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衣胜雪

他写春天的荷花。

虽然是写在秋暮，但这首诗的第一笔是写春天的荷叶。晚春是荷叶出水的季节，但实际整个春天，荷花都在水底向上生长。桃花开的时候，它在水底，杏花开的时候，它在水里，等它出水了，春天也就过去了。那天上碧桃，日边红杏的春色繁华和它无缘。

李商隐是怨恨荷花生不逢时吗？

是，但也不是。是，是因为李商隐确实生不逢时，他出生的时代，朝政被官宦和党争把持，他得罪令狐家族，终生没有出头之日，以文倾天下之才，却始终被限制在低阶的幕僚级别，所有的才华只是为他人做嫁衣。

不是，是因为，李商隐对荷花的爱和知晓，是在灵魂里，在感情上，他一生执着真挚的爱，这爱包括了对整个世界的热爱，对人世的深情，对亲情的眷恋，对爱情的执着，对时光和生命的探索。自从春天，第一枝荷花发芽，伴随它生命成长的，就是春水一样的忧愁和感知，与生俱来，轮回不灭。

所以荷叶生时春恨生，读来滋味长。是荷叶的，是人生的。人如荷花，感知与生俱来，忧患如影随形，而爱也是如此，绵长深沉。

他在秋天里看着江边枯萎却挺立的荷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却微笑地告诉你，春天，荷叶是怎样从水里长出，那种清美。从那个时候起，从春天伊始，荷花荷叶就开始了一生的饱含深情的成长与等待。

等待命运，更等待一个知己，一个爱人，守候一个信念，一种承诺。风霜雨露里的等待已经成为了命运，甚至是姿态，是现实，是信仰。

李商隐写夏天的荷花。

要有柔情蜜意，才能感知恋情中的细腻与共振，要有多少通透和纯净，才能呼风唤雨，那夏天风吹无边天池的荷花荷叶，是他心中爱河汹涌澎湃，一潮滚动一潮的热情吧，但表现出来却是猛虎嗅蔷薇的细腻，带着酸楚的甜蜜。

那身影和声音已经激起了无限的柔情，更此时天风卷过荷花的波浪。我爱的人，你一定要端庄，等着我来，不要轻易被陌生的呼喊动摇而回头，不要因为思念而认错了你的爱人啊！

李商隐的“玉池莲叶正田田”，没有写草木风声，却让人有夏风吹过的雄气和壮美，满满荷尔蒙。

是李商隐爱荷花，爱着荷花荷叶互相扶持生长，"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这种荷花赞美和期待，来源于他贫苦孤寂的童年和少年。他渴望平等的爱，友谊，爱人，朋友，他渴望一种自在互相扶助的生活和精神生态，但是也注定了他的付出，往往会大于收获，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在等级森严的现实世界，荷花一样浪漫的爱，没有现实基础，存在如昙花，真实而又短暂。

但是这个缺爱的少年和年轻人曾经是这样的渴望和珍惜。

“回望高城落晓河, 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 一夜芙蓉红泪多。” 李商隐《板桥晓别》

这是初秋早上的送别。为什么说这是初秋呢？因为只有这样的季节，你才可以看到早上那天边的银河，而只有此时，才有因为昼夜温差形成的露水。而荷花在晓风晨露间分外清丽。

我相信这是一首回忆的诗，回忆晓风残月，板桥送别。那夜也许是初秋，也许是七夕。任何一种现实的送别都不可能舞台化，相反会相当节制，说着温暖的话，宛如家常。但是只有心情是不一样，在回忆中，细节和心理的疼痛会固定下来。

但是李商隐没有写疼痛。

只是写，那天早上，我乘着船，渐行渐远，回头一看，巨大城市的身影在拂晓银河下。那板桥压着流水，看见水上的窗户，此时倒映在水中，连成一线，我知道窗户边有送别的人，但是渐渐远了。

然而我怎么不知道，那行将开船的瞬间，脚下和船边是无数红色带着露水的荷花。它们那无声动人的样子，如同你的心和泪眼。

送别对于有情人来讲，是残忍的，无论是送的人，还是走的人。张爱玲说，我不喜欢别离，为了害怕面对分别，她躲着母亲不肯看她上船。

那么这首诗没有写疼痛和酸楚，但是我却读出了另一种残忍和疼痛。一是将别离的前夜，一是离别的瞬间。真实的送别是那样残忍。每一次回望和伫立，都如风雨中的荷花，令人心碎吧。

这首诗不是当时所做，在回忆里，那疼痛连同湖光山色酝酿成一杯泪酒，祭奠那残忍的瞬间。

我相信李商隐是写给妻子或者爱人的。为了生活，不得不远行，哪怕才有团聚又分别。

李商隐冬天的荷花。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有人说这里明明写的是秋阴，怎么会是冬天？实际霜降通常出现在农历的九月和十月，而荷花到枯萎的程度，往往是仲冬。红楼梦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是中秋左右，林妹妹改了李商隐的诗，叫做留得残荷听雨声，这证明，秋天只能出现残荷，而霜飞枯荷，基本就是冬天了。

李商隐是崔氏兄弟父亲的重要幕僚，和崔氏兄弟同龄。但是崔家的父亲却不幸逝世，同样有过丧父之悲的李商隐和崔氏兄弟更加情同手足。他写下这首枯荷诗，是安慰两兄弟，大家彼此遭遇近似，但是在悲恸和低迷中，还是要互相坚持和守望。

我看着即将霜来雨至的荷叶，想到了同样悲伤萧条的你们。那雨声打在荷叶上面，是你们的悲伤，同样也是我的。这人世间的悲哀与苍凉，感同身受，然而人生就是为承受各样的悲苦而来，你们是，我同样是。

李商隐的荷花，首首深情，融入了自身的情感，以景写情，却有蕴藉深沉，他很少直写疼痛悲伤，但是那些句子却有深邃的情感力量，像冰雪渗入心底，让人反复咀嚼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