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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醒世恒言07-09》

已有 1139 次阅读2016-1-5 22:45 |个人分类:言情|系统分类:文学| 白浪, 常州, 鼎湖, 短笛, 湖州 分享到微信

網採趣文《醒世恒言07-09》
第 七 卷錢秀才錯占鳳凰俦(1)
漁船載酒日相隨,短笛盧花深處吹。
湖面風收雲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這首詩是未時楊備遊太湖所作。這太湖在吳郡西南三十余裏之外。你道有多少大?東西二百裏,南北一百二十裏,周圍五百裏,廣三萬六千頃,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帶三州。哪三州?蘇州、湖州、常州。東南諸水皆歸。一名震澤,一名具區,一名笠澤,一名五湖。何以謂之五湖?東通長洲松江,南通烏程溪,西通義興荊溪,北通晉陵湖,東通嘉興韭溪,水凡五道,故謂之五湖。那五湖之水,總是震澤分流,所以謂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遊湖、莫湖、貢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東日梅梁湖,杜圻之西、魚查之東日金鼎湖,林屋之東日東臯裏湖:吳人只稱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兩山最大:東洞庭曰西山,兩山分峙湖中。其余諸山,或遠或近,若浮或沈,隱見出沒于波濤之間。有元人計謙詩爲證:
周回萬水入,遠近數州環。
南極疑無地,西浮直際山。
三江歸海表,一徑界河間。
白浪秋風疾,漁舟意尚閑。
那東西兩山在太湖中間,四面皆水,車馬不通。欲遊兩山者,必假舟揖,往往有風波之險。昔宋時宰相範成大在湖中遇風,曾作詩一首:
白霧漫空白浪,舟如竹葉信浮沈。
科頭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話說兩山之人,善于貨殖,八面四路,去爲商爲賈,所以江湖上有個口號,叫做“鑽天洞庭”。內中單表西洞庭有個富家,姓高名贊,少年慣走湖廣,販賣糧食。後來家道殷實了,開起兩個解庫,托著四個夥計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渾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名高標,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長似高標二歲。高贊請個積年老教授在家館谷,教著兩個女兒讀書。那秋芳資性聰明,自七歲,至二十歲,書史皆通,寫作俱妙。交十三歲,就不進學堂,只在房中習學女工,描鸾刺鳳。看看長成十六歲,出落得好個女兒,美豔非常,有詩爲證:
面似桃花含露,體如白雪團成。眼橫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筍。袅娜休言西子,風流不讓崔莺。金蓮窄窄瓣兒輕,行動一天豐韻。
高贊見女兒人物整齊,且又聰明,不肯將他配個平等之,定要揀個讀書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禮厚薄到也不論。若對頭好時,就賠些妝區嫁去,也自願情願。有多少豪門富室,日來求親的。高贊訪得他子弟才不壓衆,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許允。雖則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況高贊又是個富家。這些做媒的四處傳揚,說高家女子美貌聰明,情願賠錢出嫁,只要擇個風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個不挨風緝縫,對那些媒人說道:“今後不須言三語四。若果有人才出衆的,便與他同來見我。合意得我意,一言兩決,可不快當!”自高贊出了這句言語,那些媒人就不敢輕易上門。正是:
眼見方爲是,傳試金今有石,驚破假銀人。
話分兩頭。卻說蘇州府吳江縣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錢名青,字萬選。此人飽讀詩書,廣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詩爲證:
出落唇紅齒白,生成眼秀眉清。
風流不在著衣新,俊俏行中首領。
下筆千言立就,揮毫四坐皆驚。
青錢萬選好聲名,一見人人起敬。
錢出家世書香,産微業薄,不幸父母早喪,愈加零替,所以年當弱冠,無力娶妻,止與老仆錢興相依同住。錢興逐日做些小經紀供給家主,每每不敷,一饑兩飽。幸得其年遊庠,同縣有個表兄,住在北門之外,家道頗富,就延他在家讀書。那表兄姓顔名俊,字伯雅,與錢生同庚生,都則一十八歲,顔俊只長得三個月,故此錢生呼之爲兄。父親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嘗定親。說話的,那錢青因家貧未娶,顔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歲,還沒老婆?其中有個緣故:那顔俊有個好高之病,立誓要揀個絕美的女子,方與締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況且顔俊自己又生得十分醜陋。怎見得?亦有詩爲證:
面黑渾如鍋底,眼圓卻似銅鈴。
痘疤密擺泡頭釘,黃發鋒松兩鬓。
牙齒真金鍍就,身軀頑鐵敲成。
楂開五指鼓錘能,枉了名呼顔俊。
那顔俊雖則醜陋,最好妝扮,穿紅著綠,低聲強笑,自以爲美。更兼他腹中全無滴墨,紙上難成片語,偏好攀今掉古,賣弄才學。錢青雖知不是同調,卻也借他館地,爲讀書之資,每事左湊著他。故此顔俊甚是喜歡,事事商議而行,甚說得著。話休絮煩。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氣,顔俊有個門房遠親,姓尤名辰,號少梅,爲人生意行中,頗頗伶俐,也領借顔俊些本錢,在家開個果子店營運過活。其日在洞庭山販了幾擔橙橘回來,裝做一盤,到顔家送新。他在山上聞得高家選婿之事,說話中間偶然對顔俊敘述,也是無心之談。誰知顔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覓一頭好親事,都不中意。不想這段姻緣卻落在那裏!憑著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說,再增添幾句好話,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著,天明起來,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裏。
尤辰剛剛開門出來,見了顔俊,便道:“大官人爲何今日起得恁早?”顔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煩。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來。”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見委?請裏面坐了領教。”顔俊坐座啓下,作了揖,分賓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當效力,只怕用小子不著。”顔俊道:“此來非爲別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賺花紅錢,最感厚意,不知說的是那一頭親事?”顔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說的洞庭西山高家這頭親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則個。”尤辰格的笑的一聲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與你去說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別人做媒罷。”顔俊道:“老兄爲何推托?這是你說起的,怎麽又叫我去尋別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那尤辰領借了顔俊家本錢,平日奉承他的,見他有然不悅之意,即忙回船轉舵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罷了,有甚話商量得!口裏雖則是恁般說了,身子卻又轉來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難,那老兒真個古怪,別家相媳婦,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當面見得中意,才將女兒許他。有這些難處,只怕勞而無功,故此不敢把這個難題包攬在身上。”顔俊道:“依你說,也極容易。他要當面看我時,就等他看個眼飽。我又不殘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覺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衝撞你說。大官人雖則不醜,更有比大官人勝過幾倍的,他還看不上眼哩。大關人若不是把與他見面,這事縱沒一分二分,還有一厘二厘;若是當面一看,便萬分難成了。”顔俊道:“常言‘無謊不成媒。’,你與我包謊,只說十二分人才,或者該是我的姻緣,一說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時,卻怎地?”顔俊道:“且到那時,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
言俊臨起身,又叮咛道:“千萬,千萬!說得成時,把你二十五這紙借契,先奉還了,媒禮花紅在外。”尤辰道:“當得,當得!”顔俊別去。不多時,就教人封上五錢銀子,送與尤辰,爲明日買舟之費。顔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著,想道:“倘他去時不盡其心,葫蘆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個伶俐家人跟隨他去,聽他講甚言語。好計,好計!”等待天明,便喚家童小乙來,跟隨尤犬舍往山上去說親。小乙去了。顔俊心中牽挂,即忙梳洗,往近處一個關聖廟中求簽,蔔其事之成否。當下焚香再拜,把簽筒搖了幾搖,撲的跳出一簽,拾起看時,卻是第七十三簽。簽上寫的有簽訣四句,雲:
憶昔蘭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
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事不諧。
顔俊才學雖則不濟,這幾句簽訣文義顯淺,難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簽,心中大怒,連聲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廟門而去。回家中坐了一會,想道:“此事有甚不諧!難道真個嫌我醜陋,不中其意?男子漢須比不得婦人,只是出得人前罷了。一定要選個陳平、潘安不成?”一頭想,一頭取鏡子自照。側頭側腦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過了。把鏡子向桌上一撇,歎了一口寡氣,呆呆而佳,准准的悶了一日。不題。且說尤辰是日同小乙駕了一只三橹快船,趁著無風靜浪,咿呀的搖到西山高家門首停舶,剛剛是未牌時分。小乙將名帖遞了。高公出迎,問其來意。說是與令愛作伐。高贊問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縣一個舍親,家業也不薄,與宅高贊聞言,心中甚喜,便道:“令親果然有才有貌,老漢敢不從命!但老漢未曾經目,終不于心。若是足下引令親過寒家一會,更無別說。”尤辰道:“小子並非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親是個不出書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來時,若成得親事還好,萬一不成,舍親何面目回轉!小子必然討他抱怨了。”高贊道:“既然人品十全,豈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這般小心過度的人,所以必要著眼。若是令親不屑不顧,待老漢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親來一觀,卻不妥貼?”尤辰恐怕高贊身到吳江,訪出顔俊之醜,即忙轉口道:“既然尊意決要會面,小子還同舍親奉拜,不敢煩尊駕動定。”說罷,告別。高公哪裏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余,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帶有鋪陳,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別。等舍親登門,卻又相擾。”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
尤辰作謝下船。次早順風,拽起飽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吳江。顔俊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望信,一見尤辰回家,便迎住問道:“有勞老兄往返,事體如何?”尤辰把問答之言,細述一遍。“他必要面會,大官人如何處置?”顔俊嘿然無言。尤辰便道:“暫別再會。”自回家去了。頻俊到裏面,喚過小乙來問其備細,只恐尤辰所言不實。小乙說來果是一般。顔俊沈吟了半晌,心生一計,再走到尤辰家,與他商議。不知說的是甚麽計策,正是:
爲思佳偶情如火,索盡枯腸夜不眠。
自古姻緣皆分定,紅絲豈是有心牽。
顔俊對尤辰道:“適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計在,此也不打。”緊尤辰道:“有何好計?”顔俊道:“表弟錢萬選,向在舍下同窗讀書,他的才貌比我勝幾分兒。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說是我,哄過一時。得行過了聘,不怕他賴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錢官人,萬無不成之理,只怕錢官人不肯。”顔俊道:“他與我至親,又相處得極好。只央他點一遍名兒,有甚虧他處!料他決然無辭。”說罷,作別回家。
其夜,就到書房中陪錢萬選夜飯,酒肴比常分外整齊。錢萬選愕然道:“日日相擾,今日何勞盛設?”顔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煩賢弟則個,只是莫要推故。”錢萬選道:“小弟但可勞之處,無不從命,只不知甚麽樣事?”顔俊道:“不瞞賢弟說,對門開果子店的尤少梅,與失作伐,說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時間誇了大口,說我十分才貌。不想說得忒高興了,那高老定要先次日,顔俊早起,便到書房中,喚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羅綢絹時新花樣的翠顔色,時常用龍涎慶真餅薰得撲鼻之香,交付錢青行時更換,下面掙襪絲鞋。只有頭巾不對,時與他折了一頂新的。又封著二兩銀子送與錢青道:“薄意權充紙筆之用,後來還有相酬。這一套衣服,就送與賢弟穿了。日後只求賢弟休向人說,泄漏其事。今日約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錢青道:“一依尊命。這衣小弟借穿,回時依舊納。還這銀子一發不敢領了。”顔俊道:“古人車馬輕裘,與朋友共,就沒有此事相勞,那幾件粗衣奉與賢弟穿了,不爲大事。這些須薄意,不過表情,辭時反教愚兄慚愧。”錢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強領下,那銀子斷然不敢領。”顔俊道:“若是賢弟固辭,便是推托了。”錢青方才受了。
顔俊是日約會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擔這幹紀,只爲不敢得罪于顔俊,勉強應承。顔俊預先備下船只,及船中供應食物,和鋪陳之類,又撥兩個安童服侍,連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絹衫氈包,極其華整。隔夜俱已停當。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當自家大官人稱呼,不許露出個“錢”字。過了一夜,侵早就起來催促錢青梳洗穿著。錢青貼裏貼外,都換了時新華麗衣服,行動香風拂拂,比前更覺標致。
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擲果回。
顔俊請尤辰到家,同錢青吃了早飯,小乙和安童跟隨下船。又遇了順風,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過宿。次日早飯過後,約莫高贊起身,錢青全柬寫顔俊名字拜帖,謙遜些,加個“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門首投下,說:“尤大舍引顔宅小官人特來拜見!”高家仆人認得小乙的,慌忙通報。高贊傳言快請。假顔俊在前,尤辰在後,步入中堂,高贊一眼看見那個小後生,人物軒昂,衣冠濟楚,心下已自三分歡喜。敘禮已畢,高贊看椅上坐。錢青自謙幼輩,再三不肯,只得東西昭穆坐下。高贊肚裏暗暗喜歡:“果然是個謙謙君子。”坐定,先是尤辰開口,稱說前日相擾。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問說:“此位就是令親顔大官人?前日不曾問得貴表。”錢青道:“年幼無表。”尤辰代言:“舍親表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贊道:“尊名尊字,俱稱其實。”錢青道:“不敢!”高贊又問起家世,錢青一一對答,出詞吐氣,十分溫雅。高贊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學問如何?且請先生和兒出來相見,盤他一盤,便見有學無學。”獻茶二道,吩咐家人:“書館中請先生和小舍出來見客。”
去不多時,只見五十多歲一個儒者,引著一個垂髫學生出來。衆人一齊起身作揖。高贊一一通名:“這位是小兒的業師,姓陳,見在府庠:這就是小兒高標。”錢青看那學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著:“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顔兄好造化哩!”又獻了一道茶。高贊便對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吳江顔伯雅,年少高才。”那陳先生已會了主人之意,便道:“吳江是人才之地,見高識廣,定然不同。請問貴邑有三高祠,還是哪三個?”錢青答言:“範蠡、張翰、陸龜蒙。”又問:“此三人何以見得他高處?”錢青一一分疏出來。兩個遂互相盤問了一回。錢青見那先生學問平常,故意譚天說地,講古論今,驚得先生一字俱無,連稱道:“奇才,奇才!”把一個高贊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喚家人,悄悄吩咐備飯,西整齊些。家人聞言,即時拽開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贊取杯箸安席。錢青答敬謙讓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湯十菜,掭案小吃,頃刻間,擺滿了桌子,真個咄嗟而辦。
第 七 卷錢秀才錯占鳳凰俦(2)

你道爲何如此便當,原來高贊的媽媽金氏,最愛其女,聞得媒人引顔小官人到來,也伏在遮堂背後吊看。看見一表人才,語言響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 然同心,故此預先准備筵席,一等吩咐,流小的就搬出來。賓主共是五位。酒後飯,飯後酒,直吃到紅日銜山。錢青和尤辰起身告辭。高贊心中甚不忍別,意欲攀留 日。錢青那裏肯住?高贊留了幾次,只得放他起身。錢青拜別了陳先生,口稱承教,次與高公作謝道:“明日早行,不得再來告別!”高贊道:“倉卒怠慢,勿得見 罪。”小學生也作揖過了。金氏已備下幾色程相送,無非是酒米魚肉之類,又有一封舟金,高贊扯尤辰到背處,說道:“顔小官人才貌,更無他說。若得少梅居間成 就,萬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領命。”高贊直送上船,方才分別。當夜夫妻兩口,說了顔小官人一夜,正是:
不須玉杵千金聘,已許紅繩兩足纏。
再說錢青和尤辰,次日開船,風水不順,真到更深,方才抵家,顔俊兀自秉燭夜坐,專聽好音。二人叩門而入,備述昨朝之事。顔俊見親事已成,不勝之喜,忙 忙的就本月中擇個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兩借契送還了尤辰,以爲謝禮。就擇了十二月初三日成親。高贊得意了女婿,況且妝奁久已完備,並不推阻。
日往月來,不覺十一月下旬,吉期將近。原來江南地方娶親,不行古時親迎之禮,都是女親家和阿舅自送上門。女親家謂之送娘,阿舅謂之抱嫁。高贊爲選中了 乘龍佳婿,到處誇揚,今日定要女婿上門親迎,准備大開筵宴,遍請遠近親鄰吃喜酒,先遣人對尤辰說知。尤辰吃了一驚,忙來對顔俊說了,顔俊道:“這番親迎, 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門,他舉家都看個勾,行樂圖也畫得出在那裏。今番又換了一個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辭?好事定然中變!連累小 子必然受辱!”顔俊聽說,反抱怨起媒人來道:“當初我原說過來,該是我姻緣,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門時,自家去了,哪見得今日進退兩難!都是你捉弄我,故 意說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錢家表弟替了。誰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說就成,並不作難。這是我命中注定,該做他家的女婿,豈因見了錢表弟方才肯成!況且 他家已受了聘禮,他的女兒就是我的人了,敢道個不字麽?你攪我今番自去,他怎生發付我?難道賴我的親事不成?”尤辰搖著頭道:“成不得!人也還在他家!你 狠到哪裏去?若不肯把送上轎,你也沒奈何他!”顔俊道:“多帶些人從去,肯便肯,不肯時打進去,搶將回來,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爲證,只是賴婚的不是,我 並沒差處。”尤辰道:“大官人休說滿話!常言道:‘惡龍不鬥地頭蛇。’你的從人雖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無減。萬一弄出事來,纏到官司,那老兒訴說,求親 的一個,娶親的又是一個。官府免不得與媒人诘問。刑罰之下,小子只得實說。連累錢大官人前程幹系,不是耍處。”
顔俊想了一想道當下別了尤辰,回到書房,對錢青說道:“賢弟,又要相煩一事。”錢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顔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畢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親 迎。原要勞賢弟一行,方才妥當。”錢青道:“前日代勞,不過泛然之事。今番親迎,是個大禮,豈是小弟代得的?這個斷然不可!”顔俊道:“賢弟所言雖當,但 因初番會面,他家已認得了;如今忽換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變卦。不但親事不成,只恐還要成訟。那時連賢弟也有幹系,卻不是爲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 壞了?若得賢弟迎回來,成就之後,不怕他閑言閑語,這是個權宜之術。賢弟須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辭。”錢青見他說得情辭懇切,只索依允。
顔俊又喚過吹手及一應接親人從,都吩咐了說話,不許漏泄風聲,取得親回,都有重賞。衆人誰敢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顔家相幫安排親迎禮物,及上 門各項賞賜,都封得停停當當。其錢青所用,及儒巾圓領絲皂靴,並皆齊備。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載衆 人;小船四只,一者護送,二者以備雜差。十余只船,篩鑼掌號,一齊開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興頭。正是:
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約莫離高家半裏停泊,尤辰先到高家報信。一面安排親迎禮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轎,燈籠火把,共有數百。錢青打扮整齊,另有青絹暖 轎,四擡四綽,生箫鼓樂,迳望高家而來。那山中遠近人家,都曉得高家新女婿才貌雙全,競來觀看,挨肩並足,如看神會故事的般熱鬧。錢青端坐轎中,美如冠 玉,無不喝采。有婦女曾見過秋芳的,便道:“這般一對夫妻,真個郎才女貌!高家揀了許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揀著了。”不題衆人。
且說高贊家中,大排筵席,親朋滿坐,未及天晚,堂中點得畫燭通紅。只聽得樂聲聒耳,門上人報道:“嬌客轎子到門了。”傧相披紅插花,忙到轎前作揖,念 了詩賦,請出轎來。衆人謙恭揖讓,延至中堂奠雁。行禮已畢,然後諸親一一相見。衆人見新郎標致,一個個暗暗稱羨。獻茶後,吃了茶果點心,然後定席安位。此 日新女婿與尋常不同,面南專席,諸親友環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飲。酒隨從人等,外廂另有款待。且說錢青坐于席上,只聽得衆人不住聲的贊他才貌,賀高老選婿得人。錢青肚裏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 見神見鬼的,不知如何結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擔了虛名,不知實受還在幾時?料想不能如此富貴。”轉了這一念,反覺得沒興起 來。酒也懶吃了。高贊父子,輪流敬酒,甚是殷。錢青怕擔誤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贊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湯飯,仆從的酒都吃完了。
約莫四鼓,小乙走在錢青席邊,催促起身。錢青教小乙把賞封給散,起身作別。高贊量度已是五鼓時分,陪嫁妝奁俱已點檢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轎。只見船上 人都走來說:“外邊風大,難以行船,且消停一時,等風頭緩了好走。”原來半夜裏便發大了風。那風刮得好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只爲堂中 鼓樂喧阗,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衆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 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雲密布,雪花飛舞。衆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 裏占。”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 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衆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 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
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裏之事,見高贊沈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贊道:“足 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客回去,豈非全美!”衆人齊聲道:“最 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家人,准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著忙, 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 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哪裏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 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央及,不願在此結親。衆人都是奉承高老的,哪一個不極口贊成。
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顔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青只不答應。正不知甚麽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 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 得幾支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流。高贊夫 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爲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 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裏和尤 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 第三夜了,女孩兒預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裏 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只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只,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 高贊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挂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熱鬧。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顔俊自從打發衆人迎親去後,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哪想道過 不得湖!一應燭筵席,准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這等大風,到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 船,我嶽父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時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嶽丈前掇,權且迎來, 那時我哪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門前張望。
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昔。等到午後,只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裏之遙。”顔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 “高家只怕挫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顔俊道:“既結了親,這二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裏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 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顔俊罵道:“放屁!哪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 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監察。’”顔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的奔出門外,專等 錢青來厮鬧。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爲自反無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頻家門首,望見頻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 告訴衷情。誰知顔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 未畢,氁貆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裏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與你見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頻俊打罵 忙了,哪裏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醜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麽意故。都走攏 來解勸,哪裏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 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醜漢。顔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顔俊和錢青是對厮打,以後高贊 和尤辰是兩對厮打,結未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厮打。看的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
九裏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于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厮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衆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顔俊兀自 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诘問。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 姓,叫做高贊,爲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這個醜漢, 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其緣故,卻是那醜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爲婚,卻將那姓戋的後生,冒名到小人家裏。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 “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這裏麽?”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台下。”
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爲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 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顔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後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 遍。大尹點頭道:“上是實情了。顔俊這厮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木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顔俊,審其口詞,顔俊已聽尤辰說了 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未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意,問道:“你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 騙,有乖行止?”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願只爲顔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 大尹道:“住了!你既爲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爲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 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顔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 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 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並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就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 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並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哪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迹,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皂钺 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速來回話。
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顔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願成就。”大尹又道: “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願將女兒配哪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後來女兒又與他做過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 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顔俊,不惟小人不願,就是女兒也不願。”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爲公不 爲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下。甯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 诓騙,便是行止有虧,幹礙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願,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 雲:
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顔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何慚秉燭雲長。風伯爲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 高氏斷歸錢青,不另作花燭。顔俊既不合設騙局于前,又不合奮老拳于後。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啓釁端, 重懲示儆。
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于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幹人出了縣門,顔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到要己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 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一發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嶽父扶持,足感盛 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後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爲 證:
醜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

第 八 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1)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
有緣千裏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
三生簿上注風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聽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對兒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爲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豔麗,意態妖娆,非常標致。怎見得?但見:
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流,吳國西施並美。蕊宮仙子谪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日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親。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奁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道:“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決不難爲。就是妝奁厚薄,但憑親家,並不計論。萬望親家曲允則個。”劉公立意先要與兒完親,然後嫁女。媒人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只因執意不從,到後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孫恒,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恒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氣,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
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爲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閑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家是孤兒寡婦,沒甚大妝奁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爲。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爲人極是刁鑽,專一要打聽人家的細事,喜談樂道。因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爲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家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凶,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後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孫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沈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對劉家說,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總是兒女年紀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我令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孫寡婦那裏肯聽,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推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急走上前,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又道: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末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劉媽媽道:“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于,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持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衝,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定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家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擔憂,我家幹系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汗的藥,正熟睡在那裏,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裏邊。又道:“我房裏腌腌臢臢,到在新房裏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後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以爲實。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極標致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付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與主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到沒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結?”玉郎道:“想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後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奁一毫不帶。見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奁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麽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裏,看個下落。倘有二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件卻使不得!後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麽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侍你去便了!”計較巳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爲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裏,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只腳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跷。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麽?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眼生著箔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裏,專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他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劉媽媽道:“我有道理.教女兒賠拜便了。”即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後始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衝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至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衝喜,你須掙紮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並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昏迷。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懲般美貌,與兒正是—對兒。若得雙雙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于別姓,豈不目前空喜!”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
 第 八 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2)

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流標致。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爲婦。”這裏 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他標致,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他這樣美貌,便 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題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衆親戚赴過花燭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 在房,養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伯不穩便,由他自睡罷。”劉 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慧娘正愛著嫂嫂,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 官人有些小差,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到不消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 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著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
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致,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令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 想道:“此番挫過,後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窦料也開了。須用計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鈎!”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房來,放在床 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 道:“嫂嫂,今後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他意兒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火結著一個大大花 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話兒到會耍人。”兩個閑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即道:“姑娘先請。”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 道:“恁樣占先了。”便解衣先睡。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 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著被兒,睡在裏床,見玉郎將燈 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兒上,解衣入帳,對慧娘道;“姑娘, 我與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鑽下被裏,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 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鋪的 裴家。”又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 不氣惱麽?”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你今夜心裏還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捱到枕上 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兒,怎地不惱?”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慧娘笑道:“恁樣說,你是我 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罷!” 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兒睡?”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他的被兒,提過身來,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膩滑如 酥,下體卻也穿著小衣。慧娘此時已被玉郎調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前,一對小乳,豐隆突起,溫軟如綿;乳頭卻象雞頭肉一般, 甚是可愛。慧娘也把手來將玉郎渾身一摸道:“嫂嫂好個軟滑身子。”摸他乳時,剛剛只有兩個小小乳頭。心中想道:“嫂嫂長似我,怎麽乳兒到小?”玉郎摩弄了 一回,便雙手摟抱過來,嘴對嘴將舌尖度向慧娘口中。慧娘只認作姑嫂戲耍,也將雙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兒吐到玉郎口裏,被玉郎含住,著實咂吮。咂得慧娘 遍體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了。”玉即見他情動,便道:“有心頑了。何不把小衣一發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 人答答,脫了不好。”玉郎道:“縱是取笑有甚麽羞。”便解開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處。慧娘雙手即來遮掩道:“嫂嫂休得羅唣。”玉郎捧過面來,親個 嘴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個也去解了他的褲來摸時,只見一條玉莖鐵硬的挺著。吃了—驚,縮手不叠。乃道:“你是何人?卻假妝著嫂嫂來 此?”玉郎道:“我便是你的丈夫了,又問怎的?”一頭即便騰身上去,將手啓他雙股。慧娘雙手推開半邊道:“你若不說真話,我便叫喊起來,教你了不得。”玉 郎道了急,連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說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聞得你哥哥病勢沈重,未知怎地。我母親不舍得姐姐出門,又恐誤了你家吉期。故把我 假妝嫁來,等你哥哥病好,然後送姐姐過門。不想天付良緣,到與娘子成了夫婦,此情只許你我曉得,不可泄漏!”說罷,又翻上身來。慧娘初時只道是真女人,尚 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況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飄蕩,又驚又喜,半推半就道:“原來你們恁樣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雙手緊緊抱住,即便恣 意風流:
一個是青年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黃花女兒,乍得甜頭。一個說今宵花燭,到成就了你我姻緣;一個說此夜衾[衤周],便試發了夫妻恩愛。一個說,前生有 分,不須月老冰人,一個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麽姐姐哥哥;且圖眼下歡娛,全不想有夫有婦。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遊。
雲雨已畢,緊緊偎抱而睡。且說養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鋪上,眼也不合。聽著他們初時說話笑耍.次後只聽得床棱搖戛,氣喘籲籲,已知二人成了那 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來,慧娘自向母親房中梳洗。養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了,卻又口不應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 處?”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尋他,他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 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裏相見,劉媽媽道:“兒,環子也忘戴了?”養娘道:“不是忘了,因右 耳上環眼生了瘡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劉媽媽道:“元來如此。”玉郎依舊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都來相見,張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罷,也到房中,彼此 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自辭別回家。慧娘依舊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鸾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愛。看看過了三 朝,二人行坐不離。到是養娘捏著兩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與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啓齒說要 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好。”養娘道;‘也說得是。”即便回家。
卻說孫寡婦雖將兒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懷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養娘回家,連忙來問。養娘將女婿病因,姑娘陪拜,夜間同睡相 好之事,細細說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你快去尋張六嫂來。”養娘去不多時,同張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前日講定的三朝便送回來, 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兒回來!”張六嫂得了言語,同養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閑話,張六嫂將孫家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 舍,到暗暗道:“但願不允便好。”誰想劉媽媽真個說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麽?前日他不肯嫁來,這也 沒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還象得他意!我千難萬難,娶得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說也不當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當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兒 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來?”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覆孫家。那養娘恐怕有人闖 進房裏,衝破二人之事,到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親這夜,驚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家,人物十分標致,心中歡喜,這病愈覺好得快了。過了數日,掙紮起來,半眠半坐,日 漸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面行動,叫丫鬟扶著,自己也隨在後,慢騰騰的走到新房門口。養娘正坐在門檻之上,丫鬟道:“讓大 官人進去。”養娘立起身來,高聲叫道:“大官人進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笑,聽得有人進來,連忙走開。劉璞掀開門簾跨進房來。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 了。只怕還不宜勞動。”劉璞道;“不打緊!我也暫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身,道了個萬福。劉媽媽道:“我的兒,你且慢作揖麽!”又見 玉郎背立,便道:“娘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麽到背轉身子?”走向前,扯近兒子身邊,道:“我的兒,與你恰好正是個對兒。”劉璞見妻 子美貌非常,甚是快樂。真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幾分。劉媽媽道:“兒去睡了罷,不要難爲身子。”原叫丫鬟扶著,慧娘也同進去。玉郎見劉璞雖然是 個病容,卻也人材齊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到晚上對慧娘道: “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你可撺掇母親送我回家,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你要歸家,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 怎麽處?”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萬想,但你已許人,我已聘婦,沒甚計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誓以魂魄相隨,決然無顔更事他人!” 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他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家之事到閣起一邊。—日午飯己過,養娘向後邊去了。二人將房 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後,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二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 後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後生家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 過,忽聽得裏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張時,只見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跷。欲待發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 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簾進來,門卻閉著。叫道:”決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幹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爲甚青天白日,把門 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

第 八 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3)

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 扯到後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爲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了屋裏,將門闩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罵。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 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舍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隱 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女兒,要看下落,教 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 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爲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 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幹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果這小殺才 罷!”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後也趕將 來,丫鬟亦跟在後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後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 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钗,挽起一個 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裏。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 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 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麽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 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後邊,便被劉大娘撞破。 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孫寡婦真個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裏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做什麽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 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兒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爲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簾,問道: “你們爲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 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後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 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麽!”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兒難爲,—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後,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 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 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塌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 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爲其在這房中厮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 劉璞焦躁道;“且說爲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醜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 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裏.慧娘自覺無顔.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 水,難洗今朝滿面羞。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 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 醜事報與裴家.撺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顔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 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醜事,如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幹推萬阻,道女兒年紀尚小,不肯 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 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那裏說起,造恁樣 言語汙辱我家?倘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刀!真個是老亡八。女兒現做著恁樣醜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 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揿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爲甚趕上 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裏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厮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 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裏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厮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遍。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 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麽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 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才愛民,斷獄如神,府 中都稱爲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罵道:“老亡八,縱女做了醜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 兩下又打將起來。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爲何結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喬太 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來說。”裴九老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兒慧娘爲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 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只推女兒年紀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家理說,反 把小人毆辱。情極了,來爺爺台下投生,他又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豔麗非常。暗暗欣羨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 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兒?”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身,故把兒子妝去衝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宜之策。 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臥,做出這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兒于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 家,那見得女兒有此醜事?這都是你自起釁端,連累女兒。”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一家之主,卻聽婦 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得何罪?”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 伴小人。”喬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 打—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幼小,又系兩家父母釀成,權且饒怨。”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 實說上來。”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苟合,節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自盡。決無顔苟活,贻笑他人。” 說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失身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爲妻、全其體 面。今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爲醜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家婚姻。今原歸于他,反周全了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過門麽?”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 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 你快回家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兒來當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 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判爲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 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幹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 牆;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爲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 總息風波。獨樂之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 爲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堂朗誦與衆人聽了。衆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挂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擡 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自此各家完親之後,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 婦、裴九老兩家與劉秉義講嘴,鹬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爲醜,他心中甚是不樂。 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後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 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龍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家宅反歸並于劉氏。刁鑽小人,亦何益哉!後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爲人不善,以爲後戒。詩 雲:爲人忠厚爲根本,何苦刁鑽欲害人!
不見古人蔔居者,千金只爲買鄉鄰。
又有—詩,單誇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醜,喬公不枉叫青天。
第 九 卷陳多壽生死夫妻(1)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狀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性。十裏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制詩是進禦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禦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閑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爲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爲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余。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爲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閑遣日。有時叠爲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爲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二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只以看棋爲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者,欲待發惡,不爲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爲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啓,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厮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裏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禀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爲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爲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見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爲媒才好,乃請灐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灐,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灐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覆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爲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癞。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爲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蟲鑽,苦殺晨昏怪癢。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龌龊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蔔,燒香還願,無所不爲。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幹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爲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裏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腌臭起來,爲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麽好!索性那癞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癞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撺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櫃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忘八,只爲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掼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枯般女兒伴這癞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爲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麽?”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丈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座啓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婦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上系兩家穩便,並無勉強。”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哪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四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些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幸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陳青收淚而答道:“今日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躇之際,全仗二老撺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于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于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裏中都稱他朱大郎。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啓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二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钗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並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詩爲證:月老系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钗。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钗,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迳走進臥房,閉上門兒,在裏面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爲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柳氏聽了丈夫言語,真個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钗子肯不肯繇你,何須使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闩,叫聲:“開在這裏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分心的坐了。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爲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钗還了他家,因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钗兒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只是流淚。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只是爲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爲好,爲好!要討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兩股钗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甚麽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钗玉钗都有。”女兒道:“哪希罕金钗玉钗!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爲陳家婦,死爲陳家鬼,這銀钗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昃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爲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第 九 卷陳多壽生死夫妻(2)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 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 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丈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閑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 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複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余。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 的了。多壽歎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 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 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挂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 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 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 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爲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 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裏雖道:“說哪裏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啓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 言,出于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谕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 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 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 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裏。”只爲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 幹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裏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 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爲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 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缢。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 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裏,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 裏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 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挂,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缢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 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裏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 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 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蝼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 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 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迳到城隍廟裏去抽簽。簽語雲: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 准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 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裏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刎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 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歎口氣道:“真烈女也!爲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 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幹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 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裏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道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 一。”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 詞。若還彼處推托,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爲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 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于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 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 情願送來服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幹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陳青道:“雖 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于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 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覆。”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觑,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 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 詩,頓口無言。陳青已佑兒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擇蔔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 癞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癞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閑漢,編爲口號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紅绫被裏合歡時,粉花香與膿 腥鬥。閑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見得?
著意殷勒,盡心伏侍。熬湯煎藥,果然昧必親嘗;早起夜眠,真個農不解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農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官嬌兒,只少開胸餵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
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曰司孝順無比,夜裏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袁共枕之事。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 房,見媳婦不在,便道:“我兒,你枕頭龌龊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龌龊了。”做一包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 人共枕同袁,生兒度種的意思。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裏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裏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汙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裏又道:“丈夫 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 己燈下還做針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幹,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汙 了妻子的被窩,和農而臥。多福亦不解農。依舊兩頭各睡。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 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 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 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爲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 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賈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 一,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麽?”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 二十四到一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漿舵”馬逢峭壁斷缰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 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 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 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 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汙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後陳某死 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發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 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 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抛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常怕 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爲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 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酽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朱氏取 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道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 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 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 工夫。”說罷,又奪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 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輿之司,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歎此事雲: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幹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搪,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一驚,一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叫 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裏面還剩有砒霜。乎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 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醒。余毒在腹中,幾自皮膚進裂,流血 不己。調理月余,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請了若幹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 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進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癞瘡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明 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爲笑。城隍廟簽詩所謂“雲開終見曰,福壽自天 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懼往城隍廟燒香拜謝,朱氏將所聘銀級布腦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摯盒,都來慶貿,吃了好幾曰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一十二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常 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盡信也。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余而終。陳多壽官至金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 女,盡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抨締好姻。
只爲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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