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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醒世恒言00-03》

已有 1649 次阅读2016-1-5 21:36 |个人分类:言情|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網採趣文《醒世恒言00-03》
六經國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說也。而尚理或病于艱深,修詞或傷于藻繪,則不足以觸裏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四十種,所以繼《明言》、《通言》而刻也。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夫人居恒動作言語不甚相懸,一旦弄酒,則叫號踯躅,視塹如溝,度城如檻。何則?酒濁其神也。然而斟酌有時,雖畢吏部、劉大常未有時時如濫泥者。豈非醒者恒而醉者暫乎?繇此推之,惕孺爲醒,下石爲醉;卻嘑爲醒,食嗟爲醉;剖玉爲醒,題石爲醉。又推之,忠孝爲醒,而悖逆爲醉;節儉爲醒,而淫蕩爲醉;耳和目章、口順心貞爲醒,而即聾從昧、與頑用囂爲醉。人之恒心,亦可思己。從恒者吉,背恒者凶。心恒心,言恒言,行恒行。入夫婦而不驚,質天地而無怍。下之巫醫可怍,而上之善人、君子、聖人亦可見。恒之時義大矣哉!自昔濁亂之世,謂之天醉。天不自醉人醉之,則天不自醒人醒之。以醒天之權與人,而以醒人之權與言。言恒而人恒,人恒而天亦得其垣。萬世太平之福,其可量乎!則茲刻者.雖與《康衢》、《擊壤》之歌並傳不朽可矣。崇儒之代,不廢二教,亦謂導愚適俗,或有藉焉。以二教爲儒之輔可也,以《明言》、《通言》、《恒言》爲六經國史之輔,不亦可乎?若夫淫談亵語,取快一時,贻穢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狂藥飲之,吾不知視此“三言”者得失何如也?
  天啓丁卯中秋隴西可一居土題于白下之棲霞山房
第 一 卷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風水人間不可無,也須陰骘兩相扶。
  時人不解蒼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圖。
  話說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兒名喚瓊英,王奉的叫做瓊真。瓊英許配本郡一個富家潘百萬之子潘華,瓊真許配本郡蕭別駕之子蕭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瓊英方年十歲,母親先喪,父親繼殁。那王春臨終之時,將女兒瓊英托與其弟,囑咐道:“我並無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長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遺房奁衣飾之類,盡數與之。有潘家原聘財禮置下莊田,就把與他做脂粉之費。莫負吾言!”囑罷,氣絕。殡葬事畢,王奉將侄女瓊英接回家中,與女兒瓊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華和蕭雅不約而同到王奉家來拜年。那潘華生得粉臉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稱玉孩童。蕭一雅一臉麻子,眼齒,好似飛天夜叉模樣。一美一醜,相形起來,那標致的越覺美玉增輝,那醜陋的越覺泥塗無色。況且潘華衣服炫麗,有心賣富,脫一通換一通。那蕭雅是老實人家,不以穿著爲事。常言道:“佛是金裝,人是衣裝。”世人眼孔淺的多,只有皮相,沒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哪一個不欣羨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顛唇簸嘴,批點那飛天夜叉之醜。王奉自己也看不過,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蕭別駕卒于任所,蕭雅奔喪,扶柩而回。他雖是個世家,累代清官,家無余積,自別駕死後,日漸消索。潘百萬昃個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個不良之心,想道:“蕭家甚窮,女婿又醜;潘家又富,女婿又標致。何不把瓊英。瓊真暗地兌轉,誰人知道?也不教親生女兒在窮漢家受苦。”主意已定,到臨嫁之時,將瓊真充做侄女,嫁與潘家,哥哥所遺衣飾莊田之類,都把他去。卻將瓊英反爲己女,嫁與那飛天夜叉爲配,自己薄薄備些妝奁嫁送。瓊英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誰知嫁後,那華自恃家富,不習詩書,不務生理,專一賭爲事。父親累訓不從,氣憤而亡。潘華益無顧忌,日逐與無賴小人,酒食遊戲。不上十年,把百萬家資敗得罄盡,寸土俱無。丈人屢次周給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濟。結末迫于凍餒,瞞著丈人,要引渾家去投靠人家爲奴。王奉聞知此信,將女兒瓊真接回家中養老,不許女婿上門。潘華流落他鄉,不知下落。那蕭雅勤苦攻書,後來一舉成名,直做到尚書地位;瓊英封一品夫人。有詩爲證:
  目前貧富非爲准,久後窮通未可知。
  顛倒任君瞞昧做,鬼神昭監定無私。
  看官,你道爲何說這王奉嫁女這一事?只爲世人但顧眼前,不思日後,只要損人利己。豈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條路,天未必隨你走哩,還是平日行善爲高。今日說一段話本,正與王奉相反,喚做《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這樁故事,出在梁、唐、晉、漢、周五代之季。其時周太祖
郭威在位,改元廣順。雖居正統之尊,未就混一之勢。四方割據稱雄者,還有幾處,共是五國三鎮。
  哪五國?周郭威 南漢劉晟 北漢劉 南唐李升 蜀孟知祥哪三鎮?吳越錢 湖南周行逢 荊南高季昌
  單說南唐李氏有國,轄下江州地方。內中單表江州德化縣一個知縣,姓石名璧,原是撫州臨川縣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喪了夫人,又無兒子,止有八歲親女月香,和一個養娘隨任。那官人爲官清正,單吃德化縣中一口水。又且聽訟明決,雪冤理滯,果然政簡刑清,民安盜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識字,又或叫養娘和他下棋、蹴,百般頑耍,他從旁教導。只爲無娘之女,十分愛惜。一日,養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兒爲戲。養娘一腳踢起,得劫重了些,那球擊地而起,連跳幾跳,的溜溜滾去,滾入一個地穴裏。那地穴約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貯水的所在。養娘手短攪他不著,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兒,石璧道:“且住!”問女兒月香道:“你有甚計較,使球兒自走出來麽?”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計了!”即教養娘去提過一桶水來,傾在穴內。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傾一桶,穴中水滿,其球隨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試女孩兒的聰明,見其取水出球,智意過人,不勝之喜。
  閑話休敘。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誰知命裏官星不現,飛禍相侵。忽一夜倉中失火,急救時,已燒損官糧千余石。那時米貴,一石值一貫五百。亂離之際,軍糧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軍糧至三百石者,即行處斬。只爲石璧是個清官,又且火災天數,非關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猶未息,將本官削職,要他賠償。估價共該一千五百余兩。把家私變賣,未盡其半。石璧被本府軟監,追逼不過,郁成一病,數日而死。遺下女兒和養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賣,取價償官。這等苦楚,分明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般遲又遇打頭風。
  卻說本縣有個百姓,叫做賈昌,昔年被人誣陷,坐假人命事,問成死罪在獄,虧石知縣到任,審出冤情,將他釋放。賈昌銜保家活命之恩,無從報效。一向在外爲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縣身死,即往撫屍恸哭,備辦衣裳棺木,與他殡殓。合家挂孝,買地營葬。又聞得所欠官糧尚多,欲待替他賠補幾分,怕錢糧幹系,不敢開端惹禍。見說小姐和養娘都著落牙婆官賣,慌忙帶了銀子,到李牙婆家,問要多少身價。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來看:養娘十六歲,只判得三十兩;月香十歲,到判了五十兩。卻是爲何?月香雖然年小,容貌秀美可愛;養娘不過粗使之婢,故此判價不等。賈昌並無吝色,身邊取出銀包,兌足了入十兩紋銀,交付牙婆,又謝他五兩銀子,即時領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兩個身價交納官庫。地方呈明石知縣家財人口變賣都盡,上官只得在別項挪移貼補,不在話下。
  卻說月香自從父親死後,沒一刻不啼啼哭哭。乞日又不認得賈昌是什麽人,買他歸去,必然落于下賤,一路痛哭不已。養娘道:“子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爺身邊,只管啼哭,必遭打罵。”月香聽說,愈覺悲傷。誰知賈昌一片仁義之心,領到家中,與老婆相見,對老婆說:“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個就是伏侍小姐的養娘。我當初若沒有恩人,此身死于绁缧。今日見他小姐,如見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間香房,教他兩個住下,好茶好飯供待他,不可怠慢。後來倘有親族來訪,那時送還,也盡我一點報效之心。不然之時,待他長成,就本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夫一婦,嫁他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觑。那個養娘依舊得他伏侍小姐,等他兩個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應。”
  月香生成伶俐,見賈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萬福道:“奴家賣身在此,爲奴爲婢,理之當然。蒙恩人擡舉,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爲義女。”說罷,即忙下跪。賈昌哪裏肯要他拜?別轉了頭,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這蝼蟻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賜。就是這位養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浶╬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暫時屈在寒家,只當賓客相待。望小姐勿責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稱謝。賈昌又吩咐家中男女,都稱爲石小姐。那小姐稱賈昌夫婦,但呼賈公賈婆,不在話下。
  原來賈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賢慧。只爲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無男無女,有心要收他做個螟蛉女兒。初時甚是歡喜,聽說賓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煩了;卻滅不得石知縣的恩,沒奈何依氣釼夫言語,勉強奉承。後來賈昌在外爲商,每得好綢好絹,先盡上好的寄與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問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漸漸不平。又過些時,把馬腳露出來了。但是賈昌在家,朝饔夕餐,也還成個規矩,口中假意奉承幾句。但背了賈昌時,茶不茶,飯不飯,另是一樣光景了;養娘常叫出外邊雜差雜使,不容他一刻空閑,又每日間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幹女工針黹還他;倘手遲腳慢,便去捉雞罵狗,口裏好不乾淨哩。正是: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養娘受氣不過,禀知小姐,欲待等賈公回家,告訴他一番。月香斷不肯,說道:“當初他用錢買我,原不指望他擡舉。今日賈婆雖有不到之處,卻與賈公無幹。你若說他,把賈公這段美情都沒了。我與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爲上。”
  忽一日,賈公做客回家,正撞毼踚娘在外汲水,面龐比前甚是黑瘦了。賈公道:“養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誰要你汲水?且放氣狻另叫人來擔罷!”養娘放了水桶,動了個怠傷之念,不覺滴下幾點淚來。賈公要盤問時,他把手拭淚,忙忙的奔進去了。賈公心中甚疑,見了老婆,問道:“石小姐和養娘沒有甚事麽?”老婆回言:“老婆回言:“沒有。”初歸之際,事體多頭,也就擱過一邊。
又過了幾日,賈公偶然近處人家走動,回來不見老婆在房,自往廚下去下尋他說話。正撞見養娘從廚下來,也沒有托盤,右手拿一大碗飯,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頂一碟腌菜葉兒。
賈公有心閃在隱處看時,養娘走進石小姐房中去了。賈公不省得這飯是誰吃的,一些葷腥也沒有。那時不往廚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門縫裏張時,只見石小姐將這碟腌菜葉兒過飯。心中大怒,便與老婆鬧將起來。老婆道:“葷腥盡有,我又不是不舍得與他吃!那丫頭自不來擔,難道要老娘送進房去不成?”賈公道:“我原說過來,石家的養娘,只教他在房中與小姐作伴。我家廚下走使的又不少,誰要他出房擔飯!前日那養娘噙著兩眼淚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難爲了,只爲匆忙,不曾細問得。原來你恁地無恩無義,連石小姐都怠慢!見放著許多葷菜,卻教他吃白飯,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時,可知連飯也沒得與他們吃飽。我這番回來,見他們著實黑瘦了。”老婆道:“別人家丫頭,哪要你恁般疼他,養得白白壯壯,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麽?”賈公道:“放屁!說的是甚麽話!你這樣不通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自明日爲始,我教當值的每日另買一份肉菜供給他兩口,不要在家夥中算賬,省得奪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歡喜。”老婆自家覺得有些不是,口裏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幾句,便不言語了。從此賈公吩咐當值的,每日肉菜分做兩份。卻叫廚下丫頭們,各自安排送飯。這幾時,好不齊整。正是: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賈昌因牽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經營。老婆卻也做意修好,相忘于無言。月香在賈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長成。賈昌意思要密訪個好主兒,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門做生理。這也是賈公的心事,背地裏自去勾當。曉得老婆不賢,又與他商量怎的。若是湊巧時,賠些妝奁嫁出去了,可不乾淨?何期姻緣不偶。內中也有緣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賈公又怕辱沒了石知縣,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個肯要百姓人家的養娘爲婦,所以好事難成。賈公見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順了,家中供給又立了常規,舍不得擔擱生意,只得又出外爲商。未行數日之前,預先叮咛老婆有十來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養娘兩口。又請石小姐出來,再三撫慰,連養娘都用許多好言安放。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氣也比你重幾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語,我回家時,就不與你認夫妻了。”又喚當值的和廚下丫頭,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門。
  臨歧費盡叮咛語,只爲當初受德深。
  卻說賈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興石小姐和養娘,心下好生不樂,沒奈何,只得由他,受了肚子的腌昏悶之氣。一等老公出門,三日之後,就使起家主母的勢來。尋個茶遲晏小小不是的題目,先將廚下丫頭試法,連打幾個巴掌,罵道:“賤人,你是我手內用錢討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個小主母的勢頭,卻不用心伏侍我?要飯吃時?等他自擔,不要你們獻勤,卻耽誤老娘的差使!”罵了一回,就乘著熱鬧中,喚過當值的,吩咐將賈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錢,乾折進來,不要買了。當值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過了些時,忽一日,養娘擔洗臉水,遲了些,水已涼了。養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聽得了,特地叫來發作道:“這水不是你擔的。別人燒著湯,你便胡亂用些罷。當初在牙婆家,哪個燒湯與你洗臉?”養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幾句言語道:“誰要他們擔水燒湯!我又不是不曾擔水過的,兩只手也會燒火。下次我自擔水自燒,不費廚下姐姐們力氣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當初曾擔水過這句話,便罵道:“小賤人!你當先擔得幾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與家長知道,連累老娘受了百般嘔氣,今日老娘要討個賬兒。你既說會擔水,會燒火,把兩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擔,不許缺乏。是火,都是你燒。若是難爲了柴,老娘卻要計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長回家時,你再啼啼哭哭告訴他便了,也不怕他趕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聽得賈婆發作自家的丫頭,慌忙移步上前,萬福謝罪,招稱許多不是,叫賈婆莫怪。養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計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麽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來了。我是個百姓人家,不曉得小姐是什麽品級,你動不動把來壓老娘。老娘骨氣雖輕,不受人壓量的,今日要說個明白。就是小姐也說不得,費了大錢討的。少不得老娘是個主母,賈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聽得話不投機,含著眼淚,自進房去了。
  那婆娘吩咐廚中,不許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吩咐養娘只在廚下專管擔水燒火,不許進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飯吃時,待他自到廚房來取。其夜,又叫丫頭搬了養娘的被窩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個更深,不見養娘進來,只得自己閉門而睡。又過幾日,那婆娘喚月香出房,卻教丫頭把的房門鎖了。月香沒了房,只得在外面盤旋。夜間就同養娘一鋪睡。睡起時,就叫他拿東拿西,役使他起來。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月香無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見月香隨順,心中暗喜,蓦地開了他房門的鎖,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來的好綢好緞,曾做不曾做得,都遷入自己箱籠,被窩也收起了不還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則聲。
  忽一日,賈公書信回來,又寄許多東西與石小姐。書中囑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來。”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兩個丫頭作賤夠了,丈夫回來,必然厮鬧。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八把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他臨行之時,說道若不依他言語,就不與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麽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臉,年已長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見得,那時我爭風吃醋便遲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兩個賣去他方,老亡八回來也只一怪,拚得厮鬧一場罷了。難道又去贖他回來不成?好計,好計!”正是:
  眼孔淺時無大量,心田偏處有奸謀。
 當下那婆娘吩咐當值的:“與我喚那張牙婆到來,我有話說。”不一時,當值的將張婆引到。賈婆教月香和養娘都相見了,卻發咐他開去,對張婆說道:“我家六年前,討下這兩個丫頭。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嬌嬌的,做不得生活。都要賣他出去,你與我快尋個主兒。”原來當先官賣之事,是李牙婆經手,此時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張婆出尖了。張婆道:“那年紀小的,正有個好主兒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賈婆道:“有甚不肯?”張婆道:“就是本縣大尹老爺複姓锺離,名義,壽春人氏,親生一位小姐,許配德安縣高大尹的長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來娶親了。本縣嫁妝都已備得十全,只是缺少一個隨嫁的養娘。昨日大尹老爺喚老媳婦當官吩咐過了,老媳婦正沒處尋。宅上這位小娘子,正中其選。只是異鄉之人,大娘不拾得與他。”賈婆想道:“我正要尋個遠方的主顧,來得正好!浖獴知縣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來,料也不敢則聲。”便道:“做官府家陪嫁,勝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麽不拾得?只是不要虧了我的原價便好。”張婆道:“原價許多?”賈婆道:“十來歲時,就是五十兩討的,如今飯錢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張婆道:“吃的飯是算不得賬。這丕十兩銀子在老媳婦身上。”賈婆道:“那一個老丫頭也替我覓個人家便好。他兩個是一夥兒來的。去了一個,那一個,那一個也養不住了。浖獴年紀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時候,留他甚麽!”張婆道:“那個要多少身價?”賈婆道:“原是三十兩銀子討的。”牙婆道:“粗貨兒,直不得這許多。若是減得一半,老媳婦到有個外甥在身邊,三十歲了。老媳婦原許下與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頭不寬展,捱下去。這到是雌雄一對兒。”賈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讓你五兩銀子。”張婆道:“連這小娘子的媒禮在內,讓我十兩罷!”賈婆道:“也不爲大事,你且說合起來。”張婆道:“老媳婦如今先去回覆知縣相公。若講得成時,一手交錢,一手就要交貨的。”賈婆道:“你今晚還來不?”張婆道:“今晚還要與外甥商量,來不及了,明日早來回話。多分兩個都要成的。”說罷,別去,不在話下。
  卻說大尹锺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公升任去後,锺離義又是頂馬公的缺。锺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個同鄉。高大尹下二子,長日高登,年十八歲;次日高升,年十六歲。這高登便是锺離公的女婿。自來锺離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歲,選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锺離公吩咐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進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旨。”當冕回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先歡喜了一夜。次早,趙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備做新郎。張婆到家中,先湊足了二十兩身價,隨即到縣取知縣相公鈞帖,到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賈婆都收下了。
  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擡著一頂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都不通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正不知教他哪裏去,和養娘兩個,叫天叫地,放聲大哭。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門。張婆方才說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府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其間,哭也無益。”月香只得收淚,上轎而去。
  轎夫擡進後堂。月香見了锺離公,還只萬福。張婆在榜道:“這就是老爺了,須下個大禮!”月香只得磕頭。立起身來,不覺淚珠滿面。張婆教化了淚眼,引入私衙,見夫人和瑞枝小姐。問其小名,對以“月香”。夫人道:“好個‘月香’二字!不必更換,就發他伏侍小姐。”锺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
  可憐宦室嬌香女,權作閨中使令人。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只見那養娘正思想小姐,在廚下痛哭。賈婆對他說道:“我今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月香到勝幾分,莫要悲傷了!”張婆也勸慰了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打扮得帽兒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盞燈籠前來接親。張婆就教養娘拜別了賈婆。那養娘原是個大腳,張婆扶著步行到家,與外甥成親。
  話休絮煩。再說月香小姐自那日進了锺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吩咐新來婢子,將中堂打掃。月香領命,攜帚而去。锺離義梳洗已畢,打點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見新來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掃帚,立于庭中。锺離公暗暗稱怪,悄地上前看時,原來庭中有一個土穴,月香對了那穴,汪汪流淚。锺離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喚月香上來,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稱不敢。锺離公再三诘問,月香方才收淚而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于此地教妾蹴球爲戲,誤落球于此穴。父親問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于穴,不須拾取?’賤妾言雲:‘有計。’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年久,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願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锺離公大驚道:“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須細細說與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縣尹。爲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賠償。父親病郁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官賣到本縣公家。賈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將賤妾甚相看待,撫養至今。因賈公出外爲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于此。只此實情,並無欺隱。”
  今朝訴出衷腸事,鐵石人知也淚垂。
  锺離公聽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璧一般是個縣尹。他只爲遭時不幸,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于下賤。我若不扶持他,同官體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爲何如人!”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曆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何以處之?”锺離公道:“今後不要月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
,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寬嫁娶之期。書上寫道:
  婚男嫁女,雖父母之心;舍已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閣,預置媵婢月香。見其顔色端麗,舉止安詳,心竊異之。細訪來曆,乃知即兩任前石縣令之女。石公廉吏,因倉火失官喪軀,女亦官賣,轉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猶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爲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爲此女擇婿,將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蔔。特此拜懇,伏惟情諒。锺離義頓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來如此!此長者之事,吾奈何使锺離公獨擅其美!”即時回書雲:
  鸾鳳之配,雖有佳期;狐兔之悲,豈無同志?在親翁既以同官之女爲女,在不佞甯不以親翁之心爲心?三覆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無慚閥閱。願親家即賜爲兒婦,以踐始期;令愛別選高門,庶幾兩便。昔蘧伯玉恥獨爲君子,仆今者願分親翁之誼。高原頓首。
  使者將回書呈與锺離公看了。锺離公道:“高親家願娶孤女,雖然義舉;但吾女他兒,久已聘定,豈可更改?還是從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後另備妝奁,以完吾女之事。”當下又寫書一封,差人再達高親家。高公開書讀道:
  娶無依之女,雖屬高情;更已定之婚,終乖正道。小女與令郎,久諧鳳蔔,准擬鸾鳴。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違古禮;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難免人非。請君三思,必從前議。義惶恐再拜。
  高公讀畢,歎道:“我一時思之不熟。今聞锺離公之言,慚愧無地。我如今有個兩盡之道,使锺離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萬世而下,以爲美談。”即時覆書雲:
  以女易女,仆之慕誼雖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禮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締姻。令愛歸我長兒,石女屬我次子。佳兒佳婦,兩對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誼。妝奁不須求備,時日且喜和同。伏冀俯從,不須改蔔。原惶恐再拜。锺離公得書,大喜道:“如此分處,方爲雙美。高公義氣,真不愧古人。吾當拜其下風矣!”當下即與夫人說知,將一副妝奁,剖爲兩份,衣服首飾,稍稍增添。二女一般,並無厚薄。到十月望前兩日,高公安排兩乘花花細轎,笙箫鼓吹,迎接兩位新人。锺離公先發了嫁妝去後,隨喚出瑞枝。月香兩個女兒,教囚人吩咐他爲婦之道。二女拜別而行。月香怠念锺離公夫婦恩德,十分難舍,號哭上轎,一路趱行,自不必說。到了縣中,恰好湊著吉良時,兩對小夫妻,如花如錦,拜堂合卺。高公夫婦歡喜無限。正是:
  百年好事從今定,一對姻緣天上來。
  再說锺離公嫁女三日之後,夜間忽得一夢,夢見一位官人,淟頭象簡,立于面前,說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爲此縣大尹,因倉糧失火,賠償無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憫其無罪,敕封吾爲本縣城隍之神。月香吾之愛女,蒙君高誼,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陰德之事,吾已奏聞上帝。君命中本無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賜公一子,昌大其門。君當傳與世人,廣行方便,切不可淩弱暴寡,利己損人。天道昭昭,纖毫洞察。”說罷,再拜。锺離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驚醒,乃是一夢,即時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锺離公打轎到城惶廟中焚香作禮,捐出俸資百兩,命道士重新廟宇,將此事勒碑,廣谕衆人,又將此夢備細寫書報與高公知道。高公把書與兩個兒子看了,各各驚訝。锺離夫人年過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賜。後來锺離義歸宋,仕至龍圖閣大學士,壽享九旬。子天賜,爲大宋狀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後話。
  且說賈昌在客中,不久回來,不見了月香小姐和那養娘,詢知其故,與婆娘大鬧幾場。後來知得锺離相公將月香爲女,一同小姐嫁與高門。賈昌無處用情,把銀二十兩,要贖養娘送還石小姐。那趙二恩愛夫妻,不忍分拆,情願做一對投靠。張婆也禁他不住。賈昌領了趙二夫妻,直到德安縣,禀知大尹高公。高公問了備細,進衙又問媳婦月香,所言相同。遂將趙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賈昌。賈昌不受而歸。從此賈昌惱恨老婆無義,立誓不與他相處;另招一婢,生下兩男。此亦作善之報也。後人有詩歎雲:
  人家嫁娶擇高門,誰肯周全孤女婚?
  試看兩公陰德報,皇天不負好心人。

第 二 卷三孝廉讓産立高名
紫荊枝下還家日,花萼樓中合被時。
  同氣從來兄與弟,千秋羞詠豆萁詩。
  這首詩,爲勸人兄弟和順而作,用著二個故事,看官聽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說:“紫荊枝下還家日”。昔時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同居合爨。長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並無閑言。惟第三的年小,隨著哥嫂過日。後來長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爲人不賢,恃著自己有些妝奁,看見夫家一鍋裏煮飯,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錢,不動私秤,便私房要吃些東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錢庫田産,都是伯伯們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裏,你是暗裏。用一說十,用十說百,哪裏曉得!目今雖說同居,到底有個散場。若還家道消乏下來,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說,不如早早分析,將財産三分撥開,各人自去營運,不好麽?”田三一時被妻言所惑,認爲有理,央親戚對哥哥說,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時不肯,被田三夫婦內外連連催逼,只得依允。將所有房産錢谷之類,二分撥開,分毫不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捆大紫荊樹,積祖傳下,極其茂盛,既要析居,這樹歸著哪一個?可惜正在開花之際,也說不得了。田大至公無私,議將此樹砍倒,將粗本分爲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余零枝碎葉,論秤分開。商議已妥,只待來日動手。
  次日天明,田大喚了兩個兄弟,同去砍樹。到得樹邊看時,枝枯葉萎,全無生氣。田大把手一推,其樹應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樹大哭。兩個兄弟道:“此樹值得甚麽!兄長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樹也。思我兄弟三人,産于一姓,同爺合母,比這樹枝枝葉葉,連根而生,分開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葉,所以榮盛。昨日議將此樹分爲三截,樹不忍活活分離,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離了,亦如此樹枯死,豈有榮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三聞哥哥所言,至情感動:“可以人而不如樹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願依舊同居合爨。三房妻子聽得堂前哭聲,出來看時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歡喜,惟三嫂不願,口出怨言。田三要將妻逐出。兩個哥哥再三勸住。三嫂羞慚,還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這話擱過不題。再說田大可惜那棵紫荊樹,再來看其樹無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爛熳。田大喚兩個兄弟來看了,各人嗟訝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詩爲證:
  紫荊花下說三田,人合人離花亦然。
  同氣連枝原不解,家中莫聽婦人言。
  第二句說“花萼樓中合被時”。那花萼樓在陝西長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爲韋氏亂政,武三囚專權,明皇起兵誅之,遂即帝位。有五個兄弟,皆封王爵,時號“五王”。明皇友愛甚笃,起一座大樓,取>之義,名日花萼。時時召五王登樓歡宴。又制成大幔,名爲“五王帳”。帳中長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時常同寢其中。有詩爲證:
  羯鼓頻敲玉笛催,朱樓宴罷夕陽微。
  宮人秉燭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歸。
  第四句說“千秋羞詠豆萁詩”。後漢魏王曹操長子曹丕,篡漢稱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聰明絕世。操生時最所寵愛,幾遍欲立爲嗣而不果。曹丕銜其舊恨,欲尋事而殺之。一日,召子建問曰:“先帝每誇汝詩才敏捷,朕未曾面試。今限汝七步之內,成詩一首。如若不成,當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詩已成,中寓規諷之意。詩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見詩感泣,遂釋前恨。後人有詩爲證:
  從來寵貴起猜疑,七步詩成亦可危。
  堪歎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盡誅夷。
  說話的,爲何今日講這兩三個故事?只爲自家要說那《三孝廉讓産立高名》。這段話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沒子建風流,勝如紫荊花下三田,花萼樓中諸李,隨你不和順的弟兄,聽著在下講這節故事,都要學好起來。正是:
  要知天下事,須讀古人書。
  這故事出在東漢光武年間。那時天下安,萬民樂業。朝有梧鳳之鳴,野無谷駒之歎。原來漢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時。他不以科目取士,惟憑州郡選舉。雖則有博學宏詞、賢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爲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潔。孝則忠君,廉則愛民。但是舉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勢,州縣考個童生,還有幾十封薦書,若是舉孝廉時,不知多少分上鑽刺,依舊是富貴子弟鑽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參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揚名顯姓。只是漢時法度甚妙,但是舉過芋人孝廉,其人若困然有才有德,不拘資格,驟熬升擢,連舉主俱紀錄受賞;若所舉不得其人,後日或貪財壞法,輕則罪黜,重則抄沒,連舉主一同受罪。那薦人的與所薦之人,休戚相關,不敢胡亂。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肅。不在話下。
  且說會稽郡陽羨縣,有一人姓許名武,字長文,十五歲上,父母雙亡。雖然遺下些田産童仆,奈門戶單微,無人幫助。更兼有兩個兄弟,一名許晏,年方九歲,一名許普,年方七歲,都則幼小無知,終日趕著哥哥啼哭。那許武日則躬率童仆,耕田種圃,夜則挑燈讀書。但是耕種時,二弟雖未勝鋤,必使從旁觀看。但是讀時,把兩個小兄弟坐于案旁,將句讀親口傳授,細細講解,教以禮讓之節,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廟之前,痛自督責,說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誨,願父母有靈,吞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號泣請罪,方才起身,並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鋪陳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數年,二弟俱已長成,家事亦漸豐盛。有人勸許武娶妻,許武答道:“若娶妻,便當與二弟別居。笃夫婦之愛,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晝則同耕,夜則同讀,食必同器,宿必同床。鄉裏傳出個大名,都稱爲“孝弟許武”,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陽羨許季長,耕讀晝夜忙。教誨二弟俱成行,不是長兄是父娘。
  時州牧郡守俱聞其名,交章薦舉,朝廷徵爲議郎,下诏會稽郡。太守奉旨,檄下縣令,刻日勸駕。許武迫于君命,料難推阻,吩咐兩個兄弟:“在家躬耕力學,一口我在家之時,不可懈廢業,有負先人遺訓。”又囑咐奴仆:“俱要小心安分,聽兩個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業。”囑咐已畢,收拾行裝,不用官府車輛,自己雇了腳力登車,只帶一個童兒,望長安進發。不一日,到京朝見受職。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學多年,不見州郡薦舉,誠恐怠荒失業,意欲還家省視。遂上疏,其略雲:
  臣以菲才,遭逢聖代,致位通顯,未謀報稱,敢圖暇逸?但古人雲:“人生百行,孝弟爲先。”“不孝有三,無後爲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學業未立;臣三十未娶。五天子覽奏,准給假暫歸,命乘傳衣錦還鄉,複賜黃金二十斤爲婚禮之費。許武謝恩辭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
  報道錦衣歸故裏,爭誇白屋出公卿。
  許武既歸,省視先茔已畢,便乃納還官诰,只推有病,不願爲官。過了些時,從容召二弟至前,詢其學業之進退。許晏、許普應答如流,理明詞暢。許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數,比前恢廓數倍,皆二弟勤儉之所積也。武于是遍訪裏中良家女子,先與兩個兄弟定親,自己方才娶妻,續又與二弟婚配。
  約莫數月,忽然對二弟說道:“吾聞兄弟有析居之義。今吾與汝,皆已娶婦,田産不薄,理宜各立門戶。”二弟唯唯惟命。乃擇日治酒,遍召裏中父老。三爵已過,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將所有家財,一一分剖。首取廣宅自予,說道:“吾位爲貴臣,門宜,體面不可不肅。汝輩力田耕作,得竹廬茅舍足矣。”又閱田地之籍,凡良田悉歸之已,將硗薄者量給二弟,說道:“我賓客衆盛,交遊日廣,非壯健伶俐者,說道:“吾出入跟隨,非此不足以給使令。汝輩合力耕作,正須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饋食足矣,不須多人,費汝衣食也。”
  衆父老一向知許武是個孝弟之人,這番分財,定然辭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兩個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無謙讓之心,大有欺淩之意。衆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幾個剛直老人氣忿不過,竟自去了。有個心直口快的,便想要開口,說公道話,與兩個小兄弟做喬主張。其中又有個老成的,背地裏捏手捏腳,教他莫說,以此罷了。那教他莫說的,也有些見識,他道:“富貴的人,與貧賤的人,不是一般肚腸。許武已做了顯官,比不得當初了。常言道:疏不間親。你我終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勸,料未必聽從,枉費了唇舌,到挑撥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讓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嘔這閑氣則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爭論。等他爭論時節
,我們替他做個主張,卻不是好!”正是:
  事非幹已休多管,話不投機莫強言。
  原來許晏、許普,自從蒙哥哥教誨,知書達禮,全以孝弟爲重,見哥哥如此分析,以爲理之當然,絕無幾微不平的意思。許武分撥已定,衆人皆散。許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許晏、許普各住一邊。每日率領家奴下田耕種,暇則讀書,時時將疑義叩問哥哥,以此爲常。妯娌之間,也與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順。從此裏中父老,人人薄許武之所爲,都可憐他兩個兄弟,私下議論道路:“許武是個假孝廉,許晏、許普才是個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體同氣,聽其教誨,唯唯諾諾,並不違拗,豈不是孝?他又重義輕財,任分多少,全不爭論,豈不是廉?”起初裏中傳個好名,叫做“孝弟許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許家”,把許晏、許普弄出一個大名來。那漢朝清議極重,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
  假孝廉,做官員;真孝廉,出口錢。假孝廉,據高軒;真孝廉,守茅檐。假孝,富田園;真孝廉,執鋤鐮。真爲玉,假爲瓦,瓦登廈,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時明帝即,下诏求賢,令有司訪問笃行有學之士,登門禮聘,傳驿至京。诏書到會稽郡,郡守分谕各縣。縣令平昔已知許晏、許普讓産不爭之事,又值父老公舉他真孝真廉,行過其兄,把二人申報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聞其名,一同舉薦。縣令親到其門,下車投谒,手奉玄束帛,備陳天子求賢之意。許晏、許普謙讓不已。許武道:“幼學壯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辭。”
  二人只得應诏,別了哥嫂,乘傳到于長安,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金口玉言,問道:“卿是許武之弟乎?”晏、普叩頭應诏。天子又道:“聞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讓,有過于兄,朕心嘉悅。”晏、普叩頭道:“聖運龍興,辟門訪落,此乃帝王盛典。郡縣不以臣晏臣普爲不肖,有溷聖聰。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訓,兢兢自守,耕耘誦讀之外,別無他長。弟等何能及兄武之萬一。”天子聞對,嘉其謙德,即日俱拜爲內史。不五年間,皆至九卿之位。居官雖不如乃兄赫赫之名,然滿朝稱爲廉讓。忽一日,許武致家書于二弟。二弟拆開看之,書曰:
  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極榮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既無出類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賢路。晏、普得書,即日同上疏辭官。天子不許。疏三上,天子問宰相未均道:“許晏、許普壯入仕,備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屢屢求退,何也?”未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許武久居林下,而晏、普並駕天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並召許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輔政何如?”未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誠。陛下不若姑從所請,以遂其高。異日更下诏徵之。或仿先朝故事,就近與一大郡,以展其未盡之才,因使便道歸省,則陛下好賢之誠,與晏、普友愛之義,兩得之矣。”
天子准奏,即拜許宴爲丹陽郡太守,許普爲吳郡太守,各賜黃金二十斤,寬假三月,以盡兄弟之情。許晏、許普謝恩辭朝,公卿俱出郭到十裏長亭,相餞而別。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陽羨,拜見了哥哥,將朝廷所賜黃金,盡數獻出。許武道:“這是聖上恩賜,吾何敢當!”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許武備下三牲祭禮,率領二弟到父母墳茔,拜奠了畢,隨即設宴遍召裏中父老。許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雖然他不以富貴驕人,自然聲勢赫奕。聞他呼喚,不敢不來,浖獴加個請字?那時衆父老來得愈加整齊。許武手捧酒卮,親自勸酒。衆人都道:“長文公與二哥三哥接風之酒,老漢輩安敢僭先!”比時風俗淳厚,鄉黨序齒,許武出仕己久,還叫一句“長文公”。那兩個兄弟,又下一輩了,雖是九卿之貴,鄉尊故舊,依舊稱“哥”。許武道:“下官此席,專屈諸鄉親下降,有句肺腑言奉告。必須滿飲三杯,方敢奉聞。”衆人被勸,只得吃了。許武教兩個兄弟次第把盞,各敬一杯。衆人飲罷,齊聲道:“老漢輩承賢昆玉厚愛,借花獻佛,也要奉敬。”許武等三人,亦各飲訖。衆人道:“適才長文公所谕金玉之言,老漢輩拱聽已久,願得示下。”許武疊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毛骨聳然。正是:
  斥鷃不知大鵬,河伯不知海若。
  聖賢一段苦心,庸夫豈能測度。
  許武當時未曾開談,先流下淚來。嚇得衆人驚惶無措。兩個兄弟慌忙跪下,問道:“哥哥何事悲傷?”許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數年,今日不得不言。”指著晏、普道:“只因爲你兩個名譽未成,使我作違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鄉裏,所以流淚。”遂取出一卷冊籍,把與衆人觀看。原來田地屋宅及曆年收斂米粟布帛之數。衆人還未曉其意。許武又道:“我當初教育兩個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揚名顯親。不想我虛名早著,遂先顯達。二弟在家,躬耕力學,不得州郡徵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內舉不避親,誠恐不知二弟之學行者,說他因兄而得官,誤了終身名節。我故倡爲析居之議,將大宅良田,強奴巧婢,悉據爲已有。度吾弟素敦愛敬,決不爭競。吾暫冒貪饕之迹,吾弟有廉讓之名。困蒙鄉裏公評,榮膺徵聘。今位列公卿,官常無玷,吾志已遂矣。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豈可一人獨享!這幾年以來,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盡數開載在那冊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爲兄的向來心迹,也教衆鄉尊得知。”
  衆父老到此,方知許武先年析産一片苦心,自愧見識低微,不能窺測,齊聲稱歎不已。只有許晏、許普哭倒在地,有累兄長。今日若非兄長自說,弟輩都在夢中。兄長盛德,從古未有。只是弟輩不肖之罪,萬分難贖。這些小家財,原是兄長苦掙來的,合該兄長管業。弟輩衣食自足,不消兄長挂念。”許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頗知生殖。況且宦情已淡,便當老于鋤,以終天年。二弟年富力強,方司民社,宜資莊産,以終廉節。”晏、普又道:“哥哥爲弟輩而冊籍,聊減弟輩萬一之罪。”
  衆父老見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讓,你不收,我不受,一齊向前勸道:“賢昆玉所言,都則一般道理。長文公若獨得了這田産,不見得向來成全兩位這一段苦心;兩位若迳受了,又負了令兄長文公這一段美意。依老漢輩愚見,宜作三股均分,無厚無薄,這才見兄友弟恭,各盡其道。”他三個兀自你推我讓。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幾個剛直的,挺身向前,厲聲說道:“吾等適才分處,甚得中庸之道,若再推遜,便是矯情沽譽了。把這冊籍來,待老漢與你分剖。”許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憑他主張,當時將田産配搭三股分開,各自管業。中間大宅,仍舊許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狹,以所在粟帛之數補償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衆父老都稱爲公平。許武等三人施禮作謝,邀入正席飲酒,盡歡而散。
  許武心中終以前香析産之事爲歉,欲將所得良田之半,立爲義莊,以贍鄉裏,許晏、許普聞知,亦各出己産相助。裏中人人歎服,又傳出幾句口號來,道是:真孝廉,惟許武;誰繼之?晏與普。弟不爭,兄不取。作義莊,贍鄉裏,嗚呼孝廉誰可比!
  晏、普感兄之義,又將朝廷所賜黃金,大市牛酒,日日邀裏中父老與哥哥會飲。如此三月,假期已滿,晏、普不忍與哥哥分別,各要納還官诰。許武再三勸谕,責以大義,二人只得聽從,各攜妻小赴任。
  卻說裏中父老,將許武一門孝弟之事,備細申聞郡縣,郡縣爲之奏聞。聖旨命有司旌表其門,稱其裏爲孝弟裏。後來三公九卿,交章薦許武德行絕倫,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許武只不奉诏,有人問其緣故,許武道:“兩弟在朝居位之時,吾曾諷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複出應诏,是自食其吾了。況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勢利相傾,恐非缙紳之福;不如躬耕樂道之爲愈耳。”人皆服其高見。
  再說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節自勵,大有政聲。後聞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約,各將印绶納還,奔回田裏,日奉其兄爲山水之遊,盡老百年而終。許氏子孫昌茂,累代衣冠不絕,至今稱爲“孝弟許家”雲。後人作歌歎道:
  今人兄弟多分産,古人兄弟亦分産。
  古人分産成弟名,今人分産但囂爭。
古人自汙爲義,今人自汙爭微利。
  孝義名高身並榮,微利相爭家共傾。
  安得盡居孝弟裏,卻把阋牆人愧死。
第 三 卷賣油郎獨占花魁(1)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知情識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爲《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襯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俞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言叫做幫襯。風月場中,只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箧俱空,容顔非舊,李亞仙于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恻隱之心,將繡襦包裏,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只爲鄭元和識趣知情,善于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只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爲國夫人。>打出萬年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樓。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爲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戬、朱之徒,大興苑囿,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爲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爲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爲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粜米爲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學中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曾有一絕,爲人傳誦。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鈎,香鴨沈沈冷畫樓。
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
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令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爲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只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方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厮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幼,棄家逃命。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裏,結隊而走。
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自古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蔔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掼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蔔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了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蔔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麽?”蔔喬心中暗想:“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裏,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蔔喬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蔔喬將隨身帶的乾糧,把些與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甯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跸,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面,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蔔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余裏,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准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蔔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原來蔔喬有智,在王九媽前,只說:“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順,不要性急。”在瑤琴面前,又說:“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
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于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小娘中,誰似得王美兒的標致,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哪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只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成,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皆因鸨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只專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十四歲謂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家,以爲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支>來:
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幹。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癢。
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面,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主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裏又惱他,又不裏得難爲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說請王美湖看潮,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紮,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開罷,鏡裏娥眉不似前。
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鸨兒用計,破了身子。
自憐紅頻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說聲:“我去也。”媽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賀,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員外侵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只見美娘臥于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只不開口。九媽只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面了。九媽心下焦燥,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說話時口乾。”劉四媽道:“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乾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只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侄女!”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贊道:“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山個對兒麽?”美娘道:“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老身時常要來看你,只爲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叫喜。”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應。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兒牽著,叫聲:“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哪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只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也不肯相接。是甚麽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哪個把桑葉餵他?做娘的擡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衆丫頭們批點。”美娘道:“繇他批點,怕怎的!”劉四媽道:“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麽?”美娘道:“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産。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産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四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爲你,只可惜你聰明標致,從小嬌美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面。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甯甘一死,決不情願。”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麽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
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麽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爲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賺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淩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擡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
“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衆,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棋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
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田無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爲淨。況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于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哪個該從,哪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撂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趱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當感激我哩。”說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複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支>,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第 三 卷賣油郎獨占花魁(2)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自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複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畏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外,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厮,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 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理。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 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余。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 幾遍的倒下鈎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龌龊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 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 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 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裏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 場。
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 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 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趱有余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怅,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歎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 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連不上,繇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 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爲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此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箫鼓,往來遊玩,觀之不 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面朱欄內,一叢細 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裏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 此女容頻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子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麽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 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發的丫頭,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要去買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 鬟取了油瓶也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知覺,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 “秦”字,就對媽媽道:“那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個主顧。” 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 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麽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麽 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爲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 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裏 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 不落于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 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麽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蝦蟆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 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鸨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 只是哪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 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爲始,逐日將本錢扣出,余下的積趱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 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回來看了 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挂著美人,哪裏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王天長地欠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換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積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 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包子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 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 馬。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余。”又想道: “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 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乾乾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 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
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于袖中,把房門鎖了,一迳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濟楚,往哪裏 去貴幹?”
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鸨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 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 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昁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面客座裏細講。” 秦重爲賣油雖曾到王家整百次,這客座裏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

第 三 卷賣油郎獨占花魁(3)

王九媽到了客座,不免分賓而,坐對昅內裏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麽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 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 宅上請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 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 奚落老娘麽?”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竈,還不夠半夜歇錢哩,不如 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 道:“哪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爲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鸨兒道:“這一 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鸨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 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做經紀的人,積趱不易,還 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 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 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裏。你且到大後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 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昅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 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裏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 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丟過那三日不題。到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 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 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 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各沒客,老身把個 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 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 寒冷,卻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甚 麽?”九媽道:“這一厘麽?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麽?”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 之事,已是是沒份。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 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旁又有耳 房。中間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 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爲多。”九媽讓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擡下一張八仙桌兒, 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今日衆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 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鸨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 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于門首,醉眼蒙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誰在 這裏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擱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 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甚麽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只 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擡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 “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緞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 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爲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于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锺。鸨兒 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麽!”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 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也不卸頭,也不解帶,瀀脫了毰,和衣上床,倒身而臥。鸨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 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爲甚麽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小可豈敢!”鸨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兒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 “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鸨身只得去了。
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秦 重看美娘時,面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欄杆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 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乾哕。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 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 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 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腌,重重裏著,放于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傍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哪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 道:“我夜來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仕麽?”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 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仕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飲了 兩瓯。”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哪裏?”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哪裏?”秦重道:“連衣服裏著,藏過 在那裏。”美娘道:“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 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甚麽樣人?爲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 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趱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 有幸,心滿意足。”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乾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 但不見責,已爲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並無妻小。”美 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麽?”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 知情識趣,隱惡揚,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
正在沈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姜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帻,不用梳頭,呷了幾口姜湯,便要告別。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爲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美娘點了一點 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爲你,這銀兩奉爲資本,莫對人說。”秦重哪裏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 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汙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 會湔洗。只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哪裏話!”將銀子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門,打從 鸨兒房前經過,鸨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 謝。”
來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幹,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有詩爲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哪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第 三 卷賣油郎獨占花魁(4)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卷,雙雙 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鄰裏,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爲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知朱重賃 居衆安橋下,挑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記恨在心。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家夥,搬回十 老家裏。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 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親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裏皆稱其厚 德。事定之後,仍先開店。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 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余歲的人來。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 被官兵衝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淒淒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 息。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 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裏。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沒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親相處,慢慢 的訪著令愛消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兩口兒也盡心竭 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余。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爲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 分容貌,等閑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以此日複一日,擔擱下去。正是:
曾觀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繡。雖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也是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嶽,見爲福州大守。這吳八公子,打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 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吳家狼仆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 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狼仆侍立 于傍。面吩咐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擡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哪裏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吩咐 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吩咐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美娘抱住了欄杆,哪裏肯去?只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 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狼仆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 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爲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回去,不難爲你。”美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 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毰脫下,去其裏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歟相似。教狼仆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 說罷,一篙子湪鍈,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爲落于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淩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爲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顔薄 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 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厮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 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爲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绫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裏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 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鸨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 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正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弓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日已向 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于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彈歌 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雲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後生,一個是慣情女子。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夜相思,喜僥幸皮貼肉。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潑油瓶,被窩沾濕。可笑村兒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風梳。
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 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 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爲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哪有憐香惜 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浫蹹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于君前,振白我 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 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布,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爲從良一事,預先積趱些東西,寄頓在外。贖 身之費,一亮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 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從。”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良都寄頓得有箱籠。
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後 一乘轎子,擡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之事。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哪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 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直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沒別孝順只有十兩金子,奉 與姨娘,胡亂打些钗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 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樹,等閑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麽?也得老身見他 一見,與他講道方好。”美娘道:“姨良莫管問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路:“不曉得。”四媽道:“你且 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第 三 卷賣油郎獨占花魁(5)
 劉四媽雇乘轎子,擡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 錢,又且安穩,不論甚麽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爲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鼈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也只是 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閑,連宵達且,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處,口裏就出粗,哩羅的罵人,還要弄 損你家夥,又不好告訴他家主,受了若幹悶氣。浖獴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日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 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 沒事,一個霹雳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到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 之本。”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常是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微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 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 轉。”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
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 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勢有力的不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 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撺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只你說得他信。話得他 轉。”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爲與侄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例,只有賤買,哪有賤 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 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哪裏?”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裏擡個轎 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 做妹子自會勸他。只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劉四媽回到家中,與美娘說道:“我對你媽媽如此說,這般講,你媽媽已自肯了。只要銀子見面,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銀子已曾辦下,明日姨娘千萬到我家來,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場,改日又費講。”四媽道:“既然約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別了劉四媽,回家一子不題。
次日,午牌時分,劉四媽果然來了。王九媽問道:“所事口何!”四媽道:“十有八九,只不曾與侄女說過。”四媽來到美娘房中,兩下相叫了,講了一回說 話。四媽道:“你的主兒到了不曾?那話兒在哪裏?”美娘指著床頭道:“在這幾只皮箱裏。”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時都開了,五十兩一封,搬出十三四封來,又把 些金珠寶玉算價,足勾千金之數。把個劉四媽驚得眼中出火,口內流涎,想道:“小小年紀,這等有肚腸!不知如何設處,積下許多東西?我家這幾個粉頭,一般接 客,趕得著他哪裏!不要說不會生發,就是有幾文錢在荷包裏,閑時買瓜子磕,買糖兒吃,兩條腳布破了,還要做媽的與他買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討得著,年時 賺了若幹錢鈔,臨出門還有這一主大財,又是取諸宮中,不勞余力。”這是心中暗想之語,卻不曾說出來。美娘見劉四媽沈吟,只道作難索謝,慌忙又取出四匹潞 綢,兩股寶钗,一對鳳頭玉簪,放在桌上,道:“這幾件東西,奉與姨娘爲伐柯之敬。”利四媽歡天喜地對王九媽說道:“侄女情願自家贖身,一般身價,並不短少 分毫。比著孤老賣身更好。省得閑漢們從中說合,費酒費漿,還要加一加二的謝他。”
王九媽聽得說女兒皮箱內有許多東西,到有個然之色。你道卻是爲何!世間只有鸨兒的狠,做小娘的設法些東西,都送到他手裏,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 籠內,鸨兒曉得些風聲,專等女兒出門,開鎖鑰,翻箱倒籠取個罄空。只爲美娘盛名下,相交都是大頭兒,替做娘的掙得錢鈔,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閑不敢觸犯, 故此臥房裏面,鸨兒的腳也不搠進去。誰知他如此有錢。劉四媽見九媽顔色不善,便猜著了,連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兩意。這些東西,就是侄女自家積下 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錢。他若肯花費時,也花費了。或是他不長進,把來津貼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裏知道!這還是他做家的好處。況且小娘自己手中沒有錢鈔,臨 到從良之際,難道赤身趕他出門?少不得頭上腳下都要收拾得光鮮,等他好去別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這些東西,料然一絲一線不費你的心。這一主銀子,是 你完完全全鼈在腰跨裏的。他就贖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兒?倘然他掙得好時,時朝月節,怕他不來孝順你?就是嫁了人時,他又沒有親爹親娘,你也還去做得著他的 外婆,受用處正有哩。”只這一套話,說得王九媽心中爽然,當下應允。劉四媽就去搬出銀子,一封封兌過,交付與九媽,又把這些金珠寶玉,逐件指物作價,對九 媽說道:“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價錢。若換與人,還便宜得幾十兩銀子。”王九媽雖同是個鸨兒,到是個老實頭兒,憑劉四媽說話,無有不納。
劉四媽見王九媽收了這主東西,便叫亡八寫了婚書,交忖與美兒。美兒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別了爹媽出門,借姨娘家住一兩日,擇吉從良,未知姨娘允 否?”劉四媽得了美娘許多謝禮,生怕九媽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門,完成一事,說道:“正該如此。”當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鋪蓋之類。但 是鸨兒家中之物,一毫不動。收拾已完,隨著四媽出房,拜別了假爹假媽,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媽一般哭了幾聲。美娘喚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轎,同劉四 媽到劉家去。四媽出一間幽靜的好房,頓下美娘行李。衆小娘都來與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劉四媽家討信,已知美娘贖身出來。擇了吉日,笙箫鼓樂娶親。 劉四媽就做大媒送親,朱重與花魁娘子花燭洞房,歡喜無限。
雖然舊事風流,不減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婦請新人相見,各各相認,吃了一驚。問起根由,至親三口,抱頭而哭。朱重方才認得是丈人丈母。請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見。親鄰聞 知,無不駭然。是日,整備筵席,慶賀兩重之喜,飲酒盡歡而散。三朝之後,美娘教丈夫備下幾副厚禮,分送舊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頓箱籠之恩,並報他從良信息。 此是美娘有始有終處。王九媽、劉四媽家,各有禮物相送,無不感激。滿月之後,美娘將箱籠打開,內中都有黃白之資,吳绫蜀錦,何止百計,共有三千余金,都將 匙鑰交付丈夫,慢慢的買房置産,整頓家當。油鋪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把家業掙得花錦般相似,驅奴使婢,甚有氣象。
朱重感謝天地神明保佑之德,發心于各寺廟喜舍合殿油燭一套,供琉璃燈油三個月;齋弁沐浴,親往拈香禮拜。先從昭慶寺起,其他靈隱、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單說天竺寺,是觀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處香火俱盛,卻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從人挑了一擔香燭,三擔清油,自己乘轎而 往。先到上天竺來。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點燭添香。此時朱重居移氣,養移體,儀容魁岸,非複幼時面目,秦公哪裏認得他是兒子。只因油桶上有個大大的 “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爲奇。。也是天然湊巧。剛剛到上天竺,偏用著這兩只油桶。朱重拈香已畢,秦公托出茶盤,主僧奉茶。秦公問道:“不敢 動問施主,這油桶上爲何有此三字?”朱重聽得問聲,帶著汴梁人的土音,忙問道:“老香火,你問他怎麽?莫非也是汴梁人麽?”秦公道:“正是。”朱重道: “你姓甚名誰?爲何在此出家?共有幾年了?”秦公把自己鄉裏,細細告訴:“芋年上避兵來此,因無活計,將十三歲的兒秦重,過繼與朱家。如今有八年之遠。一 向爲年老多病,不曾下山問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聲大哭道:“孩兒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買賣。正爲要訪求父親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寫“汴梁秦”三 字,做個標識。誰知此地相逢!真乃天與其便!”衆僧見他父子別了八年,今朝重會,各各稱奇。朱重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與父親同宿,各敘情節。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兩個疏頭換過。內中朱重,仍改做秦重,複了本姓。兩處燒香禮拜已畢,轉到上天竺,要請父親回家,安樂供養。秦公出家已久,吃 素持齋,不願隨兒子回家。秦重道路:“父親別了八年,孩兒缺侍奉。況孩兒新娶媳婦,也得他拜見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將轎子讓與父親乘坐,自己步 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與父親換了,中堂設坐,同安莘氏雙雙參拜。親家莘公、親母阮氏,齊來見禮。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開葷,素酒素食。次日,鄰裏斂財稱賀。一則新婚,二則新娘子家眷團圓,三則父子重逢,四則秦小官歸宗複姓,共是四重大喜。一連 又吃了幾日喜酒。秦公不願家居,思想上天竺故處清淨出家。秦重不敢違親之志,將銀二百兩,于上天竺另造淨室一所,送父親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給,按月送去。 每十日親往候問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遺命葬于本山。此是後話。
卻說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兩孩兒,俱讀書成名。至今風月中市語,凡誇人善于幫襯,都叫做“秦小官”,又叫“賣油郎”。有詩爲證:
春來處處百花新,蜂蝶紛紛競采春。
堪愛豪家多子弟,風流不及賣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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