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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醒世恒言04-06》

已有 1466 次阅读2016-1-5 22:07 |个人分类:言情|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網採趣文《醒世恒言04-06》  
第 四 卷灌園叟晚逢仙女(1)
連宵風雨閉柴門,落盡深紅只柳存。
欲掃蒼苔且停帚,階前點點是花痕。
這首詩爲惜花而作。昔唐時有一處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于洛東。所居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構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于內。童仆都居花外,無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園門。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玄微日夕倘佯其間。一夜,風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來。玄微驚訝道:“這時節哪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下雖然怪異,又說道:“且看他到何處去?”那青衣不往東,不往西,迳至玄微面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女郎是誰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啓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兒家與處相近。今與女伴過上東門,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轉去。
不一時。引一隊女子,分花約柳而來,與玄微一一相見。玄微就月下仔細看時,一個個姿容媚麗,體態輕盈,或濃或淡,妝東不一,隨從女郎,盡皆妖豔。正不知從裏來的。相見畢,玄微邀進室中,分賓主坐人。開言道:“請問諸位女娘姓氏。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園?”一衣綠裳者答道:“妾乃楊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後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雖則異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數日雲欲來相看,不見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與姊妹們同往候之。二來素蒙處士愛重,妾等順便相謝。”
玄微方待酬答,青衣報道:“封家姨至。”衆怕驚喜出迎。玄微閃過半邊觀看。衆女子相見畢,說道:“正要來看十八姨;爲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見同心。”各向前致禮。十八姨道:“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問道:“此地可坐否?”楊氏道:“主人甚賢,地極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趨出相見。舉目看十八姨,體態飄逸,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近其旁,不覺寒氣侵肌,毛骨竦然。遜入堂中,侍女將桌椅已是安排停當。請十八姨居于上席,衆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時,衆青衣取到酒肴,擺設上來。佳肴異果,羅列滿案。酒味醇,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時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滿座芳香,馥馥襲人。賓主酬酢,杯觥交雜。酒至半酣,一紅裳女子滿斟大觥,送與十八姨道:“兒有一歌,請爲歌之。”歌雲: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
自恨紅顔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歌聲清婉,聞者皆淒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兒亦有一歌。”歌雲:
皎潔玉顔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
沈吟不敢怨春風,自歎容華暗消歇。
其音更覺慘切。那十八姨性頗輕佻,卻又好酒。多了幾杯,漸漸狂放。聽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賓主正歡,何遽作傷心語!歌旨又深刺余,殊爲慢客,須各罰以大觥,當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遞來,酒醉手軟,持不甚牢,杯才舉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撲碌的連杯打翻。
這酒若翻在別個身上,卻也罷了,恰恰裏盡潑在阿措年嬌貌美,性愛整齊,穿的卻是一件大紅簇花绯衣。那紅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點,其色便敗,怎經得這一大杯酒!況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見汙了衣服,作色道:“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爾!”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又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與吾爲抗耶?”亦拂衣而起。衆女子留之不住,齊勸道:“阿措年幼,醉後無狀,望勿記懷。明日當率來請罪!”相送下階。十八姨忿忿向東而去。衆女子與玄微作別,向花叢中四散而走。
玄微卻觀其蹤迹,隨後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掙起身來看時,衆女子俱不見了。心中想道:“是夢卻又未曾睡臥。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語曆曆;是人,如何又倏然無影?”胡猜亂想,驚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擺設,杯盤一毫已無;惟覺余馨滿室。雖異其事,料非禍祟,卻也無懼。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見諸女子已在,正勸阿措往十八姨處請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懇此老妪?有事只求處士足矣。”衆皆喜道:“言甚善。”齊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處士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誤觸之,此後應難取力。處士倘肯庇護,當有微報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諸女?”阿措道:“只求處士每歲元旦,作一朱幡,上圖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東,吾輩則安然無恙矣。今歲已過,請于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東風,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難。”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齊聲謝道:“得蒙處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訖而別,其行甚疾。玄微隨之不及。忽一陣香風過處,各失所在。
玄微欲驗其事,次日即制辦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來,果然東風微拂,急將幡豎立苑東。少頃,狂風振地,飛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樹;苑中繁花不動。玄微方曉諸女者,衆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到次晚,衆女各裏桃李花數鬥來謝道:“承處士脫某等大難,無以爲報。铒此花英,可延年卻老。願長如此衛護某等,亦可致長生。”玄微依其服之,果然容顔轉少,如三十許人。後得道仙去。有詩爲證:
洛中處士愛栽花,歲歲朱幡繪采茶。
學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傳,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也不過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爲異,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擱過一邊。只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的故事,待小子說與位看官們聽。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分外珍重;內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閑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哪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未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只去三裏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撇棄了,專于其事。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拾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不常花木,或家裏也在正開,還轉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雖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舍,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癡。或遇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價,也只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了一個大園。那園周圍編竹爲籬,籬上交纏薔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十樣錦、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遠籬數步,盡植名花異卉。一花未謝,一花又開。向陽設兩扇柴門,門內一條竹徑,兩邊都結柏屏遮護。轉過柏屏,便是三間草堂。房雖草覆,卻高爽寬,窗明亮。堂中挂一幅無名小畫,設一張白木臥榻。桌凳之類,色色潔淨。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堂後精舍數間,臥室在內。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茂。真個四時不謝,八節長春。但見:
梅標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灡軦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霜。水仙冰冗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池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豔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蠟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爲上,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爛如雲錦,繡球郁李,點綴風光。說不盡千般花卉,數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爲朝天湖,俗名荷花蕩。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湖中景致,四時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宛似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雲爛熳,香氣襲人,小舟蕩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舣船曬網。也有戲魚的,結網的,醉臥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那賞蓮遊人,畫船箫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初起,楓林漸染黃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紅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呖幹雲,哀聲動人。隆冬天氣,彤雲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致,言之不盡。有詩爲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天唱漁歌即采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淨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酒兒,或烹瓯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後坐于其下,淺斟細嚼。酒酣興到,隨意歌嘯。身子倦時,就以石爲枕,臥在根傍。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倘值了狂風暴雨,即披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若花到謝時,則累日歎息,常至墮淚。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于盤中,時賞觀玩,直至乾枯,裝入淨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後親捧其甕,深埋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汙的,必以清水再四滌淨,然後送入湖中,謂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只開得一度,四時中只占得一時,一時中又只占得數日。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日的風光。看他隨風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得意之境,忽被摧殘,巴此數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嗟歎!況就此數日間,先猶含蕊,後複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又有蜂采鳥啄蟲鑽,日炙風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惜他。卻反恣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強者爲幹,弱者爲枝,一幹一枝,不知養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奇不美,定要折他!と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幹,再不能附幹,如人死不可複生,刑不可複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幹,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觞可飽玩于花下,閨妝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鮮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幹,明年便少了此幹。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夭何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後,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或隨路棄擲,略不顧惜。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花兒,甯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若有傍人要來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人若不從其言,他情願低頭下拜,代花乞命。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又有小厮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有損處,必淒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花”。爲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遊玩。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去。又恐穢氣觸花,只許遠觀,不容親近。倘有不達時務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便要面紅頸赤,大發喉急。下次就打罵他,也不容進去看了。後來人都曉得了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千百爲群。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惟有秋先卻將米谷置于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啭嬌啼,並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故此産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每熟時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後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余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幹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無倦意。筋骨愈覺強健。粗衣淡飯,悠悠自得。有得贏余,就把來周濟村中貧乏。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爲秋公。他自稱爲灌園叟。有詩爲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爲愛看園不肯眠。
話分兩頭。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爲人奸狡詭谲、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紮害良善。觸著他的,風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産,方才罷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受其害者無數。不想卻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顔,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那莊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家不遠。一日早飯後,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只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圍樹木繁翳,齊道:“這所在到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癡。”張委道:“我常聞得說莊邊有甚麽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原來就住在此。我們何不進去看看?”家人道:“這老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張委道:“別人或者不肯,難道我也是這般?快去敲門!”
那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公剛剛澆灌完了,正將著一酒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酌,自取其樂。飲不上三杯,只聽得的敲門響,放下酒杯,走出來開門,一看,見站著五六個人,酒氣直衝。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攔住門口,問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張委道:“你這老兒不認得我麽?我乃城裏有名的張衙內,那邊張家莊便是我家的。聞得你園中好花甚多,特來遊玩。”秋公道:“告衙內,老漢也沒種甚好花,不過是桃杏之類,都已謝了,如今並沒別樣花卉。”張委睜起雙眼道:“這老兒恁般可惡!看看花兒打甚緊,卻便回我沒有。難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漢說謊,果然沒有。”張委哪裏肯聽,向前叉開手。當胸一,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過半邊。衆人一齊擁進。秋公見勢頭凶惡,只得讓他進去,把籬門掩上,隨著進來,向花下取過酒果,站在旁邊。衆人看那四邊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哪五種?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
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爲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名色,一本價值五千。你道因何獨盛于洛陽?只爲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後,淫亂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于冬月之間,要遊後苑,寫出四句诏來,道:
來朝遊上苑,火速報春知。
百花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不想武則天原是應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蕊開花。次日駕幸後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貶于洛陽。故此洛陽牡丹冠于天下。有一支《上樓春》詞,單贊牡丹花的好處。詞雲:
名花綽約東風裏,占斷韶華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恹恹地,猛被笙歌驚破睡。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第 四 卷灌園叟晚逢仙女(2)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圍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許,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衆 人齊贊:“好花!”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秋先極怪的是這節,乃道:“衙內站遠些看,莫要上去!”張委惱他不容進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 道:“你那老兒住在我莊邊,難道不曉得張衙內名頭麽?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不計較就勾了,還要多言,哪見得聞一聞就壞了花?你便這說,我偏要聞。” 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誰知這厮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過?須把酒來賞 玩。”吩咐家人快去取。秋公見要取酒來賞,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窄,沒有坐處。衙內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 坐。”秋公道:“志上龌龊,衙內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不一時,酒肴取到,鋪下氈條,衆人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 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邊。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丈兒不出,到會種花,卻也可 取,賞你一杯。”秋公哪裏有好氣答他,氣忿忿的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不敢從命!”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麽?”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 “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舍得賣?”張委道:“甚麽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木,可不好 麽?”衆人齊道:“你這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 肯,如何不答應我?”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裏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 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總要買,必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衆人道:“這話也說得 是。就在明罷。”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家夥先去。秋公死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那張委真個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 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不爭折損了,深爲可惜。況折去不過二三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 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幹!”把手去推開。委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衆人道:“這丈其實可惡! 衙內采朵花兒,值甚麽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拼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 刻間摘下許多。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個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 住,翻勇鬥跌倒。衆人都道:“不好了,衙內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內中有一個老成的,見秋公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衆人,扶起張 委。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支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怆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滿地狼籍,衆人正在行凶,鄰裏盡吃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中到 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恨恨 而去。
鄰裏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覆身轉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那老兒放聲號恸。衆鄰裏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 內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便道:“這老官兒真個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他經一遭兒,警戒下次。”內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 道:種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植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不題衆人,且說秋公不舍得這些殘花,走向前將手去撿起來看,見踐踏得凋殘零落,塵垢沾汙,心中淒慘,又哭道:“花啊!我一生愛護,從不曾損壞一瓣一 葉,哪知今日遭此大難!”正哭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秋公爲何恁般痛哭?”秋公回頭看時,乃是一個女子,年約二八,姿容美麗,雅淡梳妝,卻不認得是 誰家之女,乃收淚問道:“小娘子是哪家?至此何幹?”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聞你園中牡丹花茂盛,特來遊玩,不想都已謝了。”秋公題起牡丹二字,不 覺又哭起來。女子道:“你且說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將張委打花之事說出。那女子笑道:“原來爲此緣故。你可要這花原上枝頭麽?”秋公道:“小娘休得取 笑!哪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傳得個落花返枝的法術,屢試屢驗。”秋公聽說,化悲爲喜道:“小娘真個有這術法麽?”女子道:“怎的不真?”秋 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術,老漢無以爲報,但每一種花開,便來相請賞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來。”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轉 道:“如何有這漾妙法?莫不是見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這小娘子從不相認,豈有耍我之理?還是真的。”急舀了碗清水出來,擡頭不見了女子,只見那 花都已在枝頭,地下並無一瓣遺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卻變做紅中間紫,淡內添濃,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覺鮮妍。有詩爲證:
曾聞湘子將花染,又見仙姬會返枝。
信是至誠能動物,愚夫猶自笑花癡。
當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來作謝。園中團團尋遍,並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如何就去了?”又想 道:“必定還在門口,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一迳趕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個老者,就是左右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 老,在那裏看漁人曬網。見秋公出來,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在此無理,我們恰往田頭,沒有來問得。”秋公道:“不要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毆氣,虧 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得他一聲,迳出來了。二位可看見往哪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救得?這女子去 幾時了?”秋公道:“剛方出來。”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並沒個人走動,哪見甚麽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 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事敘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們去看看。”
秋公將門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個神仙。凡人哪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 誠,所以感動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張衙內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惡犬,遠遠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二 老道:“這話也有理。”秋公此時非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二老回去,即傳合村人都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 許。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 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先有幾個進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吩咐道:“坐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衆 人得了這話,互相傳開。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衆人說:“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花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盡打個稀爛,方出這 氣。”衆人道:“這園在衙內莊邊,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後日看看,便是。”張委道:“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我們快去,莫 要使他停留長智。”衆人一齊起身,出得莊門,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變做五色。”張委不信道:“這老賊有何好處,能 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後,剛剛我們打壞,神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神仙護衛,使我們不擺布 他。”衆人道:“衙內之言極是。”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門大開,往來男女絡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衆人道:“原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 的。”彎彎曲曲,轉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愈豔,光采倍生,如對人笑一般。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 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衆人道:“我們且去。”齊出了園門。
衆人問道:“衙內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策在此,不消與他說得,這園明日就歸于我。”衆人道:“衙內有何妙算?”張委道:“見今貝州 王則謀反,專行妖術。樞密府行下文書來,天下軍州嚴禁左道,捕緝妖人。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爲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惑 人。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獄。這園必定官賣。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還有三千貫賞錢哩。”衆人道:“衙內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 來。”當時即進城,寫下首狀。次早,教張霸到平江府出首。這張霸是張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門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緝訪妖人,聽說此事,合村男女都見 的,不由不信,即差緝捕使臣帶領做公的,押張霸作眼,前去捕獲。張委將銀布置停當,讓張霸與緝捕使臣先行,自己與衆子弟隨後也來。
緝捕使臣一迳到秋公園上,那老兒還道是看花的,不以爲意。衆人發一聲喊,趕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這一嚇不小,問道:“老漢有何罪犯?望列位說個明 白。”衆人口口聲聲,罵做妖人反賊,不由分訴,擁出門來。鄰裏看見,無不失驚,齊上前詢問。緝捕使臣道:“你們還要問麽?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連村上人 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這大話一寒。心中害怕,盡皆洋洋走開,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單老,同幾個平日與秋公相厚的,遠遠跟來觀看。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後,便與衆子弟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又檢點一過,將門鎖上,隨後趕上府前。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跪在月台上,見傍邊又跪著一 人,卻不認得是誰。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將妖術煽惑百姓?有幾多黨羽?從實招來!”秋聞 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處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長樂村中,並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甚麽妖術。”大尹道:“前日你用妖術使落花上枝,還敢 抵賴!”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要占園打花,並仙女下降之事,細訴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的,哪裏肯信,乃笑道;“少少慕仙的,修 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既來了,必定也留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哪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快夾起 來!”
獄卒們齊聲答應,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剛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估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吩咐上了枷 扭,發下獄中監禁,明日再審。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我與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 應,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身就走。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人,具張連名保結,管你無事。”秋公哭 道:“但願得如此便好。”獄卒喝道:“這死囚還不走!只管哭甚麽!”秋公含著眼淚進獄。鄰裏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那獄卒誰個拿與他吃,竟接來自去受用。
到夜間,將他上了因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哪位神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 來救拔性命,情願棄家入道。”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個!”仙女笑道:“汝欲贶離苦厄麽?”上前把手一 指,那枷扭紛紛自落。秋先爬起來,向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瑤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志誠,故令諸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然亦 汝命中合有此災,明日當脫。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帝,已奪其算;助惡黨羽,俱降大災。汝宜笃志修行,數年之後,吾當度汝。”秋先又叩首道:“請問上仙 修行之道。”仙女道:“修仙徑路甚多,須認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當以花成道。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 見了仙子,擡頭觀看,卻在獄牆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還只到得半牆,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 聲,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原在囚床之上。想起夢中言語,曆曆分明,料必無事,心中稍寬。正是:
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且說張委見大尹已認做妖人,不勝歡喜,乃道:“這丈兒許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請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讓這園兒與我們樂罷。”衆人都道:“前日還是那老兒之 物,未曾盡興;今日是大爺的了,須要盡情歡賞。”張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齊出城,教家人整備酒肴,迳至秋公園上,開門進去。那鄰裏看見是張委,心下雖 然不平,卻又懼怕,誰敢多口。
且說張委同衆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見牡丹枝頭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時一般,縱棋滿地,衆人都稱奇怪。張委道:“看起來,這老賊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 何半日上倏爾又變了?難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個子弟道:“他曉得衙內要賞花,故意弄這法兒來嚇我們。”張委道:“他便弄這法兒,我們就賞落花。”當下依 原鋪設氈條,席地而坐,放開懷抱恣飲,也把兩瓶酒賞張霸到一邊去吃。看看飲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陣大風。那風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腥聞群虎嘯,響合萬松聲。
那陣風卻把地下這花朵吹得都直豎起來,眨眼間俱變做一尺來長的女子。衆人大驚,齊叫道:“怪哉!”言還未畢,那些女子迎風一幌,盡已長大,一個個姿容 美麗,衣服華豔,團團立做一大堆。衆人因見恁般標致,通看呆了。內中一個紅衣女子卻又說起話來,道:“吾姊妹居此數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護惜。何意蓦遭狂 奴,俗氣熏熾,毒手摧殘,複又誣陷秋公,謀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擊之!上報知己之恩,下雪摧殘之恥,不亦可乎?”衆女郎齊道:“阿妹之言有 理!須速下手,毋使潛遁!”說罷,一齊舉袖撲來。那袖似有數尺之長,如風翻亂飄,冷氣入骨。衆人齊叫有鬼,撇了家夥,望外亂跑,彼此各不相顧。也有被石塊 打腳的,也有被樹枝抓面的,也有跌而複起,起而複跌的,亂了多時,方才收腳。點檢人數都在,單不見了張委、張霸二人。此時風已定了,天色已昏,這班子弟各 自回家,恰像檢得性命一般,抱頭鼠竄而去。
家人喘息定了,方喚幾個生力莊客,打起火把,複身去抓尋。直到園上,只聽得大梅樹下有呻今之聲,舉火看時,卻是張霸被梅根絆倒,跌破了頭,掙紮不起。 莊客著兩個先扶張霸歸去。衆人周圍走了一遍,但見靜悄悄的萬籁無聲。牡丹棚下,繁花如故,並無零落。草堂中杯盤狼籍,殘羹淋漓。衆人莫不吐舌稱奇。一面收 拾家夥,一面重複照看。這園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轉,毫無蹤影。難道是大風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哪裏。延捱了一會,無可奈何,只索回去過夜,再作 計較。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又有一夥人,提著行燈進來。不是別人,卻是虞公、單老聞知衆人見鬼之事,又聞說不見了張委,在園上抓尋,不知是真是假,合著三鄰四 舍,進園觀看。問明了衆莊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驚詫不已,教衆莊客且莫回去,“老漢們同列還去抓尋一遍。”衆人又細細照看了一下,正是興盡而歸,歎了口 氣,齊出園門。二老道:“列位今晚不來了麽?老漢們告過,要把園門落鎖,沒人看守得,也是我們鄰裏的幹系。”此時莊客們,蛇無頭而不行,已不似先前聲勢 了,答應道:“但憑,但憑。”
兩邊人猶未散,只見一個莊客在東邊牆角下叫道:“大爺有了!”衆人蜂擁而前。莊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爺的軟翅紗巾麽?”衆人道:“既有了巾 兒,人也只在左近。”沿牆照去,不多幾步,只叫得聲:“苦也!”原來東角轉彎處,有個糞窖,窖中一人,兩腳朝天,不歪不斜,剛剛倒插在內。莊客認得鞋襪衣 服,正是張委,顧不得臭穢,只得上前打撈起來。虞單二老暗暗念佛,和鄰舍們自回。衆莊客擡了張委,在湖邊洗淨。先有人報去莊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備 棺衣入殓,不在話。其夜,張霸破頭傷重,五更時亦死。此乃作惡的見報。正是:
兩個凶人離世界,一雙惡鬼赴陰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審秋公之事,只見公差禀道:“原告張霸同家長張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尹大驚,不信有此異事。臾間,又 見裏老鄉民,共有百十人,連名具呈前事:訴說秋公平日惜花行善,並非妖人;張委設謀陷害,神道報應,前後事情,細細分剖。大尹因昨日頭晖一事,亦疑其枉, 到此心下豁然,還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獄中吊出秋公,立時釋放,又給印信告示,與他園門張挂,不許閑人損壞他花木。衆人叩謝出府。
秋公向鄰裏作謝,路同回。虞、單二老開了園門,同秋公進去。秋公見牡丹茂盛如初,傷感不已。衆人治酒,與秋公壓驚。秋公便同衆人連吃了數日酒席。閑話休題。
自此之後,秋公日餌百花,漸漸習慣,遂謝絕了煙火之物,所鬻果實之資,悉皆布施。不數年間,發白更黑,顔色轉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麗日當天,萬 裏無瑕。秋公正在房中趺坐,忽然祥風微拂,彩雲如蒸,空中音樂嘹。異香撲鼻,青鸶白鶴,盤旋翔舞,漸至庭前。雲中正立著司花女,兩邊幢幡寶蓋,仙女數人, 各奏樂器。秋公一見,撲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圓滿,吾已申奏上帝,有旨封汝爲護花使者,專管人間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愛花惜花的,加之 以福;殘花毀花的,降之以災。”秋公向空叩首謝恩訖,隨著衆仙,登時帶了花木,一齊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單老和那鄰裏之人都看見的,一齊下拜。還見 秋公在雲端延頭望著衆人,良又方沒。此地遂改名升仙裏,又謂之惜花村。
園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臨。
草木同升隨拔宅,淮南不用煉黃金。

第 五 卷大樹坡義虎送親
舉世芒芒無了休,寄身誰識等浮漚。
  謀生盡作千年計,公道還當萬古留。
  西下夕陽誰把手?東流逝水絕回頭。
  世人不解蒼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這八句詩,奉勸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貪圖利己,謀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韋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隨著大親,在紹興府開個傾銀鋪兒。那老兒做人公道,利心頗輕,爲此主顧甚多,生意盡好。不幾年,攢上好些家私。韋德年長,娶了鄰近單裁縫的女兒爲媳。那單氏到有八九分顔色,本地大戶,情願出百十貫錢討他做偏房,單裁縫不肯,因見韋家父子本分,手頭活動,況又鄰居,一夫一婦,遂就了這頭親事。何期婚配之後,單裁縫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韋老亦病故。韋德與渾家單氏商議,口今舉目無親,不若扶柩還鄉。單氏初時不肯,拗丈夫不過,只得順從。韋德先將店中粗重家夥變賣,打疊行李,雇了一只長路船,擇個出行吉日,把父親靈柩裝載,丈妻兩口兒下船而行。
  原來這稍公叫做張稍,不是善良之輩,慣在河路內做些淘摸生意的。因要做這私房買賣,生怕夥計泄漏,卻尋著一個會湪徨賴域舕做個幫手。今日曉得韋德傾銀多年,囊中必然充實,又見單氏生得美麗,自己卻沒老婆,兩件都動了火。下船時就起個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
  一日,因風大難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張稍心生一計,只推沒柴,要上山砍些亂柴來燒。這山中有大蟲,時時出來傷人,定要韋德作伴同去。韋德不知是計,隨著張稍而走。張稍故意彎彎曲曲,引到山深之處。四顧無人,正好下手。張稍砍下些叢木在地,卻教韋德打捆。韋德低著頭,只顧檢柴,不防張稍從後用斧劈來,正中左肩,撲地便倒。重複一斧,向腦袋劈下,血如湧泉,結果了性命。張稍連聲道:“乾淨,乾淨!來年今日,叫老婆與你做周年。”說罷,把斧頭插在腰裏,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飛奔下船。
  單氏見張稍獨自回來,就問丈夫何在。張稍道:“沒造化!遇了大蟲,可憐你丈夫被他吃了去。虧我跑得快,脫了虎口,連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單氏聞言,捶胸大哭。張稍解勸道:“這是生成八字內注定虎傷,哭也沒用。”單氏一頭哭,一頭想道:“聞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裏就出來傷人。況且兩人雙雙同去,如何偏揀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沒些損傷,好不奇怪!”便對張稍道:“我丈夫雖然銜去,只怕還掙得脫不死。”張稍道;“貓兒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況于虎!”單氏道:“然雖如此,奴家不曾親見。就是真個被虎吃了,少不得存幾塊骨頭,煩你引奴家去,檢得回來,也表我夫妻之情。”張稍道:“我怕虎不敢去。”單氏又哀哀的哭將起來。張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單氏隨即上岸,同張稍進山路來。
  先前砍  單氏驚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見張稍,己知被大蟲銜去,始信山中真個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認著舊路,一步步哭將轉來。未及出山,只見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從東路直衝出來。單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後便倒,耳根道忽聽說:“娘子,你如何卻在這裏?”雙手來扶。單氏睜眼看時,卻是丈夫韋德,血汙滿面,所以不像人形。原來韋德命不該死,雖然被斧劈傷,一時悶絕。張稍去後,卻又醒將轉來,掙紮起身,扯下腳帶,將頭裏縛停當,挪步出山,來尋張稍講話,卻好遇著單氏。單氏還認著丈夫被虎咬傷,以致如此。聽韋德訴出其情,方悟張稍欺心使計,謀害他丈夫,假說有虎。後來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來,剿除凶惡。夫妻二人,感謝天地不盡。回到船中,那啞子做手勢,問船主如何不來。韋德夫妻與他說明本末。啞子合著掌,此亦至異之事也。韋德一路相幫啞子行船,直到家中,將船變賣了,造一個佛堂與啞子住下,日夜燒香。韋德夫婦終身信佛。後人論此事,詠詩四句:
  僞言有虎原無虎,虎自張稍心上生。
  假使張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說虎是神明遣來,剿除凶惡,此亦理之所有。看來虎乃旦獸之王,至靈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護法,見于史傳,種種可據。如今再說一個義虎知恩報恩,成就了人間義夫節婦,爲千古佳話。正是:
  說時節婦生顔色,道破奸雄喪膽魂。
  話說大唐天寶年間,福州漳浦縣下鄉,有一人姓勤名自勵,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勵幼年時,就聘定同縣林不將女兒潮音爲妻,茶棗俱已送過,只等長大成親。勤自勵十二歲上,就不肯讀書,出了學堂,專好使槍輪棒。父母單生的這個兒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著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長力大,猿臂善射,正藝過人。常言“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自有一班無賴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擎鷹放鹞,駕犬馳馬,射獵打生爲樂。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見個黃衣老者,策杖而前,稱贊道:“郎君之勇,雖昔日卞莊、李存孝不是過也!但好生惡殺,萬物同情。自古道:‘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殺之?此獸乃百獸之王,不可輕殺。當初黃公有道術,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終爲虎害。郎君若自恃甚勇,好殺不已,將來必犯天之忌,難免不測之憂矣。”勤自勵聞言省悟,即時折箭爲誓,誓不殺  忽一日,獨往山中打生,得了幾項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樹坡,見一黃斑老虎,誤陷于檻阱之中,獵戶偶然未到,其虎見勤自勵到來,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聲,似有乞憐之意。自勵道:“業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檻阱,非幹我事。”其虎眼觀自勵,口中嗚嗚不已。自勵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後切莫害人。”虎聞言點頭。自勵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勵道:“人以獲虎爲利,我卻以放虎爲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將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時須放手,可施恩處便施恩。
  只因勤自勵不務本業,家道漸漸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時常引著這三朋四友,到家蒿惱,索酒索食。勤公、勤婆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初時猶勉強支持,以後支持不來,只得對兒弓說道:“你今年已大長,不思務本作家,日逐遊蕩,有何了日!別人家兒子似你年紀,或農或商,胡亂得些進益,以食父母。似你有出氣,無進氣,家事日漸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將沒作有,千難萬難,就是衣飾典賣,也有盡時。將來手足無措,連爹娘也有餓死之日哩。我如今與你說過,再引人上門時,茶也沒有一杯與他吃了,你莫著急!”勤自勵被爹娘教訓了一遍,嘿嘿無言,走出去了。真個好幾日沒有人上門蒿惱。
  約莫一月有余,勤自勵又引十來個獵戶到家,借鍋煮飯。勤公也道:“容他煮罷。”勤婆不肯道:“費柴費火,還是小事,只是才說得兒子回心,清淨了這幾日,老娘心裏不喜歡。今日又來纏帳,開了端,辭得哪一個!他日又賠茶賠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個冷面,莫慣他罷。”勤公見勤婆不允,閃過一邊,勤婆將中門閉了,從門內說道:“我家不是公館,柴火不便,別處去利市。”衆人聞言,只索去了。
  勤自勵滿面羞慚,歎口氣,想道:“我自小靠爹娘過活,沒處賺得一文半文,家中來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聞得安南作亂,朝廷各處募軍,本府奉節度使文牒,大張榜文。衆兄弟中已有幾個應募去了。憑著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槍,或者博個衣錦還鄉,也未見得。守著這六尺地上,帶累爹娘受氣,非丈夫之所爲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應募從軍,必然不允。功名之際,只可從權,我自有個道理。”當下蹒迥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軍。太守試他武藝出衆,將他充爲隊長,軍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數足,領兵官點名編號,給了口糧,制辦衣甲器械,擇個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勵也不對爹娘說知,直到上路三日後,遇了個縣中差役,方才寫寄一封書信回來,勤公拆書開看時,寫道:
  男自勵無才無能,累及爹娘。今已應募,充爲隊長,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錦還鄉,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畢,呆了半晌,開口不得。勤婆道:“兒子哪裏去了?寫甚麽言語在書上?你不對我說?”勤公道:“對你說時,只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他人分離猶自可,骨肉分離苦殺我。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勤自一去,杳無音信。林公頻頻遣人來打探消息,都則似金針墮海,銀瓶落井,全沒些影響。同縣也有幾個應募去的,都則如此。林公的媽媽梁氏對丈夫說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兒年紀長成了,把他擔誤,不是個常法,你也該與勤親家那邊討個決裂。雖然親則是親,各兒各女,兩個肚皮裏出來的。我女兒還不認得女婿的面長面短,卻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媽說的是。”即忙來到勤家。對勤公道:“小女年長,令郎杳無歸信。倘只是不歸,作何區處?老荊日夜愁煩,特來與親家商議。”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無賴,有誤令愛芳年。但事已如此,求親家多上覆親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憑親家將令愛別許高門,老漢再無言語。”林公見他說道理,只得唯唯而退。回來與媽媽說知。梁氏向來知道女婿不學本分,心中百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聽說還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縮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兒過了,等女兒再許個好人。
  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來公道:“勤親家之約已滿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更有何說?”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馬難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對他說甚麽!且待女兒有了對頭,才通他知道,心不遲。”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然雖如此,也要與孩兒說知。”梁氏道:“潮音這丫頭有些古怪劣別,只如此對他說,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兒笑話,須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媽說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兒潮音一處坐,只見林公從外而來,故意大驚小怪的說道:“阿媽,你知道麽?怪道勤郎無信回來,原來三年前便死于戰陣了。昨日有軍士在安南回,是他親見的。”潮音聽說,面如土色,閣淚而不敢下,慌忙走進自己房裏去了。媽媽亦假做歎息,連稱可憐。過了數日,林婆對女兒說道:“死者不能複生。他自沒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親去尋媒說合,將你改配他人,乘這少年時,夫妻恩愛,莫教挫過。”潮音道:“母親差矣!爹把孩兒從小許配勤家,一女不吃兩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婦。豈可以生死二心?奴斷然不爲!”媽媽道:“孩兒休如此執見,爹媽單生你一人,並無兄弟。你嫁得著人時,爹媽木
  潮音拗爹媽不過,心生一計,對爹媽說道:“爹媽主張,孩兒焉敢有違?只是孩兒一聞勤郎之死,就將身別許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兒守制三年,以畢夫妻之情,那時但憑爹媽;不然,孩兒甯甘一死,決不從命。”林公與梁氏見女兒立志甚決,怕他做出短見之事,只得繇他。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萬夫莫奪。
  卻說勤公夫婦見兒子六年不歸,眼見得林家女兒是別人家的媳婦了。後來聞得媳婦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勝之喜。“若巴得這三年內兒子回家,還是我的媳婦。”
  光陰似箭,不覺又過了三年。潮音只認丈夫真死,這三年之內,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滿,竟絕了葷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脫素穿色,說起議婚,便要尋死。林公與媽媽商議:“女孩兒執性如此,改嫁之事,多應不成。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擇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兒得知。到臨嫁之期,只說內侄做親,來接女孩兒。哄得他易服上轎,鼓樂人從,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間,不怕他不從。”林公又道:“媽媽說得是。”林公果然與舅子梁大伯計議定了,許了李承家三舍人。自說親以至納聘,都在梁大伯家裏。夫妻兩口去受聘時,對女兒只說梁大伯大兒子定親。潮音哪裏疑心。
  吉期將到,梁大伯假說某日與兒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中去接親。梁氏先自許過他一定都來。至期,大伯差人將兩頂轎子,來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裝扮了,教女兒換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計,只得易服隨行。女孩兒家不出閨門,不知路徑,行了一會,忽然山凹裏燈籠火把,鼓樂喧天,都是取親的人衆,中途等候,擺列轎前,吹打而來。潮音覺道事體有變,沒奈何在轎內啼啼哭哭。衆人也哪裏管他,只顧催趱轎夫飛走。到一個去處,忽然陰雲田合,下一陣大雨。衆人在樹林中暫歇,等雨過又行。走不上幾步,抖然起一陣狂風,燈火俱滅,只見一只黃斑吊睛白額虎,從半空中跳將下來。衆人發聲喊,都四散逃走。
  未知性命如何?已見亡魂喪膽。
  風定虎去,衆人叫聲謝天,吹起火來,整頓重行。只見轎夫叫道:“不好了!”起初兩乘轎子,都是實的,如今一乘是空的。舉火照時,正不見了新人,轎門都撞壞了。不是被大蟲銜去是甚麽!梁氏聽說,嗚嗚的啼哭起來,這些娶親的沒了新人,好沒興頭,樂人也不吹打了,燈火也熄了一半。衆人商量道:“如何是好?”欲待追尋,黑夜不便,也沒恁般膽氣。欲待各散去訖,怕又遇別個虎。不若聚做一塊,同到林家,再作區處。所謂乘興而去,敗興而回。
  且說林公正閉著門,在家裏收拾,聽得敲門甚急,忙來開看,只見兩乘轎子,依舊擡轉,許多人從,一個個垂  悲悲切切思閨女,口口聲聲恨大蟲。
  話分兩頭,卻說勤自勵自從應募投軍,從征安南,力戰有功,都督哥舒翰用爲帳下虞候,解所佩寶劍賜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後,吐番入寇,勤自勵又隨哥舒翰調兵征討。平定之後,朝廷拜哥舒翰爲元帥,率領本部將校,雄軍十萬,鎮守潼關。勤自勵以兩次軍功,那時已做到都指揮之職。何期安祿反亂,殺到潼關,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敵不住,開關納降。勤自勵孤掌難鳴,棄其部下,只身仗劍而逃。一路辛苦不題。
  事有湊巧,恰好林公嫁女這一晚,勤自勵回到家中,見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稱:“恕孩兒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細看時,方才認得是兒子。去時雖然長大,還沒這般雄偉,又添上一嘴胡須,邊塞風俗,容顔都改變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覺流淚。勤公道:“我兒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無?多有人說,你已沒于戰陣,哭得做爹媽的眼淚俱枯了。”婆道:“莫說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還好,不見得媳婦隨了別人。”勤自勵道:“我媳婦怎麽說?”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後,丈人就要將媳婦別許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強留了三年。以後媳聞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個年頭,也難怪他,剛剛是今晚出門嫁人。”勤自勵聽說,眉根倒堅,牙齒咬得格格的響,叫道:“哪個鳥百姓敢討勤自勵的老婆!我只教他認一認我手中的寶劍!”說罷,狠狠的仗劍出門。爹媽從小管他下的,今日哪裏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著兩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
  青龍共白虎同去,吉凶事全無未保。
  卻說勤自勵自小認得丈人林公家裏,打這條路迎將上去。走了多時,將近黃昏,遇了一陣大雨,衣服都沾濕了。記得這地方喚做大樹坡,有一株古樹,約莫十來圍大,中間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勵走到樹邊,捱身入內,甚是寬轉。那雨雖然大,落不多時就止了。勤自勵卻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陣大風。勤自勵想一想道:“等著過了這陣風走罷。”又道:“這風有些妖氣,好古怪!”伸著頭往外張望,見兩盞紅燈,若隱若現,忽地刮喇的一聲響亮,如天崩地裂,一件東西向前而墜,驚得勤自勵倒身入內。
  少頃風定,耳邊但聞呻吟之聲。此時雲開雨散,天邊露出些微月。勤自勵就月光下蔔前看時,那呻吟的卻是個女子。勤自勵扶起,細叩來曆,那女子半晌方言,說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勤自勵記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問道:“  行不多步,忽聞虎嘯之聲,遙見前山之上,雙燈冉冉,細視,乃一只黃斑吊睛白額虎。那兩個紅燈,虎之睛光也。勤自勵猛然想起十年之前,曾在此處破開檻阱,放了一只黃斑吊睛白額虎。“今日如何就曉得我勤自勵回家,去人叢中銜那媳婦還我,豈非靈物!”遂高聲叫道:“大蟲,謝送媳婦了!”那虎大嘯一聲,跳而藏影。後人論起那虎報恩事,以爲奇談,多有題詠,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詩曰:
  從來只道虎傷人,今日方知虎報恩。
  多少負心無義漢,不如禽獸有情親。
  再說勤公、勤婆在家懸懸而望,聽得腳步響,忙點燈出來看時,只見兒子勤自勵背上負了一個人,來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媽,則教你今夜認得媳婦!”勤公、勤婆見是個美貌女子,細叩來曆,方知大蟲報恩送親一段奇事。雙雙舉手加額,連稱慚愧。勤婆遂將媳婦扶到房中,粥湯將息。次早差人去林親家處報信。
  卻說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領莊客,繞山尋綽了一遍,不見動靜,歎口氣,只得回家。忽見勤公遣人報喜,說夜來兒子已回,大蟲銜來送還他家。哪裏肯信!“我曉得了,這是勤親家曉得女孩兒被虎銜去,故造此話來奚落我!”媽媽梁氏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雞,被鄰舍家收著。過了一日,野貓銜個雞到我家來:趕脫了貓兒,看那雞,正是我家走失的這一只花毛雞。有這般巧事!況且虎是個大畜生,最有靈性。我又聞得一個故事:昔時有個書生,住在孤村,夜間聽得門外聲響,看時,窗棂裏伸一只虎掌進來,掌有竹刺甚大。書生悟其來意,拔出其刺。明晚,虎銜一羊來謝,可見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憐女孩兒守志,遣那大蟲來送歸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曉。”林公  當日林公來到勤家,勤公出迎,分賓而坐,細述夜來之情。林公滿面羞慚,謝罪不已。“求見賢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勵初時不肯認丈人,被爹娘先勸了多時,又礙渾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來相見,氣忿忿的作了個揖,就走開去了。勤公教勤婆將媳婦裝扮起來,卻請林公進房,父女會面,出于意外,猶如夢中相逢,歡喜無限。要接女兒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擇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親。李承務家已知勤自勵回來,自沒話說。
  後來郭、李一元帥恢複長安,肅宗皇帝登極,清查文武官員。肅宗自爲太子時,曾聞勤自勵征討之功,今番賊黨簿籍中,沒有他名字,嘉其未曾從賊,再起爲親軍都指揮使,累征安慶緒、史思明有功。年老致仕,夫妻偕老。有詩爲證:
  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親。
  奉勸人行方便事,得饒人處且饒人。
第 六 卷小水灣天狐诒書(1)

蠢動含靈俱一性,化胎濕卵命相關。
得人濟利休忘卻,雀也知恩報玉環。
這四句詩,單說漢時有一秀才,姓楊名寶,華陰人氏,年方弱冠,天資穎異,學問過人。一日,正值重陽佳節,往郊外遊玩,因行倦,坐于林中歇息。但見樹木蓊郁,百鳥嘤鳴,甚是可愛。忽聞撲碌的一聲,墮下一只鳥來,不歪不斜,正落在楊寶面前,口內吱吱的叫,卻飛不起,在地上亂撲。楊寶道:“卻不作怪!這鳥爲何如此?”向前拾起看時,乃是一只黃雀,不知被何人打傷,叫得好生哀楚。楊寶心中不忍,乃道:“將回去餵養好了放罷!”正看間,見一少年,手執彈弓,從背後走過來道:“秀才,這黃雀是我打下的,望乞見還。”楊寶道:“還亦易事,但禽鳥與人體質雖異,生命則一,安忍戕害!況殺百命不足供君一膳,鬻萬鳥不能致君之富,奚不別爲生業?我今願贖此雀之命。”便去身邊取出錢鈔來。少年道:“某非爲口腹利物,不過遊戲試技耳。既秀才要此雀,既便相送。”楊寶道:“君吹取樂,禽鳥何辜!”少年謝道:“某知過矣!”遂投弓而去。
楊寶將雀回家,貯于巾箱中,日采黃と蕊飼之,漸漸羽翼長換。育至百日,便能飛翔。時去時來,楊寶十分珍重。忽一日,去而不回。楊寶心中正在氣悶,只見一個童子單眉細眼,身穿黃衣,走入其家,望楊寶便拜。楊寶急忙扶起。童子將出玉環一雙,遞與楊寶道:“蒙君救命之恩,無以爲報,聊以微物相奉。掌此當累世爲三公。”楊寶道:“與卿素昧平生,何得有救命之說?”童子笑道:“君忘之耶?某即林中被彈,君巾箱中飼黃花蕊之人也。”言訖,化爲黃雀而去。後來楊寶生子震,明帝朝爲太尉;震子秉,和帝朝爲太尉;秉子賜,安帝朝爲司徒;賜子彪,靈帝朝爲司徒;果然世世三公,德業相繼,有詩爲證。
黃花飼雀非圖報,一片慈悲利物心。
累世簪纓看盛美,始知仁義值千金。
說話的,那黃雀銜環的故事,人人曉得,何必費講!看官們不知,只爲在下今日要說個少年,也因彈了個異類上起,不能如彈雀的恁般悔悟,乾把個老大家事,弄得七顛八倒,做了一場話柄,故把銜環之事做個得勝頭回。勸列位須學楊寶這等好善行仁,莫效那少年招災惹禍。正是:
得閉口時須閉口,得放手時須放手。
若能放手和閉口,百歲安甯有八九。
話說唐玄宗時,有一少姓王名臣,長安人氏,略知書史,粗通文墨,好飲酒,善擊劍,走馬挾彈,尤其所長。從幼喪父,惟母在堂,娶妻于氏。同胞兄弟王宰,膂力過人,武藝出衆,充羽林親衛,未有妻室。家頗富饒,童仆多人,一家正安居樂業。不想安祿山兵亂,潼關失守。天子西幸。王宰隨駕扈從,王臣料道立不住,棄下房産,收拾細軟,引母妻婢仆,避難江南。遂家于杭州,地名小水灣,置買田産,經營過日。後來聞得京城克複,道路甯靜,王臣思想要往都下尋訪親知,整理舊業,爲歸鄉那揚州隋時謂之江都,是江淮要衝,南北襟喉之地,往來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買做賣的,挨擠不開,真好個繁華去處。當下王臣舍舟登陸,雇倩腳力,打扮做軍官模樣,一路遊山玩水,夜宿曉行,不則一日,來至一所在,地名樊川,乃漢時樊哙所封食邑之處。這地方離都城已不多遠。因經兵火之後,村野百姓,俱潛避遠方,一路絕無人煙,行人亦甚稀少。但見:
岡巒圍繞,樹木陰翳,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嶺崔嵬橫碧漢。斜飛瀑布,噴萬丈銀濤;倒挂藤蘿,揚千條錦帶。雲山漠漠,鳥道逶迤行客少;煙林霭霭,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豔如含笑,野鳥無名只亂啼。
王臣貪看山林景致,緩辔而行,不覺天色漸晚,聽見茂林中,似有人聲。近前看時,原來不是人,卻是兩個野狐,靠在一株古樹上,手執一冊文書,指點商確,若有所得,相對談笑。王臣道:“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葚麽書?且教他吃我一彈。”按住絲澊癆綽起那水磨角靶彈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彈子放上,觑得較親,弓開如滿月,彈去似飛星,叫聲:“著!”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時,不防林外有人窺看,聽得弓弦響,方才擡頭觀看,那彈早己飛到,不偏不斜,正中執書這狐左目。棄下書,失聲叫,負痛而逃。那一個狐,卻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彈,打中左灤癆放下四足,叫逃命。王臣縱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書來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識。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語在上,把去慢慢訪博古者問之。”遂藏在袖裏,撥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來。
那時安祿山雖死,其子安慶緒猶強,賊將史思明降而複叛,藩鎮又各擁重兵,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細,至京探聽,故此門禁十分嚴緊,出入盤诘,剛到晚,城門就閉。王臣抵城下時,已是黃昏時候。見城門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門口,下馬入來。主人家見他懸弓佩劍,軍官打扮,不政怠慢,上前相迎道:“長官請坐。”便令小二點杯茶兒遞上。王福將行李卸下,馱進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穩便房兒,開一間與我。”答道:“舍下客房盡多,長官只揀中意的住便了。”即點個燈火,引王臣往各房看過,擇了一間潔淨所在,將行李放下,把牲口牽入後邊餵料。
收拾停當,小二進來問道:“告長官,可吃酒麽?”王臣道:“有好酒打兩角,牛肉切一盤,伴當們照依如此。”小二答應出去。王臣把房門帶轉,也走到外邊。小二捧著酒肉問道:“長官,酒還送到房裏去飲,或就在此間?”王臣道:“就在上罷。”小二將酒擺在一副座頭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過兩二杯,主人家上前問道:“長官從哪鎮到此?”王臣道:“在下從江南來。”主人家道:“長官言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實不相瞞,在下原是京師人氏,因安祿山作亂,車駕幸蜀,在下挈家避難江南。今知賊黨平複,天子還都,先來整理舊業,然後迎接家小歸鄉。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軍官打扮。”主人江山風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兩下正說得熱鬧,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麽?。”主人家答應道:“房頭還有,不知客官有幾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見是個單身,又沒包裏,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難道賴了你房錢,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這般說。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師,頒榜遠近旅店,不許容留面生歹人。如隱匿藏留者,查出重治,況今史思明又亂,愈加緊急。今客官又無包裏,又不相認,故一好留得。那人答道:“原來你不認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轉回,趕進城不及,借你店裏歇一宵,故此沒有包裏。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門上去,問那管門的,誰個不認得我!”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兒一磕,便信以爲真,乃道:“老漢一時不曉得是郭爺長官,莫怪,請裏邊房裏去坐。”又道:“且慢著。我肚裏餓了,有酒飯討些來吃了,進房不遲。”又道:“我是吃齋,止用素酒。”走過來,向王臣桌上對面坐下。小二將酒菜放下。
王臣舉目看時,只他把一只袖子遮著左眼,似覺疼痛難忍之狀。那人開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著兩個毛團,跌壞了眼。主人家道:“遇著甚麽?”答道:“從樊川回來,見樹林中兩個野狐打滾嘯叫,我趕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絆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損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長官把袖遮著眼兒。”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過,也遇著兩個野狐。”那人忙問道:“可曾拿到麽?”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冊書兒觀看,被我一彈,打了執書這狐左眼,遂棄書而逃。那一個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彈,打在灴,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這冊書,沒有拿到。”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會看書,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書上都是甚麽事體?借求一觀!”王臣道:“都是異樣篆書,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冊書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手還未到袖裏時,不想主人家一個孫兒,年才五六歲,正走出來。小厮家眼淨,望見那人是個野狐,卻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麽這個大野貓坐在此?還不趕他!”王臣聽了,便省悟是打壞眼的這狐,急忙拔劍,照頂門就砍。那狐望後一躲,就地下打個滾,露出本相,往外亂跑。王臣仗仡追趕了十數家門面,向個牆裏跳進。王臣因黑夜之間,無門尋覓,只得回轉。主人家點個燈火,同著王福一齊來迎著道:“饒他性命罷!”王臣道:“若不是令孫看破,幾乎被這孽畜賺了書去。”主人家道路:“這毛團也奸巧哩!只怕還要生計來取。”王臣道:“今後有人把野狐事來誘我的,定然是這孽蓄,便揮他一劍。”一頭說,已到店裏。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聞得,當做一件異事,都走出來訊問,到拌得口苦舌乾。
王臣吃了夜飯,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來掇賺這冊書,必定有不聽好人言,必有淒惶淚。
當下王臣吃了早飯,算還房錢,收拾行李,上馬進城。一路觀看,只見屋宇殘毀,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來到舊居地面看時,只有一片瓦礫之場。王臣見勝淒慘,無處居住,只得尋個寓所安頓了行李,然後去訪親族,叩也存不多幾家。相見之間,各訴向來蹤迹,說到那傷心之處,不覺撲簌簌淚珠抛灑。王臣又言:“今欲歸鄉,不想屋宇俱已蕩盡,沒個住身之處。”親戚道:“自兵亂已來,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擄被殺,受無限慘禍。就是我們一個個都從刀尖上脫過來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無事,止去了住宅,已是無量之福了。況兼你的田産,虧我們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歸鄉,整理起來,還可成個富家。”王臣謝了衆人,遂買了一所房屋,制備日用家夥物件,將田園逐一經理停妥。
約過兩月,王臣正走出門,只見一人從東而來,滿身穿著氃唷肩上背個包裏,行屐如飛,漸漸至近。王臣舉目觀看,吃了一驚。這人不是別個,乃是家人王留兒。王臣急呼道:“王留兒,你從哪裏來?卻這般打扮?”王留兒見叫,乃道:“原來官人住在這裏,教我尋得個發昏!”王臣道:“你且住!爲何恁般妝束?”王留兒道:“有書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裏邊放下包裏,打開取出書信,遞與家主。王臣接來拆開看時,卻是母親手筆。上寫道:
從汝別後,即聞史明複亂,日夕憂慮,遂沾重疾,醫禱無效,旦夕必登鬼籍矣。年逾六秩,已不爲夭,第恨衰年值此亂離,客死遠鄉,又不得汝兄弟送我之終,深爲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願葬于外地,而又慮賊勢方熾,恐京城複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終日思之,莫苦盡棄都下破殘之業,以資喪事。迎吾骨入土之後,原返江東。此地田土豐阜,風俗醇厚,況昔開創甚難,決不可輕廢。俟幹戈甯靜,徐圖歸鄉可也。倘違吾言,自罹羅網,顛覆宗祀,雖及泉下,誓不相見。汝其志之!
王臣看畢,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業,同歸故鄉,不想母親反爲我而憂死,早知如此,便不來得也罷!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問王留兒道:“母親臨終,可還有別話?”王留兒道:“並無別話,止叮囑說:此處産業向已荒廢,總然恢複,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變,斷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處置,備辦喪葬之事,迎柩葬後,原往杭州避亂。若不遵依,王留兒住了兩日,對王臣道:“官人修築墳墓起來,尚有整月延遲,家中必然懸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寫下家書,取出盤纏,打發他先回。王留兒臨出門,又道:“小人雖去,官人也須作速處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這時就飛到家,何消叮囑!”王留兒出門,洋洋而去。
且說王臣這些親戚曉得,都來吊唁,勸他不該把田産輕廢,不臣因是母命,執意不聽衆人言語,心忙意急,上好田産,都只賣得個半價。盤桓二十余日,墳上開築穴,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後打疊行裝,帶領仆從離了長安,星夜望江東趕來,迎靈車安葬。可憐:
仗劍長安悔浪遊,歸心一片水東流。
北堂空作斑衣夢,淚灑白雲天盡頭。
話分兩頭,且說王臣母妻在家,真個聞得史思明又反,日夜憂王臣,懊悔放他出門。過了兩三月,一日,忽見家人來報,王福從京師信回了。姑媳聞言,即教喚進。王福上前叩頭,將書遞上,卻見王福左眼損壞。無暇詳問,將書拆開觀看。上寫道:
自離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舊業,幸得一毫不廢,已經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門下,頗蒙青,扶持一官幽薊,诰身已領,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書至,即將江東田産盡貨,火速入京,勿計微值,有誤任期。相見在迩,書不多贅。男臣百拜。
姑媳看罷書中之意,不勝歡喜,方問道:“王福,爲甚損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說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來,磕損了這眼。”又問:“京師近來光景,比舊日何如?親戚們可都在麽?”王福道:“滿城殘毀過半,與前大不相同了,親戚們殺的殺,擄的擄,逃的逃,總來存不多幾家。尚還有搶去家私的,燒壞屋宇的,占去田産的。惟有我家田園屋宅,一毫不動。”姑媳聞說,愈加歡悅,乃道:“家業又不曾廢,卻又得了官職,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謝不盡!到臨起身,須做場好事報答,再祈此去前程遠大,福祿永長。”又問道:“那胡八判官是誰?”王福道:“這是官人的故交。”王媽媽道:“向來從不見說起有姓胡做官的來往。”媳婦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識的。”當下問了一回,王媽媽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飯,歇息則個。”到了次日。王福說道:“奶奶這裏收拾起來,也得好幾日。官人在京,卻又無人服侍。待小人先回覆,打疊停當,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媽媽道:“此言甚是有理。”寫起書信,付些盤纏銀兩,打發先行。
第 六 卷小水灣天狐诒書(2)
王福去後,王媽媽將一應田地宇舍,什物器皿,盡行變賣,止留細軟東西,因恐誤了兒子任期,不擇善價,半送與人。又延請僧人做了一場好事,然後雇下一只 官船,擇日起程。有幾個平日相往的鄰家女眷,俱來相送,登舟而別,離了杭州,由嘉禾、蘇州、常、潤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進發。那些奴仆,因家主家主得了 官,一個個手舞足蹈,好不興頭!
避亂南馳實可哀,誰知富貴逼人來。
舉家手額歡聲沸,指日長安晝錦回。
且說王臣自離都下,兼程而進。不則一日,已到揚州馬頭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發牲口去了。吃了飯,教王福向河下雇覓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門首,守著行 囊,觀看往來船只。只見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頭站著四五個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漸漸至近,打一看時,不是別個,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驚異道:“他們 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卻在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親亡後,又歸他人了。”正疑訝間,艙門簾兒啓處,一個女子舒頭而望。王臣仔細觀看,又是房中侍婢, 連稱:“奇怪!”剛欲詢問,那船上家人卻也看見,齊道:“官人如何也在這裏?卻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攏船。早驚動艙中王媽媽姑媳,掀簾觀看。
王臣望見母親尚在,急將氃嘈,打開包裹,換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將行李齊搬下船,自己上船來見母親。一眼觑著王留兒在船頭上,不 問情繇,揪住便打。王媽媽走出說道:“他又無罪過,如何把他來打?”王臣見母親出來,放手上前拜道:“都是這狗才將母親書信至京,誤傳凶信,陷兒于不 孝!”姑媳俱驚訝道:“他日日在家,何嘗有書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濴母親書來,書中寫的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住了兩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 後將田産處置了,星夜趕來,怎說不曾到京?”合家大驚道:“有這等異事!哪裏一般又有個王留兒?”連王留兒到笑起來道:“莫說小人到京,就是這個夢也不曾 做。”王媽媽道:“你且取書來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親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開行李,取出書來看時,乃是一幅素紙,哪有一個字影,把王 臣驚得目睜口呆,只管將這紙來翻看。王媽媽道:“書在哪裏?把來我看。”王臣道:“卻不作怪!書上寫著許多言語,如何竟變做一幅白紙?”王媽媽不信道: “焉有此理!自從你出門之後,並無書信往來。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將書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來覆你。如何有個假王留兒將假書哄你?如今卻又說變了白紙!這 是哪裏學來這些鬼話!”
王臣聽說王福曾回家這話,也甚驚駭,乃道:“王福在京,與兒一齊起身到此,幾曾教他將書來接母親?”姑媳都道:“呀!這話愈加說得混賬了!一月前王福 送書到家,書上說都中産業俱在。又遇甚麽胡八判官引在兀丞相門下,得了官職,教將江東田宅,盡皆賣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棄了家業衆家人都到船頭上一望,只見王福遠遠跑來,卻也穿著凶服。衆人把手亂招。王福認得是自家人,也道詫異,說:“們如何都在這裏?”走近船邊,衆人看時, 與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左目已是損壞,如今這王福兩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銅一般。衆人齊問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衆 人噴一口涎道:“啐!你們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卻又咒我眼瞎!”衆人笑道:“這事真個有些古怪。奶奶在艙中喚你,且除下身上氃唷快去相見。”王福見 說,呆了一呆道:“奶奶還在?”衆人道:“哪裏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脫氃唷迳撞入艙來。王臣看見,喝道:“這狗才,奶奶在這裏,還不換了衣服來 見?”王福慌忙退出船頭,脫下,進艙叩頭。王媽媽擦磨老眼,你細看時,連稱:“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損,今卻又無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 去開了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張白紙,並無一點墨迹。那時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兒、王福是甚變的?又不知有何緣故,卻哄騙兩頭把家業破毀?還恐後來尚有變 故,驚疑不定。
王臣沈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來卻是這孽畜變來弄我。”王媽媽急問是甚東西。王臣乃將樊川打狐得 書,客店變人诒騙,和夜間打門之事說出,又道:“當時我只道這孽畜不過變人來騙此書,到不提防他有恁般賊智。”衆人聞言,盡皆搖道咋舌道:“這妖狐卻也奸 狡利害哩!隔著幾多路,卻會仿著字迹人形,把兩邊人都弄得如耍戲一般,早知如何此,把那書還了他去也罷。”王臣道:“叵耐這孽畜無禮!如乞越發不該還他 了!若再纏賬,把那禍種頭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閑講了,且商量正務。如今住在這裏,不上不下,還是怎生計較?”王臣道:“京中産業俱已 賣盡,去也沒個著落。況兼路途又遠。不如且歸江東。”王媽媽道:“江東田宅也一毫無存,卻住在何處?”王臣道:“權賃一所住下,再作區處。”當下撥轉船 頭,原望江東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熱,到此時化做冰一般冷,猶如斷線偶戲,手足撣軟,連話都無了。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舊居左近賃了一所房屋,制辦日用家夥,各色停當,然後發起行李,迎母妻進屋。計點囊橐,十無其半,又惱又氣。門也不出,在家納悶。這些鄰家見媽媽去而複回,齊來詢問。王臣道知其詳,衆人俱以爲異事,互相傳說。遂嚷遍了半個杭城。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見外邊一人走將入來,威儀濟楚,服飾整齊。怎見得?但見:
頭戴一頂黑紗唐巾,身穿一領綠羅道袍。碧玉環正綴巾邊,紫絲濌金圍袍上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細打一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當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別來無恙?”王臣還了個禮,乃道:“賢弟,虧你尋到這 裏!”王宰道:“兄弟到京回舊居時,見已化爲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訪問親故,方知合家向已避難江東。近日大哥至京,整理舊業,因得母親凶 問,剛始離京。兄弟聞了這信,遂星夜趕來。適才訪到舊居,鄰家說新遷于此,母親卻也無恙,故此又到舟中換了衣服才來。母親如今在哪裏?爲何反遷在這等破屋 裏邊?”王臣道:“一言難盡!待見過了母親,與你細說。”引入後邊,早有家人報知王媽媽。王媽媽聞得次兒歸家,好生歡喜,即忙出來,恰好遇見。王宰倒身下 拜,拜畢起身。王媽媽道:“兒,我日夜挂心,一向好麽?”王宰道:“多謝母親記念。待兒見過了嫂嫂,少停細細說與母親知道。”當下王臣渾家並一家婢仆,都 來見過。
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媽媽也隨出來,至堂中坐下,問道:“大哥,你且先說,因甚弄得恁般模樣?”王臣乃將樊川打狐起,直至兩邊掇賺,變賣産業,前後 事細說一遍。王宰聽了說:“原來有這個緣故,以致如此!這卻是你自取,非幹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書,你是官道行路,兩不妨礙,如何卻去打他,又奪其 書?及至客店中,他忍著疼痛,來賺你書,想是萬不得已而然。你不還他罷了,怎地又起惡念,拔劍斬逐?及至夜間好言苦求,你又執意不肯,況且不識這字,終于 無用,要他則甚!今反吃他捉弄得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禍。”王媽媽道:“我也是這般說。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數落一番,嘿然不語,心下好 不耐煩。王宰道:“這書有幾多大?還是甚麽字體?”王臣道:“薄薄的一冊,也不知甚麽字體,一字也識不出。”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媽媽從旁襯道: “正是。你去把來與兄弟看看,或者識得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這字料也難識,只當眼見希奇物罷了。”當時王臣向裏邊居出。到堂中,遞與王宰。
王宰接過手,從前直揭至後,看了一看,乃道:“這字困然稀見!”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兒就是我。今日天書已還,不來纏你了,請放 心!”一頭說,一頭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趕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膽,哪裏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勢發,扯的力猛,只聽得聒喇一響,扯下一幅衣裳。那 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見出本相,向門外亂跑,風團也似去了。
王臣同家人一齊趕到街上,四顧觀看,並無蹤影。王臣一來被他破蕩了家,二來又被他數落這場,三來不忿得這書,咬牙切齒,東張西望尋覓。只見一個瞎道 人,站在對面檐下。王臣問道:“可見一個野狐從哪裏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東邊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東而趕。行不上五六家門面,背後瞎道人叫道: “王臣,前日王破芭蕉,化爲羅服;爛荷葉,變做紗巾。碧玉環,柳枝圈就;紫絲潱德艽瓿傘B尥喽虐姿刂劍臁×狡纖善ぁ*
衆人看了,盡皆駭異道:“妖狐神通這般廣大,二官人不知在何處,卻變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轉想轉惱,氣出一場病來,臥床不起。王媽媽請醫調治,自不必說。
過了數日,家人們正在堂中,只見走進一個人來,看時,卻王宰,也是紗巾羅服,與刖妖狐一般打扮。衆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齊亂喊道:“妖狐又來了!”各 去尋棍覓棒,擁上前亂打。王宰喝道:“這些潑男女,爲這等無禮!還不去報知奶奶!”衆人哪個采他,一味亂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惱性子,奪過一根棒來,打得 衆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閃在裏邊門旁,指著罵道:“你這孽蓄!書已拿去了,又來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衆人往內亂跑。早驚動王媽 媽,聽得外邊喧嚷,急走出來,撞見衆人,問道:“爲何這等慌亂?”衆人道:“妖狐又變做二官人模樣,打進來也。”王媽媽驚道:“有這等事!”
言還未畢,王宰已在面前,看見母親,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親,爲甚這些潑男女將兒叫做狐孽畜,執棍亂打?”王媽媽道:“你真個是孩兒否?”王 宰道:“兒是母親生的,有甚麽假!”正說間,外面七八個人,扛擡鋪程行李進來,衆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頭謝罪。王宰問其緣故,王媽媽乃將妖狐前後事細說, 又道:“汝兄爲此氣成病症,尚未能愈。”王宰聞言,亦甚驚駭道:“恁樣說起來,兒在蜀中,王福曾濴書至,也是這狐假的了!”王媽媽道:“你且說書上怎 寫?”王宰道:“兒是隨駕入蜀,分隸于劍南節度嚴正部下,得蒙拔爲裨將。故上皇還京,兒不相從歸國。兩月前,忽見王福濴哥哥書來,說:向避難江東,不幸母 親有變,教兒速來計議,扶柩歸鄉。王福說要至京打掃茔墓,次日先行。兒爲此辭了本官,把許多東西都棄下了,輕裝兼程趱來,才訪至舊居,鄰家指引至此,知母 親無恙,複到舟中易服來見,正要問哥爲甚把這樣凶信哄我,不想卻有此異事!”即去行李中開出那封書來看時,也是一幅白紙。合家又好笑,又好惱。王宰同母至 內見過嫂子,省視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氣得個發昏。王媽媽道:“這狐雖然憊懶,也虧他至蜀中賺你回來,使我母子相會,將功折罪,莫怨他罷!”王臣病了兩 個月,方才痊可,遂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吳越間稱拐子爲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爲群,狐有天書狐自珍。
家破業荒書又去,令人千載笑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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