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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业在办公室对张主任感叹说：“真不可想象，一个人从二十三岁坐牢，一直到五十岁才出来，整整蹲了26年的大狱，要是我早就绝望而死了。”

张主任说：“我看不一定，有句话不是叫随遇而安吗，我们每个人的潜力都不可估量，包括坐牢也是如此！哈哈哈哈……”张主任好像又发现了一条真理似的：“他在采石场挺好的嘛，至少把身体锻炼了，我看咱俩的身体都不如他。你说呢？”

“哦，可能吧。”庄业又拿出来那叠材料。

“还没看完？”

“都看过了！”

“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我想到中院看案子的卷宗。”

“你不用去了，因我去过了，时间太长，人家说不好找了。”

“咋会是这样？那么，我想见一个人。”

“哪一个？”

“林一澜。”

“你也不用去了，林一澜早就调走了，听机电学校老人说，林校长一调走就改名了，后来又调了几调，谁知道林一澜是谁？谁又知道曾经叫林一澜的，现在叫什么在什么地方？”

“林一澜是机电学校校长？”

“案发时还不是呢，听说结案后不久，就被提拔成校长了。你还不知道吧，他是组织上派进去的卧底……”

“是吗？”庄业感到非常吃惊：“那刘清太他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猜想，他有时可能怀疑过。”

“林一澜啊林一澜……”

“怎么了？”

“不怎么，我只是感到很意外，可笑的是刘清太他们，竟然还想打入共产党内部，结果反而被别人打入了……”

“在那年头，像这种事儿多着呢！”

“那个起义的前国民党营长真的被枪毙了吗？”

“你是说的那个伪营长吧，真被枪毙了那还有假呀！听说他当初的投诚就是假投诚！一用刑结果什么都招了……”

“看来知道这个案子的，就剩下刘清太一个人了。”

“所以我们不能只听他一个人的。不过这案子还应该有其他人知道，那就是当初办这个案子的司法人员。”

“嗨，我怎么把这件事儿给忘了呢？我们到底有没有冤枉刘清太，找到办这个案子的问问不就清楚了吗？”

“我劝你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咱们解决不了要么拖着不办，要么就把它往上推交给上面不就得了？”

“这合适吗？”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上面天天闲得蛋皮发痒，哪像咱们忙得整天头大懵的。”张主任忽然觉得说漏了嘴，因为庄业只是下基层锻炼，过个年儿半载肯定要回去，所以他连忙改口说道：“我意思是上面政策把握得好，再说当初是中院审的案子，一开始我就叫刘清太去中院，可刘清太说中院他去过了，他们叫他先来咱们基层，要讲究程序不能越级，这不是有意耍咱们的吗？”

“唉，咱不说这些了。老张，我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我总觉得刘清太很可怜，看他有这么大年龄了，估计还没碰过女人吧，要不他咋会和阿Q似的，老爱把找女人挂在嘴边上呢？”

“他有什么可怜不可怜的，不都是父母生的谁可怜咱呀！当初他没挨枪子算拣个便宜，若不是看在他家三代贫农，全家饿死了几口人，这家伙又是独苗的份儿上，恐怕早把他拉出去毙了。”

“是啊，毙了就没这么多事了，也不用找女人过日子了。”

“这事儿你有所不知，听邻居大妈说，她给他介绍了不少，可人家一听说他是老反，一转身头也不回都走了。后来再介绍寡妇给他，一听说他没正当职业，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所以连寡妇也不愿嫁他，好难碰到个寡妇愿嫁他，可那个寡妇竟带了五个娃，老反说都让别人代劳完了，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瞧他那样子口味刁着呢，还想老牛吃嫩草不是！”

“他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吧！”

“所以说，我对刘清太是再熟不过了，你别看他现在一付落魄相，当年他可是傲气得很呀，还想成立反革命组织，如果不是及时破获，他也许早就成反革命党魁了。政府对他的处分已够轻了，没判他死刑就算便宜他了，可这家伙不老实天天来缠磨。”张主任告诫庄业：“对敌人对专政对象，你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呀！对待像刘清太这样的职业罪犯，你不能有丝毫的怜悯或信任，否则，你就会不知不觉地掉进去，掉进他精心为你设计的圈套里，庄业你年纪还小这可是经验之谈……”

一听张主任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当刘清太再找来申诉时，庄业就再也不敢主动搭理他了。每当刘清太到他们区法院来申诉时，庄业尽量让张主任去跟他交谈。

有一次，张主任故意逗刘清太说：“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个寡妇，还带来了一大群孩子是吗？真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行呀，怪精不傻的光想不劳而获，一下子就想得到老婆和一大群孩子，把人家两口子鏖战多年的成果都端来了。”

刘清太脸红耳赤地对张主任说：“早就吹灯了，你们政府不给我把案子翻了，我到猴年马月也找不着媳妇，所以还得劳你们政府的大驾，还让我早日找个女人过日子……”

张主任突然严肃地说：“告诉你吧，我们也想帮你一把，可你自己做的事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案子是个‘铁案’，一辈子也翻不了的。”张处长进一步吓唬他说：“你如果再不老老实实继续接受监督改造，像现在这样四处活动的话，小心公安再把你抓起来。”

也就是从此以后，庄业就再也没有见过刘清太来上访了。

可是，在庄业内心深处他不是没有想法的，因为他绝不是个机器人——连一点感情都没有。试想想，曾几何时刘清太也是社会上的一个热血青年，虽然是出生在旧社会里这不能选择，但是作为新社会的少年儿童却是长在红旗下，是哺育着党和毛泽东思想的阳光雨露长大的。本来，刘清太对新中国新社会充满了憧憬和希望，可是他的父母亲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个事件给人的打击落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由于刘清太牵头筹备成立所谓的反革命政党，使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作为劳改犯在大山深处的苦役场天天开山，天天与石头打交道干了26年熬了整整26个春秋，庄业不知为什么突然对刘清太肃然起敬起来，也许这真的像张主任说的非常危险，但刘清太像一个影子似的在庄业脑海里已抹不去了，他由最初留给庄业的滑稽的阿Q形象，不知不觉地变成另一个西方文学作品中的人，那就是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冉罔让，因为两者的相同之处一个是刑期都特别长，如果没记错的话雨果笔下的冉罔让前后一直干了19年，刘清太比冉罔让干得更长竟然干了26年熬过26个春秋，另一个相同之处是两者都在大山里的石料场开石头，庄业不知道刘清太是否也像冉罔让那样力大无比。总之，对一个像庄业那样的年轻人来说，一个曾经饱经沧桑的人能够让他了解另外的人生，人生经验就是财富是财富怎么会没有吸引力呢？说不定刘清太的经历也会让庄业写一本小说传世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本小说的名字暂且叫做《电影院门前的冉罔让》吧，因为站在电影院门前叫卖香烟瓜子棒棒糖的刘清太，在深秋的黄昏佝偻着身体艰难求生存的形象，能和拿抹布抹灰尘似的轻易抹去吗？

尤其让庄业感到不能接受的是林一澜这个人，他本是刘清太最信任最尊敬的老师，结果，竟然成了“深入虎穴打入敌人内部”的孤胆英雄，被老师出卖的刘清太现在或许还不知道他曾经被出卖过，林一澜如果是在旧社会“深入虎穴打入国民党内部”，这没啥说的他堪称不折不扣的孤胆英雄，就一个处在筹备期的两三个人的小小破党，竟成了告密者的道具可供生官发财者攀登踏踩时利用的梯子，庄业不禁为那一时期政治和人性上的阴暗痛心，这又让他联想到《牛虻》中出卖亚瑟的神父……

接着，庄业果真回了一趟中院查卷宗，结果就如张主任所讲的那样，中院里人说时间太长找不着了。庄业想方设法打听当年经办这个案子的人是谁，人们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吞吞吐吐地告他，当初办这个案子的审判人员不是年纪大退休（连死活都不知道），就是因为工作调动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庄业查来查去什么也没查到，他只有到电影院门前去找刘清太，听听他的一面之辞具体看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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