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业荣升为市中级法院副院长那天起，他的心里就再也平静不下去了，不是高兴得忘乎所以——真的不是，真正的原因是他老爱做同一个白日梦，在梦里总是会出现多年前的一个劳改犯，这个劳改犯已在多年前死去了，可现在，只要庄业一踏入这个办公室仿佛就会看见他，他竟然要庄业帮忙给他寻找一张天堂的门票，尽管庄业已经给他说过多少次了，他自己还没有这样的票呢叫给你上哪里找去？可是那个劳改犯就是不相信，接着他硬要庄业领着他到天堂里去……，这真是一个奇怪透顶也让庄业烦恼透的梦，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梦里，庄业竟然领着劳改犯到了所谓的天堂，天堂里举行了一场庄重肃穆的欢迎仪式，来自世界各国的人坐在椅子上围成一圈，他们好像很尊重劳改犯以及跟他在一起的庄业，他们轮流问劳改犯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碰到有些回答不上来的庄业就替他回答，看起来庄业对劳改犯的情况是了如指掌的，所以，当庄业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就认真地想：天堂里到底有没有职务、职称呢？如果有的话“老反”比自己先到那里，现在就连自己都升任法院副院长了，“老反”（即这个劳改犯的外号）在天堂至少也会弄个副天使长之类的小官当当吧，等到自己有一天真的到了天堂找到“老反”，自己会不会被划归“老反”手下归他管呢？

“荒唐、简直是荒唐”，庄业自己也觉得自己老做这样的梦是荒唐的，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做同样的一个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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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一九八七年的事情吧，庄业刚从一所著名的政法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了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申诉科？），具体工作是坐办公室连小案子都没能办上一个，诸如提水倒茶抹桌子的小事却一直忙个不停，一年的实习期没过完庄业就坐不住了，当时“拨乱反正”还留有尾巴，听说有不少案子确实够基层忙的，于是，庄业就主动请缨对领导说想下基层接受锻炼，中院领导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主动请缨这么快被批准反倒让庄业感到意外，思想上多多少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到了曙光区法院庄业仍旧是坐办公室，当时领导分配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案件复查搞好群众的申诉上访接待；也许区法院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基层吧，或者是他们曙光区的平反昭雪工作搞得不错，庄业感到自己的工作还是看看报纸喝喝茶水，真正找上门来要求翻案的人确实不太多。

庄业的顶头上司是办公室主任张水成，早过五十了却还是个副科级，他对庄业交代说如果是碰到五十岁以上的，可千万千万不能慢怠他们，说不定哪天平了反他就成了咱的领导，或者是咱的领导的领导，这种事情在“拨乱反正”中，那可是屡见不鲜的呀！庄业牢牢记着张主任的教导，认真负责地应对每天的工作。

那天下午，当庄业像个商人似的正为没顾客而发愁时，一个五十岁以上的老头走进办公室，他先给庄业敬上一包大前门香烟，庄业说不会抽烟，那人不相信就把香烟放在了桌子上，接着问张主任哪里去了，庄业怕别人瞧见让他快收起香烟，告他说主任出去办公事儿去了！那人把一大摞工工整整的手写材料递了上来，说是关于他的案子的复查资料，上次没写清楚张主任叫他重新写，现在写好了没敢耽搁就送来了。

庄业说：那你就把它交给我吧，张主任交代过了，今后这些事儿归我负责。经过进一步的交谈，庄业终于弄明白了来访者的意思，他想麻烦麻烦政府，给他摘掉已经戴了快三十年的反革命帽子，接着再给他安排一个工作，哪怕是临时工也行，然后，他就找个知冷知热的女人过小日子……

思想逻辑如此混乱的人庄业还是首次碰到，可他还是遵照着张主任的谆谆教导，即先倒了一杯子茶水递给那个人喝，来人用几乎是颤抖的双手接过去小心抿了一口。庄业说您先喝口水坐下来慢慢说清楚，请原谅我没听清楚，“平反”、“安排工作”和“找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老先生你到底是让给你平反，还是让找工作或找女人的呢？

那老头缓过来劲儿后一字一板地说，我不是反革命分子肯定政府搞错了，林老师不是就给放了吗当初俺是一起搞的？他是共产党员我还是共青团员呢！政府劳改了我二十六年我没一点儿怨言，真的没有一丁点儿怨言啊，现在出来后我只想把这顶帽子给摘了，若真是这样就是明天去死也心甘，你们不给我摘这顶帽子还不如不出来的好，不出来的话还有人管吃、有地方让住，天天盼着出来可出来了既不管吃也不管住，您说我这过的到底是个啥日子呀……

庄业问他，是否把要反映的问题都写进材料里了？那个思想逻辑混乱的老头忙不迭声地说：对对对对对，俺前些时已经来过您这几趟了，俺已经写过一份反映材料了，是张主任让俺回去重新把材料写清楚，这不是吗？都在这里呢！

庄业叫他先登记一下然后把材料放这里，等调查清楚后就会给他一个答复的，那位老者也许是被庄业认真负责的工作热情感动了，他走之前对庄业千恩万谢似的，看样子仿佛庄业已经给他平过反一样。待那位名叫刘清太的老汉走出门时，正好碰上刚回来的办公室张主任，只听张主任对他说：“老反”，你怎么又来了？

刘清太老汉回话：上次你不是叫俺回去写清楚点吗？俺现在已经写清楚了，已交给您办公室的一位新同志了……

说罢刘清太想折回来再说些什么，张主任不耐烦地对刘清太老汉说：你的材料不是已经放在这里了？那就请你回去等结果吧，你要相信，我们政府决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傻呵呵地你说啥就是啥了，你说是这个理儿吧？

刘清太又语无伦次起来：我相信政府，我相信政府！请政府也相信俺，俺再也不当“老反”了，俺只想请政府给俺平反，好叫俺找个女人过日子……听话音好像是政府不让他找女人似的，爱好文学的庄业总爱把小说里的人物，同现实生活里碰到的具体人相联系，这不，他马上把刘清太老汉同鲁迅的阿Q等同了，因为在他看来，在找女人的心情上刘清太老汉比阿Q还要迫切。

张主任一脚门内一脚门外，朝那个态度恳切的老者说，快走吧、快走吧，您的事儿俺记着就是。

刘清太老汉走后张主任交代说：这老家伙绝对是个缠人精，以后你千万别给他个好脸，不然他就坐你面前叫你啥也干不成。

庄业问：可您不是交代过，碰到五十岁以上的……

张主任说：他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

庄业问：您刚才称呼他什么呀？我听好像是“老反”，对不？

张主任笑道：是个外号，老反革命分子的简称呗！听说最初是犯人给他起的，后来大家都这样叫他，所以我就也叫顺口了。

庄业心说这样称呼一个人，不管他以前犯过什么过错，最起码不利于他的改造，眼下也不利于他重新融入社会。

庄业又问：他的情况跟别人怎么不一样？

张主任说：他的案子是个铁案，谁也给他翻不过来！

庄业笑道：那他刚才还老说什么，麻烦麻烦咱们政府，是否给他摘掉戴了多少年的反革命帽子，接着再给他安排一个工作，最后给他找个媳妇，好叫他过什么小日子……

张主任说：是啊，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对他个人来说，这个案子如果翻不过来，那他就不能在我们钟州落户，他不能在我们钟州落户，那谁也不会给他安排工作，如果没人给他安排工作，那他找老母猪跟他过日子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主任自鸣得意仿佛自己讲出了一条真理似的。

庄业似有所悟地问：他不能在钟州落户，那他在哪里落户呢？

张主任说：按规定只有落到父母所在地了，他父亲过去在甘肃工作，57年被打成右派后没两年就死了，他的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死于咱省那个著名的饿死人事件，由于他们老家是咱本省的，所以他应该回老家去，他不愿回去那是他自己的事，怪不得咱们政府不管他。你不是刚才收了他的材料吗，自己看看不全都知道了？

庄业本来还想再问一下张主任，他说这个案子是铁案是啥意思，后来见张主任似乎又变得不耐烦了，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欲言又止，便知趣地翻阅起那厚厚的一沓材料……

庄业翻着翻着眼睛越来越专注了，这个名叫刘清太其貌不扬的老头，竟然还是个五十年代的中专生呢，难怪他能够写一手好字，从材料里，也看不出一点有违逻辑的地方。

下午下班前，庄业在中院的同事林依娜又找来了，她是市中院的一名书记员，在庄业没有下基层之前，林依娜就爱有事没事找庄业，由于庄业是西南政法学院的高材生，像他这样的高材生在中院是第一个，他将来肯定会有一个好的前途，所以，林依娜主动追求庄业也在情理之中，大家都看在眼睛里心知肚明，可林依娜是中院副院长林海的女儿呀，工人家庭出身的庄业怕不合适，所以，就一直在心里宛拒着这位千金，这次他主动请缨下基层锻炼，其实也有想躲着她走的意思。有同事给庄业分析说，林依娜如此主动地向他靠拢，背后肯定得到了父亲的同意，庄业作为准“乘龙快婿”，这种强强合作的事情，岂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的吗？有的人往上贴还来不及呢，你怎么如此不通达竟还想躲呢？

他们说他们的庄业有自己的想法，结果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思下来了，林依娜在背后坚决不让父亲同意，可林院长却说让他到下面碰碰壁也好，就这样，庄业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倒是林依娜觉得这样更好，这样就更方便来找庄业了。林依娜告诫庄业说，叫他不要公开她的身份，庄业就连张主任都没有告诉。

林依娜早买好了当晚的电影票，原来，她找庄业是要他陪她看电影的，办公室张主任倒是满开通的，他让庄业提前下班带她走吧，林依娜替庄业说了声谢谢主任，等两人刚一离开办公室，张主任便自言自语地说：你老来找他站在跟前，庄业他能好好上班吗？我怕还影响我呢，不如把你们打发走，这样我还落了个人情。

庄业和林依娜在街头小面馆吃过饭，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朝电影院方向赶去。林依娜买的是解放电影院的票，解放电影院当然处在解放路上，电影院的旁边是一座大教堂，当庄业和林依娜把自行车停在教堂门前时，看样子已经错过了电影开演时间。

踏上解放电影院门前的台阶，就在林依娜掏票交给验票员准备入场时，突然有人递过来两包香烟，还有五六只火炬状的东西，庄业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是瓜子，一般电影院门前都有这种买卖，庄业抬头一看原来是刘清太，只见刘老汉正把眼眯成一条线向他笑呢！庄业急忙把香烟和瓜子推给他，但是刘清太说啥也不依，非要庄业和林依娜每人拿包瓜子，这才安心才肯放他们走似的，庄业给刘清太钱他不要，便道声谢然后拉着林依娜，逃也似地进了电影院。林依娜问这个人是谁，庄业推说是一个熟人，林依娜说你的熟人可真热乎呀！电影院里观众坐得满登登的，服务人员打开手电帮助找座位，惹得有些年轻人对他们发一通牢骚：“早干啥吃去了？知道迟到了就别——来了吧！”那人故意把“别”字拖长音，让人听起来像是说“鳖”来了。那年头老百姓们家里大多还没有电视，掏个五分一角的就能看场电影，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都比较划算，只是每场几乎都有地痞流氓小无赖闹事，弄不好还会为争风吃醋或者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动刀子。听到一阵阵的哄笑，庄业一直盯着那小流氓本来想回敬他几句，马上就被林依娜给拉座位上了。

看来，这场电影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不过，庄业坐下来后，就再也净不下心了，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影院门口卖香烟瓜子棒棒糖的刘清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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