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班 (2016-1-1)

南来客不久前回国，应同学盛情邀请，去了趟三水市，和数十位专程从广州到三水的小学同学聚会。多年不见，相见甚欢，回顾同窗之谊，品尝美食禾花雀。酒过三巡，南来客问：“都参加过战北江吧？”同学们纷纷说，当然，有的还说去过两次。战北江是发生在上世纪70、71年冬末春初的事。北江冬季水枯，正是修堤之时。有关方面组织动员了广州各中学学生计十万之众，轮番步行奔赴三水冒着严寒修固北江大堤，这就是所谓十万学生战北江。其艰苦，参战同学提起来无不“鞥鞥声（叫苦连天）。”是役也，适龄学生鲜有未参战者。

次日，东道主同学专门带南来客上北江大堤参观。站在大堤上，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南来客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一时间大堤仿佛涌出千军万马，红旗招展，口号喧天，挖土的、担泥的、推车的、川流不息，文艺排在为大家演出鼓劲，其中一个小不点在拉小提琴，小脸冻得通红….可是，战北江宏图里面却见不到南来客身影。南来客去哪儿了呢？不是他贪玩耍掉了队，南来客被办班了。

办班，办学习班的简称，文革术语，有其特定的含义。办班不是上党校学习，不是去深造做文章。在文革，办班是被带走、接受组织审查、专门“开小灶”学习毛主席著作（主要是督促杜聿明投降那篇）及相关政策，交代自己的罪行或问题，争取宽大处理。学习班可以是坐班制，也可以是监管制，视被办班人员问题性质及情节轻重而定。文革（被）办班了犹如今天被双规隔离审查。南来客所在的班实行监管制，也即不得自由行动，尽管问题性质绝对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学习班两周左右后结束。

南来客仍然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南来客（当时在市郊中学读高一）午饭后独自去附近村庄买点什么，没走几步，有人在后面追上来气急败坏地叫我。一看，原来是高二学生麦某。此人乃校警卫连连长，有革委会撑腰，狐假虎威，常人模狗样端出领导架势。偏偏南来客最不尿这种人。南来客高一同学不少是沙面仔，干部子弟，本来被说成资产阶级小绵羊，如今父母走五七道路去了，适者生存，一只只小绵羊没几天全变成了狼，哪里会把小小的校警卫连长放在眼里？南来客不耐烦地说，“做乜也（干嘛）？”连长（看得出是忍住满腔怒火）说，“学校一会要集合开会，不得外出。”不得外出就不外出。南来客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书，一边哼着样板戏。南来客的床靠窗，离房门最远，时而有同宿舍的（那会儿没室友这个词）进来，脸色有点异样，南来客也没多想。看书看得正开始有点迷糊，突然听到一声暴喝，“南来客（当然不是真名），出来！”连长冲到床前，后边跟两个警卫连战士，各提一根水火棍，凶神恶煞，有点董超、薛霸的模样。连长高声宣布南来客办学习班（没提犯了什么事），喝令南来客收拾背包，立刻启程。南来客这才明白，原来这小子先是跟踪我，后来派两人一直守在宿舍门口防我开溜。怪不得同学进来脸色异常。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南来客何等人物，没犯什么事岂会逃跑？再说了，往哪儿跑？南来客懒洋洋卷好铺盖，被押出宿舍。嘿，金龟、东仔、女人（其实是男生，多年不见而且再也见不着了。听说前一段跳楼自杀。不知什么原因，不过与文革应该无关。女人安息）等沙面仔，以及桥外的肥佬春和长臂猿（不用问也知道是干什么的）等，齐集在门外。大家听口令排成纵队，背包顶在头上，在数条水火棍押解下，向车站方向走去，乘车返广州。当晚，住在某校课室，打地铺。南来客一路上一付死猪不怕滚水汤的样子，躺在地上却睡不着了。倒不是怕。为自由故啊。

次日，众人被押到越秀山体育场。体育场内人山人海，也弄不清有多少革命群众有多少像我们这样办班的人。有声音宣布宣判大会开始。接着一辆辆卡车驶入体育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卡车车厢两旁是荷枪实弹的士兵，靠车头处是五花大绑的犯人，背插生死牌、口里塞着东西。都是宣判后要拉到别处枪毙的死刑犯。押我们来看这个，杀鸡吓猴那？南来客倒也没怕。我又不是反革命，总不能按敌我矛盾处理吧。那天没吓着南来客，不过倒让南来客亲眼见证了“父子今朝同赴死，黄泉路上我不孤”。看到犯人中有父子两人同赴刑场，那四目相看的样子，南来客心里一下子丧失了阶级立场。

会后，一干人等押回某郊区中学，重头戏开始了。交代问题。肥佬春和长臂猿偷鸡摸狗之徒，可交代的很多。我等到镇上冰室吃冰藏杯少给钱、买瓜果买一顺三实有其事。南来客虽没作案但有分赃，也心甘情愿揽下部分作案罪责，确实在没更多可以坦白以求宽大处理。连长要挤牙膏，对前两个搞逼供信，无论两人说多少也是没完全交代。我等皮肉没吃苦头。算连长识相。第一中学有警卫连的人刑讯打人致伤，运动一过就遭反攻倒算，被打得哭爹叫娘，悔不当初。看在连长没动粗这点上，金龟毕业时只是找上门去抽了他一顿，以报一箭之仇，没再为难他。撑腰的革委会、工宣、军宣这时都不知跑哪去了。找派出所？还网管呢。挤牙膏挤了十天上下，其间还到另一家中学参加批斗（不是被批斗）。台上正中立着毛主席像，像前两旁罗列有数女生，身穿自制草绿军装，手握红宝书，飒爽英姿，说是捍卫毛主席。接着，该校一个教师，国民党军官残渣余孽，以喷气式飞机方式被押上台。台下口号此起彼伏。咳，老金不对劲呀，没注视毛主席，也没看阶级敌人，眼睛直勾勾望着台上捍卫伟大领袖几个女生中的一员。南来客正想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他老兄低声说，“操，那女的真像小青。”小青是小红的姐姐，老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大家都知道。

分化瓦解也好，攻守同盟也罢，到了也整不出什么材料来。南来客至今认为办班是因为南来客是个刺头，不给领导面子。认栽，不冤。挤牙膏后，全体押解回学校，参加批斗小崔老师的大会。小崔老师与崔老师没有关系，不过也是音乐老师，广州音专的，人颇清高，正和医务室的小金护士热恋。南来客众兄弟虽顽劣，看到两个decent年轻人恩恩爱爱，从未对他们有任何不敬。小崔老师怎么成了反革命？罪状只有几句牢骚话以及母亲去世时他为资产阶级母亲租了口铜棺材。现在想想当反革命大概是凑数的。南来客等人众目睽睽下在学习班专席就座，随着一声“把反革命分子崔某某押上来”，平时举止文静的小崔老师出现了，同样是喷气式，有点像李玉和受刑后被押去见鸠山状，不过双手反剪在后，头被警卫连战士的手按到膝盖，屈膝，急急风，踉踉跄跄地被推进会场，其状甚为狼狈。小金眼含泪水，手拿批判稿，被安排站在台上，等着跟小崔老师划清界限、反戈一击….

终于，校革委会来人宣布，即日起学习班结束，各人回自己班继续学习，接受广大群众监督。长臂猿当场跳起来，振臂领头三呼“毛主席万岁！”南来客等失去机会，只有响应的份。

老小子，神马东西，居然跟老子一起办班。“毛主席万岁”也是你这种人领头高呼的？出门就踹了他一脚。东仔再补上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