名知识人又是右派，我很担心受他的牵连啊！他来信说如果不忙的话，他叫我去一趟说是想见见我。由于我们上次分别的时候，他还身强体壮的能会有啥事呢，所以，我头脑里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等我磨磨蹭蹭地跟领导请了假，开了介绍信买了火车票，好不容易赶到劳改农场时，我还是晚了一步没能够见着父亲，我这个不孝之子没别的要求，那就是让人把我领到他的坟堆儿上，去给他烧张纸儿添把土呗，结果一到他的坟堆儿上一看，那种凄惨的景象你想都想不到，他的尸首因为掩埋得太浅，已经被成群的野狼撕吃了，野狼大白天敢在场子附近活动，真搞不懂它们为啥不怕人呢！我父亲被狼群吃得只剩下头颅，就剩这个头颅也被几只野狼叼着，叼来抢去活像在玩一只球……”

说到这儿，刘清太泣不成声，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接着讲：“开始，我真想把那些埋我父亲的人痛骂一顿，后来再一看，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呀，今天是他们埋别人，明天他们自己还不一定有人埋呢！这些人里边有的是大学教师，有的是工程师技术员什么的，还有的是像我父亲那样，诗人作家及理论工作者……，这些人要说都是人民的财富呀，为什么非得把他们批倒整死，才能够体现劳苦大众得解放，人民当家作主地位提高呢？难道他们就不是劳动者吗？我对上面提的引蛇出洞马上就产生了怀疑……”

“你怀疑什么呢？”

“这是一种十分卑鄙的做法儿，他们故意布圈套整像我父亲那样的老实人，并且连专政机器都用上了目的就是不让人说真话！”

“那就是说他们从洞里引出来的不是蛇，而是对国家建设对人民有用的知识分子吗？”

“是的，这些人是真心为了国家好，即使有的人说话方式欠妥当，但出发点是好的不然现在不会都为他们平反。”

“那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的当时的出发点也是好的，所以也要为你平反，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和他们差不多但有区别，可能，我比他们走得更远一点！”

“是吗？为什么？”

“如果说我父亲的过早死去，是在我心头划了一刀的话，那么紧接着我母亲的死亡，那就是在我心头割去了一块肉。”

“当然，你说你是跟着你母亲长大的。”

“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呢？那就是当我看到生我养我的故乡，简直变成了一座活人的坟场时，一时间我的心就要碎了，那儿比我父亲所在的劳改农场的情况还要惨，试想一想，盛产粮食的鱼米之乡竟没有一点儿粮食吃，把人饿得吃完野菜吃树皮，什么都吃完了实在没啥吃的了就吃老爷土。我赶回家那会儿母亲还没有死，她艰难地对我说：‘可把你给盼回来了。’然后，母亲端着半碗冰冷的、浑浊的汤水接着说：‘家里边早已经没啥吃的了，整天喝进肚子里的就是这个。’当天晚上，母亲对我交代后事时，叫我抽空到我父亲那边看看，想方设法给他弄些吃的去，我哪里敢给她提父亲的事呀，可怜母亲她临死也不知道，我的父亲他早已过世了，而且还死得那么惨……”

刘清太再次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的泪水和着鼻涕一同往下流，后来他又接着往下说：“村上的人死了没人抬，实在是没力气抬呀，户户都把死人放在家里，这哪里是什么天堂，简直是人间地狱呀！我父亲死在60年3月，我母亲死在60年12月，一年里就死了两个亲人，把我一人孤零零撇在世上，您说我还有啥可牵挂的？古代还有逼上梁山呢，我那样做难道不是他们给逼的……”刘清太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哭得鼻涕一扯一尺多长，简直是血和泪的控诉了，庄业只在心里暗想：论说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他即使对党对国家产生一些抵触情绪也纯属正常。

“人们经常说毛主席领导人民闹革命，全家族前前后后一共死了九口人，我们全家族竟然在解放后一下就饿死九口人。”

“听说若不是看在你家三代贫农的份儿上，自然灾害时期又饿死了九口人，政府早就把你拉出去枪毙几次了。”

“是啊！当年枪毙汤其宗时他们叫我‘陪斩’，我以为自己的小命这下完了，后来才知道他们给我判的是死缓。后来，在文革中我的案子又被重新提起，因为我曾经对政府汇报说，你们可以不让我成立党，但是作为一个共青团员，出于对国家发展前途考虑，提议共产党是否一分为二，让毛主席、刘主席每人领导一个，谁代表民意选上谁就让谁当主席，他领导得不好要么自觉下台，要么被轰下台或被选下台，领导好坏让群众说了算，群众人手一票表决。这些话在文革前只是受批判，接着在文革中使我没少挨揍，差一点像汤其宗一样被枪毙掉，幸亏我没机会接触刘主席，人微言轻处在社会最低层，否则，那些会作文章的人绝不会罢休……”

“你们成立劳动党，到底是谁最先牵的头？”庄业没给他透露林一澜做卧底的事儿，但是他想弄清楚这一段情况。

“是林一澜老师。林老师知识多、见识广，当时很多事情，都是他提的议、他拍的板，不同的是，他好像倾向资产阶级，搞什么民主自由的，我想搞共产主义，是想和共产党竞争。”

又谈一会儿，庄业一看表叫道：“呀，太晚了，我改日再来找你谈吧，我走了……”

“你不在这儿吃饭？那我也不留你了，要不今后我去你那里吧！”

“你千万别去，我那里人多嘴杂，你万一哪句说错，就真的一辈子翻不过来了。”庄业说完去推自行车走人。

刘清太冲庄业的背影儿，双手作揖深深鞠了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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