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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十日談:第十日》

已有 1262 次阅读2016-1-1 23:58 |个人分类:言情|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網採趣文《十日談:
阿莉白要出家修行,遇著修道士魯斯蒂科,教她怎樣把魔鬼送進地獄。後來阿莉白被人找回來,嫁給耐巴爾做妻子。
    第奧紐靜聽著女王的故事,等她講完,還沒講故事的就只差他一人了;于是不待吩咐,他就含笑開始道:
    可愛的小姐們,或許你們還沒聽說過魔鬼怎樣給送回地獄去的故事吧;現在我就來講這樣一個故事,好在跟諸位今天所講的故事主題也並不離得太遠。也許你們聽了之後,體會到故事的精義。就明白愛神雖是歡喜逗留在那富麗堂皇的宮廷樓閣中、而難得光顧窮苦人家的茅屋小舍;可是有時候他卻把他的力量同樣顯現在那參天的森林裏,那嶙峋的山巒間以及那荒涼的岩穴中,因此我們就能感悟到人類萬物竟無一不是受愛情的支配的。
    現在,就言歸正傳吧。話說在巴巴利的加夫沙城,從前有個富翁。在他的兒女之中,有個美麗可人的女兒,叫做阿莉白。她雖然不是一個基督徒,可是聽得好多本城的基督徒都是滿口贊美著耶稣基督,崇拜著天主,不覺也生了向慕之心。有一天,她向一位教徒請教,人們侍奉上帝、怎樣才能事半功倍呢。那人告訴她,侍奉天主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棄絕塵世的一切羁絆,就跟那些逃避到撒哈拉沙漠裏去的隱士那樣。
    那女孩子才只十四歲,頭腦又簡單,她聽得這話,其實也並不是受了什麽教義的感動,僅是憑著幼稚的一時熱情衝動;就瞞過家人,第二天清晨獨自一個人偷偷地向那沙漠進發了。她憑著這一股熱情,一路上經曆了幾天的辛苦,終于來到了那一片荒漠的地區。她遠遠望見一間小茅屋,就踉跄地往那兒走去,看見正好有一位聖潔的修士站在門口。
    在這人迹罕至的荒漠裏,出現了一個小姑娘,不免叫這位修士十分驚奇,就詢問她是來幹什麽的。她回答說,受了天主的感動,一心皈依真教,要尋求一位修士指點她怎樣侍奉天主。那修士看見她又年青又漂亮,生怕收留了她會遭受魔鬼的誘惑;所以用好言贊美了她的虔誠的志願,拿出了一些野菜根、野蘋果、棗子來給她吃,又倒些清水給她喝了,說道:
    “女兒,離開這兒不遠,住著一位聖潔的修士,對于侍奉天主之道,他比我懂得多,你還是去請教他吧。”
    他就這樣把她打發上了路。等她找到了那位修士,得到的回答跟第一次一樣。她只得再往前走,遇到一個很年輕、很虔誠、很和善、叫做魯斯蒂科的修士,她又把自己的來意從頭再說了一遍。那個年青的修士有心想試一試自己的過硬的道行,所以不象兩個老者那樣打發她走,竟把她引進自己的小屋裏。到了晚上,他鋪了幾張棕葉,算是床,叫她就睡在這上面。這麽安排之後,還沒歇了多少時候,肉欲的引誘已經開始向他的性靈逞威了。這位修士這才發覺過于估高了自己的克制功夫;經不起魔鬼的幾番猛攻,他只得屈服告饒了。聖潔的思想、祈禱、苦修等等,全都給他丟在腦後,他一心只是思量著那少女的青春美貌;又在胸中盤算著該用怎樣的手段才好滿足自己的欲望,又不致讓那姑娘把自己看成淫蕩無恥的人。他先問了她幾句活,發覺她還從不曾跟男人打過交道,果真是天真無知,就象她那一副模樣兒。于是他看出,正可以借著侍奉天主爲名,來引誘她給自己滿足欲望;因此就滔滔不絕地向她講解魔鬼是天主多麽大的一個對頭,接著就讓她懂得,侍奉天主,最能討得他老人家歡心的,便是把魔鬼重新送進天主禁锢它的地獄裏去。
    那女孩子就問怎麽個送法呢,魯斯蒂科回答道:“你等會兒就明白了,你只消看著我,我怎樣做、你也就跟著怎樣做。”說罷,他把身上薄薄幾件衣裳全都脫了下來、露出一個赤裸裸的身子。那女孩子就跟著他也把衣裳剝個精光。于是他跪下來,象是要禱告的樣子,同時叫她跪下來,正朝著他。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跪著,魯斯蒂科看見一個豐腴的肉體呈露在他眼前,他那一直被壓制著的肉欲衝動起來了。阿莉白看得很奇怪,就問:
    “魯斯蒂科,你下身那個直挺挺的是什麽玩意兒呀——我怎麽沒有呢?”
    “女兒呀,”魯斯蒂科回答道,“這就是我剛才說起的魔鬼呀,你看,它把我害得好苦,我簡直沒有辦法對付它!”
    “贊美天主!”那女孩子說,“那麽我比你幸運得多了,因爲沒有這促狹的魔鬼來纏繞我呀。”
    “你說得不錯,”魯斯蒂科說,“可是你雖然沒有魔鬼,卻另一樣我所沒有的東西。”
    “那是什麽東西呀?”阿莉白問。
    “你身上長著一個地獄,”魯斯蒂科回答道,“我深信天主派遣你到這裏來,就爲的是拯救我的靈魂,好讓它得到安甯;因爲這個魔鬼把我折磨得好苦哪!要是你看我可憐的話,讓我把這魔鬼送到地獄裏去吧,那你就給了我最大的安慰,同時你也替天主做了一件功德,會叫他老人家大爲高興,而且你這樣做,你長途跋涉來到這裏的願望也就實現了。”
    那個虔心誠意的姑娘聽了這話,連忙說:“很好,我的神父,我原是爲侍奉天主而來的,既然地獄就長在我身上,那麽就聽憑你高興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把它關進去吧。”
    “我的女兒,願天主祝福你!”修道士說,“讓我們現在就動手把它關進去吧,免得它以後再來跟我搗蛋了。”
    說完,他就把那個姑娘放上小床,叫她怎樣睡好,好把那遭受天主譴責的魔鬼關進去。這女孩子的地獄裏原是從來沒有關過魔鬼的,所以不免感覺到一陣痛楚,禁不住嚷起來了:“噢,神父呀!這個魔鬼可當真邪惡哪,它真是天主的對頭,無怪要受到天主的懲罰,就連把它打回地獄的時候,它還是不改本性、在裏面傷人!”
    “女兒,”魯斯蒂料說,“以後諒它不敢這樣放肆了。”
    爲了煞那個魔鬼的凶性,魯斯蒂科接連把魔鬼打入地獄六次,制服了魔鬼,他這才下了床,急于休息一下。
    可是在以後的幾天裏,魔鬼還是昂首怒目,好不囂張,虧得那個柔順的女孩子十分出力,樂于收容它;久而久之,這種服役叫她感到有趣極了,她對魯斯蒂科說:
    “我想,城裏的人說得真對——他們說,侍奉天主是人生最快樂的一件事。我生平做過的事情,再也沒有一件能象這把魔鬼關進地獄裏去叫我渾身暢快,通體舒服的了。所以我覺得那些不去侍奉天主、反去幹別的事的人,真是再蠢沒有啦。”
    難怪她從此以後,老是要埋怨魯斯蒂科道:“神父,我到這兒來,爲的是侍奉天主,而不是來閑混的呀,我們怎好坐著貪懶呢?快讓我們把魔鬼關進地獄去吧!”
    那修道士只好陪她侍奉天主。可是她偏又問了:“魯斯蒂科,我想不通,爲什麽魔鬼進了地獄還要溜出來呢?要是它留在那兒,就象地獄那樣樂于接受它,收留它,那麽它就永遠也不肯出來了。”
    經不起那女孩子三番五次的請求,魯斯蒂科在他們倆一起侍奉天主的歡樂中,身子給淘空了,他那件緊身衣服象是挂在衣架子上一樣;在別人汗流浃背的當兒,他還要喊冷呢。他只能向那女孩子搪塞道:“魔鬼如果從此再不敢氣焰囂張,那就不必懲罰它,把它扔進地獄去了。而我們托天主的福,已經收服了它,它這會兒正在低頭禱告,向天主求饒呢。”
    就這樣,他總算叫那個女孩子安靜了一個時候。可是過了一陣,她看魯斯蒂科再也不來求她把魔鬼送進地獄裏去,她急了,說道:
    “魯斯蒂科,也許你的魔鬼是受了懲罰,不敢再來纏繞你了,可是那地獄卻不肯放過我哪。我從前叫我那地獄來幫著你制服你那凶暴的魔鬼,所以你也應當叫你的魔鬼來救救我地獄裏的急呀。”
    可憐的魯斯蒂科,他吃的不過是野菜根、喝的只是清水,實在難于滿足她的要求,只得向他說,要解除地獄裏的煎熬,一個魔鬼頂不了事,他只能盡他的一分力來幫助她而已。這樣,他就偶爾跟她敷衍一下,可是次數那樣稀少,就象撒一顆豆到獅子的嘴裏,簡直無濟于事。那女孩子因爲不能盡心盡意地給天主服役,難免常常口出怨言。
    正當阿莉白的地獄跟魯斯蒂科的魔鬼,一個要求過高、一個已經無能爲力、而時時在那兒發生龃龉的當兒,加夫沙城裏遭了一場大火災,阿莉白的父親,以及她那許多兄弟姊妹、親親眷眷,全都葬身在火場中。這樣一來,她就成了她父親的唯一的財産繼承人了。城裏有個叫做耐巴爾的青年,他終日遊手好閑,把家産都花光了,聽說阿莉白仍然活著,就到處打聽她的下落,居然在官府還沒有按無人繼承的條例把那筆財産沒收之前,把她找到了、硬是把她帶了走——阿莉白心裏老大的不願意,魯斯蒂科可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那青年把她帶到了城裏,娶了她做妻子,憑她的名義,把她父親的偌大一份遺産繼承到手。
    在那個青年和她同房之前,當地有一些婦女問她在沙漠裏是怎樣侍奉天主的;她就回說,她侍奉天主之道是把那個魔鬼送進地獄裏去,而耐巴爾硬是要把她領回家,害得她再也不能給天主出力,可真是缺德哪!
    她們又請教她:“你是怎樣把魔鬼送進地獄裏的呢?”她就指手劃腳地說給她們聽,她們聽了,一個個都笑得翻倒了,她們一邊笑一邊對她說:“孩子,別愁啦,這兒的人都很懂得幹這回事呢,耐巴爾他會一模一樣地跟你一塊兒侍奉天主的!”
    要不了多久,這個笑話就傳遍全城,竟成了一句時髦的口頭禅:最討天主歡心的,就是把魔鬼送回地獄去。後來這句話遠渡大洋,傳到了我們這兒來,直到現在還流行著呢。
    年青的小姐啊,你們如果希望獲得天主的恩寵,那麽快快學會怎樣把魔鬼送進地獄去吧,因爲這回事不但叫天主喜悅,而且還讓雙方受用呢,好處可多著哪!
    第奧紐把故事講得那樣妙趣橫生,真叫那七個純潔的姑娘笑倒了,她們笑了又笑,直笑了一千次都不止呢。等他把故事講完,女王知道自己的任期已滿,就摘下頭上的桂冠,給菲洛特拉托戴上了,還打趣道:
    “咱們等著瞧吧,瞧那豺狼領導起一群羔羊兒,是不是比羔羊兒領導起狼群來得好。”
    菲洛特拉托笑著回答道:“要是大家肯聽我的話,那豺狼早就教會羔羊兒怎樣把魔鬼送進地獄去了,就跟魯斯蒂科教會阿莉白一樣;所以你們不要叫我們豺狼,因爲你們自己根本就不是羔羊。現在既然輪到我來做國王,我一定要盡力做好。”
    “聽著吧,菲洛特拉托。”妮菲爾接著說,“你要教我們,說准你自己也會從中得到教訓,就象馬塞托在女修道院裏學了個乖一樣。等到你的一副骨頭兒叮呤作響,那時候你沒有舌尖兒也會開口說話啦。”
    菲洛特拉托覺得自己不是小姐們的對手,就不敢多說笑話,開始執行王政。他把總管召了來,查問膳食等情,作了一些指示,那用意無非是要使得大家在他的任期內過得心滿意足。他又回頭對姑娘們說:
    “溫柔多情的小姐們,我真是不幸,愛上了你們中間的一位美人兒,永遠成了愛情的奴隸。我對她低聲下氣,千依百順,結果還是落得一場空,眼看她給別人奪了去。我這不是痛上加痛嗎?只怕我是注定要終身苦命的了。所以明天的故事,我歡喜用我的命運做題材——就是:‘結局悲慘的戀愛’;因爲我自己就預料到一個悲慘的結局在等著我。大家叫我做‘菲洛特拉托’,這個名字可取得真有道理啊。”
    他這麽說完,就站了起來。允許大家自由活動,到吃晚飯的時候再集合。
    這座花園真是瑰麗可愛,叫大家舍不得離開,因爲到處再也沒有這樣好玩的地方了。這時,日光西斜,不那麽炎熱了,有幾個人就去追趕麋鹿、小羊、野兔和其他的小獸——這些小獸跳跳蹦蹦的,方才他們圍坐的當兒,老是要跳到他們中間來,可真討厭哪。第奧紐和菲亞美達唱起威廉和維绮幽的歌曲來。菲羅美娜和潘菲洛坐下來走棋。這樣各有各的消遣,時間過得很快,不覺已是吃晚飯的時候了。飯桌就放在噴水泉旁邊,大家很快樂地在這裏吃了晚飯。
    吃罷晚飯,菲洛特拉托遵照以前幾位女王所立下的制度,吩咐勞麗達領頭跳舞,再唱一支歌。她回答道:
    “陛下,別人的歌我不會唱,自己也想不起什麽好歌配合得上眼前的良辰美景;我要唱也只能唱一個我記得的歌,要是你允許的話。”
    “你唱的歌一定是悅耳動聽的,”國王說,“盡管唱吧。”
    于是勞麗達開始唱起歌來,別的姑娘們齊聲應和;她的聲音十分甜蜜,同時又帶一點傷感的味兒:唉,有哪一個姑娘,象我這樣苦命,這樣悲傷了?我空自相思,只自把淚兒淌?那旋乾轉坤、主掌星辰的造化,對我顯示出無比恩寵,把我造得千嬌百媚,袅娜多姿——更是個多情種!每個富于熱情的男子看見了我的美貌嬌容,就象置身在天國中,唉,那班庸俗的小人,卻這樣把我欺侮嘲弄!當初我正青春年少,有一個人真心愛我,把我擁抱,他爲我神魂顛倒,他一看到我這雙眼睛,就愛火燃燒。時光象流水般過去,他哪一天不在我跟前獻著殷勤,我對他也是一往情深,唉,如今,我再不見他的倩影!隨後又來了一個傲慢的男子,自以爲再沒哪個能比他高貴英俊,他占有了我的身體,他不該懷著猜忌,把我監視得這樣緊;唉,想我本是天生的尤物,來到世上爲了顛倒衆生;現在卻被他一個獨占,叫我如何不氣苦傷心!唉,合該是我倒楣,在那天答應了一個男子的求婚。竟脫下了少女的素服便裝,換上了新娘的豔麗的衣裙。我穿的是花花綠綠的絲袍,過的是悲傷屈辱的日子。唉,不等到訂定這不幸的終身,我早早死了,那該多麽好!給我無上幸福的,只有我的初戀,他如今已歸天國,站在天主跟前,啊,愛人,你怎麽能對我沒半點愛憐?我怎也不會忘了你,去和別人相愛!讓我的心裏重又燒起舊日的情焰,我日夕祈禱,但願早早和你相見。
    勞麗達唱歌的時候,大家傾耳靜聽,但是各有不同的體味。
    有的按照米蘭人的想法,以爲歌裏的意思是說,甯可做一頭肥豬,也不要做一個美女,有幾個知道她心事的,又另有合情合理的解釋,不過這裏也不必多談了。
    于是國王吩咐燃起火炬,大家圍坐在草地上,唱著別的歌。
    直到星群西沈,國王覺得是睡覺的時候了,就跟大家道了晚安,打發他們各自回房安睡。



一個叫做亞伯拉罕的猶太人,聽了好友揚諾的話,來到羅馬,目睹教會的腐敗生活,他回到巴黎之後,卻改奉了天主教。
潘菲洛所講的那個故事,小姐們自始至終聽得津津有味,有些地方還給逗得笑了起來;等故事講完,都齊聲稱好。于是女王就吩咐坐在他旁邊的妮菲爾接下去講一個。妮菲爾不但模樣兒長得姣好,就是一舉一動也非常溫柔,當下高高興興地接受命令,這樣開始道:
方才潘菲洛所說的故事告訴我們,寬大的天主並不計較我們的過失,只要這過失的造成是由于人類知識有限、無從辨別善惡的緣故。現在,我想要講天主以他那無限的寬大,默默地容忍了那班人的罪惡;他們照理應該拿言語行動來宣揚天主的恩典和真理,但是所作所爲,卻無一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如此,天主還把他們的罪惡作爲他的顛撲不破的真理的證明,好叫我們越加堅守我們的信仰。
親愛的姐姐們,我聽人說,從前巴黎有一個大商賈,名叫楊諾·德·雪維尼,爲人十分善良正直,經營絲綢呢絨,規模很大。他有一個好友名叫亞伯拉罕,是個猶太人,也跟他一樣經營商業,也很有錢,而且爲人同樣忠信可靠。楊諾看見他朋友心地這麽好,又是博學多才,只因爲不曾信奉真教,將來他那善良的靈魂不免要墮入地獄,心中著實爲他焦急,因此就很誠懇地勸導他抛棄虛僞的猶太教、信奉正宗的天主教。他說,即使猶太人也可以看到基督教是多麽神聖正大,所以日益發揚光大,而猶太教卻分明在逐漸沒落,免不了有滅亡的一天。
那猶太教徒卻回答他說,他覺得世上只有猶太教才是神聖正大的,他生下來就信奉猶太教,直到死他還得信奉猶太教,世間隨便什麽東西也改變不了他的信仰。
這回答雖然決絕,可並不能打消楊諾的熱誠;過了幾天,他又提這事,還是用那一套話去勸他,跟他說明爲什麽我們的宗教勝過猶太教。雖然他措辭很粗淺,而亞伯拉罕又是精通他們自己的法律的;可是。也不知道他是受了友情的感動呢,還是天主假那單純善良的人的口而說出來的話有了效驗,那猶太人這次對于他好友所說的種種話,竟然聽得很對勁。不過他還是堅持自己的信仰,不容別人來動搖。可是他越是固執,楊諾卻逼得他越緊;到末了,那猶太人拗不過他,只得這麽說了:
“楊諾,你聽我說,你一心要我改信天主教,現在我也同意了,不過還得先讓我到羅馬去一遭,瞻仰一下你所謂天主派遣到世上來的‘代表’,看看他和作爲他兄弟的四大紅衣主教的作爲和氣派。如果看了他們的氣派,就象聽了你的勸告一樣,使我有所感悟,領會到你們的宗教正象你所再三申辯的那樣,那我一定照我所說的話做去;否則我還是信我的猶太教。”
楊諾聽他這麽說,可急壞了,私下想道:“盡管我主意打得不錯,看來我這一陣子氣力是白費了;要是他果真趕到羅馬教皇的宮廷裏,讓他親眼看到了教士們荒淫佚樂的腐敗生活,別說他永遠也不會改信基督教,就算他已經信奉了基督教,也勢必要重做他的猶太教徒啦。”所以他就轉過來向亞伯拉罕說道:
“唉,好朋友,你何必特地趕到羅馬去呢?既要花費那麽多錢,路上又辛苦;再說,象你這樣一位財主,無論走水道或是陸路,一路上都隨時會遭遇危險。你難道以爲這裏就沒有給你行洗禮的人嗎?要是我講給你聽的教義,你還有疑惑的地方,難道除了這兒,不能在別的地方找到更精通教義的飽學之士來給你充分解答和啓示嗎?所以照我看,你這次到羅馬去是多余的。你在那兒看到的主教跟你在這裏所看到的其實並沒什麽不同,不過他們因爲接近教皇,又更高明一層就是了。依我說,你這長途跋涉不如留待日後‘禧年’朝聖參拜,來得更有意義,到那時候,說不定我會跟你作個伴,一同去呢。”
那猶太教徒回答道:“楊諾,我相信你說得很對,不過千句並一句,我打定主意,如果你真要我聽了你三番兩次的勸告,改信你們的教,那我非要到羅馬去走一遭不可;否則我是怎麽也不會信奉天主教的。”
楊諾見他主意已定,無從勸說,只得講道:“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可是心裏卻很不自在,以爲他一旦看到羅馬教皇宮廷裏的種種情形,再也不肯信奉天主教了;但是也沒有辦法,只能聽其自然而已。
亞伯拉罕准備好了一切,便騎馬出發,一路不多耽擱。到羅馬之後,自有那裏的猶太朋友們很鄭重地招待他,他在應酬之間絕不提起自己此來的用意;一邊開始暗中留神察訪那教皇、紅衣主教、主教、以及教廷裏其他主教的生活作風。他原是個精明細心的人,憑著他親眼所見、以及從別人那兒聽來的種種情形,他就知道他們這一夥,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不是寡廉鮮恥,犯著“貪色”的罪惡,甚至違反人道,耽溺男風,連一點點顧忌、羞恥之心都不存了;因此竟至于妓女和娈童當道,有什麽事要向廷上請求,反而要走他們的門路。不僅如此,他還看透他們無一例外,個個都是貪圖口腹之欲的酒囊飯袋,那種狼吞虎咽,活象是頭野獸。他們首先是色中餓鬼,其次就好算得肚子的奴隸了。
他再考察了些時候,又知道他們個個都是愛錢如命、貪得無餍,甚至人口也可以當牲口買賣,至于各種神聖的東西,不論是教堂裏的職位,祭壇上的神器,都可以任意作價買賣。貿易之大、手下經紀人之多,決不是巴黎這許多綢商呢賈或是其他行業的商人所能望其項背。他們借著“委任代理”的美名來盜賣聖職,拿“保養身體”做口實,好大吃大喝;仿佛天主也跟我們凡人一樣,可以用動聽的字眼蒙蔽過去的;因之他也就跟我們凡人一樣,看不透他們的墮落的靈魂和卑劣的居心了!
凡此種種,以及其他許多不便明言的罪惡,叫那個嚴肅端正的猶太人大爲憤慨。他認爲已經把真情實況看個夠了,于是就起程回家。
楊諾一聽得他的朋友回來了,就趕去看他,心中卻絕不指望亞伯拉罕會改信天主教。二人見面自有說不出的高興。楊諾當然並不多問什麽,等過了兩三天,他已休息過了。這才去問他對于羅馬教皇,以及紅衣主教和教廷上的其他僧侶的印象怎樣。那猶太教徒立刻回答道:
“照我看,天主應該懲罰這班人,一個都不饒。要是我的觀察還准確,那麽那兒的修士沒有一個談得上什麽聖潔、虔敬、德行,談得上爲人表率。那班人只知道奸淫、貪欲、吃喝,可以說是無惡不作,壞到了不能再壞的地步。這些罪惡是那樣配合他們的口味,我只覺得羅馬不是一個‘神聖的京城’而是一個容納一切罪惡的大溶爐:照我看,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牧羊者’,以至一切其他的‘牧羊者’,本該做天主教的支柱和基礎,卻正日日夜夜,用盡心血、千方百計,要叫天主教早些垮台,直到有一天從這世上消滅爲止。
“可是不管他們怎樣拼命想把天主教推翻,它可還是屹然不動,倒反而日益發揚光大,這使我認爲一定有聖靈在給它做支柱、做基石,這麽說,你們的宗教確是比其他的宗教更其正大神聖。所以雖然前一陣日子,任憑你怎樣勸導我,我總是漠不動心,不願意接受你們的信仰;現在——我向你坦白說了吧,再沒有什麽可以阻擋我做一個天主教徒了。我們一起到禮拜堂去吧,到了那裏,就請你們按照你們聖教的儀式,給我行洗禮吧。”
楊諾萬想不到他反而會得出這麽一個結論來,聽了這番話,他的快樂簡直誰也比不上。他立即陪著亞伯拉罕一起到了巴黎聖母院,請院裏的神父給亞伯拉罕行洗禮。院裏的神父聽說那猶太人自願入教受洗。就當即舉行了儀式;由楊諾把他從洗禮盆邊扶了起來,給他取了“約翰”的教名。這以後,揚諾就延請了最著名的學士來給他講解教義;他進步得非常快,終于成爲一個高尚虔誠的善人。


網採趣文《十日談:第一日
恰潑萊托在臨終時編造了一篇忏悔,把神父騙得深信不疑,雖然他生前無惡不作,死後卻給人當做聖徒,被尊爲“聖恰潑萊托”。
親愛的小姐們,我們無論做什麽事都應當以偉大神聖的造物者的名字作爲起始。既然我第一個開始講故事,我就打算揀一件天主的奇迹做題材,大家聽了,好對于永恒不變的我主的信心更具堅定,而且懷著更大的熱誠永遠贊美他。
世間萬物,原來是匆促短暫、生死無常,而且還要忍受身心方面種種困厄、苦惱,遭受無窮的災禍;我們人類寄迹在天地萬物中間、而且就是這萬物中間的一分子,實在柔弱無能,既無力抵禦外界的侵淩,也忍受不了重重折磨——幸虧大恩大德的天主把力量和智慧賜給了我們。
可是我們應該相信,這恩寵卻並不是仗著我們自己的功德而得來的;別那麽想,要知道這是全憑了天主的慈悲和諸聖的祈禱!
那些聖徒們,當初也是凡人,跟我們並沒兩樣;但是他們在世時,一刻也忘不了主的意旨,因此如今在天上受祝福、得永生了。我們在禱告中,不敢直接向那麽崇高的審判者訴述自己的私願;只得向聖徒們傾吐自己切身的要求,請他們,代爲上達天聽——因爲他們本著自身的經驗,洞悉人性的弱點。
我們凡人的俗眼雖然無從窺測神旨的奧妙,但是確知天主的慈悲是廣大無邊的。有時候,我們凡人受了欺蒙,竟會錯找那永遠遭受放逐、再不能觐見聖座的人來傳達祈禱;天主可是不受欺蒙的。雖然這樣,天主還是鑒于祈禱者的真心誠意,寬容了他的愚昧,也不計較那被放逐者的深重罪孽,依舊垂聽那錯把罪徒當作了天主座前的聖者的禱告。在我所要講的這個故事中,這一層就表明得最清楚;我說“最清楚”,並不是就天主的判斷而論,而是對我們人類而言的。
從前法國有個大商人,叫做缪夏托·法蘭西茲,他因爲有錢有勢,所以做了朝廷上的爵士。那時候,法國國王的弟弟查理奉了教皇蔔尼法斯的召見,正要到托斯卡納去,他被派做隨從,一同前去。象通常的商人一樣,臨到要起程了,他發覺還有好多事務還得料理,而行程倉促,來不及在頃刻之間就辦妥,只得設法把一應大小事務交托了人;只是有一件極難處置的事不曾托付妥當,那就是說,他放給好多勃艮第人的債,還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去催收。是因爲他知道這班勃艮第人都潑辣得要命,不顧信用,又不講道理;因此躊躇不決。一時倒很難想出一個精明的人,可以對付得了他們的霸道行爲。
他考慮好久,才想起有一個身材矮小、衣飾華麗、時常在他巴黎的寓所裏出入的人物。那人名叫恰貝萊洛·達·普拉托。那些法國人不知道“恰貝萊洛”是“木樁”的諧音,只看到他衣飾入時,還道這字跟“卡貝洛”是相同的,于是就把它變做了“恰潑萊托”,這樣就“恰潑萊托”“恰潑萊托”地叫開了,他的真名倒反沒人知道了。
說起這位先生,他的爲人可真夠你瞧呢。他幹的是公證人這個行當,可是他的拿手好戲就是編造假文書,如果他真寫了一份絕無弊端的契據,那反而教他羞愧得無地自容,好在文契一由他經手,作僞做假的多,真實完整的少;更妙的是你並不要出多少錢去求他;他肯白給你一份假文書,他情願奉送!給人發假誓,那是他最高興不過的事了,你求他也罷,不求他也罷,他總不肯錯過這機會。那時候,法國人民對于發誓是十二分重視的,不敢胡亂發誓;可是每逢法庭上要他出席作證、憑著他的信仰起誓時:他總是毫不在乎地發一個大大的假誓,所以每次他都靠這種無賴手段勝訴。
他還孜孜不倦地不管在人家骨肉、朋友中間,還是在不相幹的人中間挑撥是非,散布仇恨,亂子鬧得越大,他就越得意。逢到人家找他謀害人命、或是幹其他的好差使時,他總是一口答應下來,從沒推辭過;遭他暗算因而送命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對于天主和諸聖,他一味亵渎,哪怕是爲了一點不相幹的事情都可以暴跳如雷。他從沒踏進過教堂;提到聖禮聖餐,他總是使用著最難聽的字眼,好象在講著不值一提的東西似的。另一方面,酒店和下流的場所,卻難得缺少他的蹤迹。他離不開女人,就象惡狗少不了一根棒子,再沒有哪一個惡徒象他那樣有傷風化、違反人道的了。他做起搶劫的勾當來心安理得,就象是修士向天主奉獻犧牲一般。他好吃好喝,把自己的身子都糟蹋壞了。他又是個出名的賭棍,專門做手腳、擲鉛骰子,去騙別人的錢。
可是我何必多噜蘇呢,從古以來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象他那樣的壞蛋了。總之,有一個時期,他憑他的奸詐給缪夏托效勞,而缪夏托也仗著自己的財勢庇護他,把他從受害人的手裏、從法律的掌握裏救了出來,不止一次。
現在缪夏托就想起了他來,恰潑萊托的曆史全在他肚裏,他認爲要對付那些狡黠的勃艮第人就非他去不可。他差人去把他請了來,向他說道:
“恰潑萊托,你知道,我要出國去了,以後不知哪天才得回來,只是還有些債務沒跟勃艮第人了結,這班人可真刁滑,我想要不是勞駕你走一遭,就再沒哪個可以把我的錢收回來了。再說,你眼前也是空閑著,要是你願意去的話,我將來自會給你向朝廷討一份護照,你收賬回來,便從賬款裏提出一筆相當的數目來給你做酬勞。”
恰潑萊托這時正沒事可幹,手頭很緊,如果向來照應他、庇護他的朋友一走,那情景越發困難了,所以他毫不考慮,一口答應了下來。兩人談妥之後,缪夏托就啓程了。
恰潑萊托帶著委托證明書和皇家的護照。也來到了勃艮第。那裏的人誰都認不得他;而他居然一反向來的本性,用溫和公平的態度來催收賬款,行爲檢點、盡他本分的職務,好象他有多少邪惡的手段他都要藏起來,准備到最後才一下子使用出來。
他寄居在兩個放高利貸的佛羅倫薩人家裏。他們是兄弟倆,看恰潑萊托是缪夏托派來的人,著實優待他。不想他在他們家裏病倒了。他們隨即給他把大夫請了來,還打發仆役侍候他,凡能盡力的地方都盡力做到。
可是一切都不見功效。他年紀老了,從前的生活過得又荒唐,眼看病勢一天比一天沈重;到最後,醫生回說沒救了,弄得那兄弟兩個十分焦急。有一天,他們在緊貼著病室的一間房裏商量起來了。一個問另一個說道:
“我們怎樣打發這個病人呢?這件事可不好辦哪,要說把病人攆出門外吧,情理上說不通,一定要受人指責。大家看見我們把他招留進來,後來又忙著替他請醫、派人服侍他,現在臨到人快要死了,斷不會再做出什麽得罪我們的事來,卻忽然看見我們把他攆了出去,這怎麽成呢?再反過來講,他平生是一個邪惡的人,斷不肯忏悔認罪、接受教會的聖禮;一旦死了,教堂一定不肯收容他的屍體,他豈不是要象死狗一般給扔在溝裏嗎?就算他認罪吧,他的罪案這樣多,罪孽又這樣重,不管神父或是修士,沒有一個肯赦他的罪,或是能夠給他赦罪的。要是他得不到赦免,那還不是給扔到了溝裏去?若是鬧出了這樣的事,那當地的人們平時就恨我們操著這行當,天天在罵我們是不義之徒,就會抓住這機會,一窩蜂衝進我們的宅子來搶劫錢財,一邊高喊道:
“‘這班倫巴第狗子們,連教堂都不肯收容他們,快給我們滾吧!’”
“他們這麽直衝進來,不但搶劫我們的財貨,說不定還要害我們的命。所以說來說去,一旦那個人死了下來,我們可要受累啦。”
方才說過,恰潑萊托只跟他們隔著一層板壁,病人的聽覺又格外敏銳,所以他們所說的話給他聽了去。他把那兄弟倆請到了自己的房中來,這樣向他們說道:
“請你們不必擔心或是顧慮我會連累你們。方才你們在隔壁房內所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要是事情真是照你們所預測的那樣發展下去,那麽當然會落到這樣的結果。可是我有辦法把這局面轉變過來。我一生違背著天主行事,不知犯了多少罪孽,要是在臨死之前,再犯一次,那也反正是這麽一回事了。快去請一個最虔誠、最有德行的神父來——假使天下真有這樣一種人。其余一切你全不用管,我自有辦法把事情弄得面面俱到,叫你們感到滿意。”
這兄弟倆雖然並不抱著多大希望,但仍然趕到了修道院裏去,說是家裏有一個倫巴第人快斷氣了,要請一個聖潔而有學問的神父來行終敷禮。修道院便派了一個十分聖潔、極有學問、精通、爲全城所敬重的神父跟他們同去。
神父走進病房,在床邊坐下,先用好話安慰了病人幾句,接著就問他跟最後一次忏悔已隔開多少時候了。恰潑萊托這一輩子從沒忏悔過,卻回答道:
“聖父,我向來每星期忏悔一次,有時還不止一次呢。可是說真的,自從病了以後,這八天中還不曾忏悔過,我就給病魔害得這麽苦!”
神父就說:“孩子,你這樣做很好,你應該堅持你這個習慣。既然你經常認罪,也就無須我多聽多問了。”
病人說道:“神父,不要那麽說,不管我忏悔了多少次,我還是時時渴望把我所記得起來的一生罪惡、從我落地出生起,直到此刻做著忏悔爲止,原原本本吐露出來。所以,好神父,請你就把我當作從來沒有認過罪一般,詳詳細細地考問我吧,不要因爲我躺在病床上就寬容了我。我甯可犧牲自己肉體的舒適,也不願我的救主用他那寶貴的鮮血贖回來的靈魂沈淪在深淵中!”
神父聽了他的話,大爲高興,認爲這就是心地純潔的證明,著實稱道他的虔誠。于是就詢問他可曾跟婦女犯了奸淫罪。恰撥萊托歎著氣回答道:
“神父,關于這種事,我不好意思向你說真話,怕的是我會犯自負罪。”
神父回說道:“盡管說好了,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麽不管是在忏悔,還是在旁的場合,你決不會犯罪的。”
“既你這麽說,”恰潑萊托答道,“我就照實說了,我還是一個童身呢,就象我初出娘胎時那樣清白!”
“啊,願天主賜福給你!”神父嚷道,“這是難得的品德啊,你自動發願,保守清白,功德遠勝過我們和其余受著戒律束縛的人。”
神父接著又問,他可曾冒著天主的不悅而犯了貪圖口腹之罪。
恰撥萊托連聲歎著氣說:犯過,這種罪他也不知犯了多少次。除了象旁的信徒那樣年年遵守著四旬齋!的禁食外,他還每星期至少齋戒三天,只吃些面包和清水;可是他喝起水來——尤其是當他祈禱累了,或是在朝聖的路程中走累的時候——卻放量大喝,而且還喝得津津有味呢,就跟酒徒在喝酒時一模一樣。還有,他好多次真想嘗嘗婦女們上城去所拌的那種普通的生菜;有時候,吃東西會引起他的快感,對于象他那樣修心齋戒的人那實在是不應該的。
“我的孩子,”神父說道,“這些過失也是人情之常,算不上什麽的,你也不必過于責備自己的良心。每個人都是這樣,不管多麽虔誠,在長期齋戒之後進食,在疲乏的當兒喝水,精神也會爲之一爽的。”
“啊,神父,”恰潑萊托說,“別拿這些話來安慰我吧,你知道我並非不明白,凡是跟侍奉天主有關的事,都要真心誠意、毫無怨尤地做去,否則就是犯了罪。”
神父聽了大爲高興,就回他道:“你有這一片心,我非常高興,我也不禁要贊美你那純潔善良的心地。可是告訴我。你有沒有犯過貪婪罪呢?——臂如追求不義之財啊,或是占有了你名分以外的財物。”
“神父,”恰潑萊托說,“請不要看我住在高利貸者的家裏就懷疑我,我和他們是沒有瓜葛的。不,我來這裏本是爲了想勸告他們、要他們洗心革面、從此不幹那重利盤剝的勾當;我相信我原可能做到的,要不是天主來把我召喚去。你還要知道,我的父親是很有錢的,他老人家故世的時候,遺給我一大筆財産,這筆財産,我一大半倒是拿來施舍給別人。我爲了維持自己的生計,也爲了可以周濟貧苦,做了一點小本生意,想博取一些利潤,可我總是把賺來的錢均分爲二,一半留給自己需用,一半送給了窮苦無告、信奉天主的人們。蒙天主的恩典,我幹得很順利,業務逐漸地興旺起來。”
“你這樣做好極了,”神父說,“不過你是不是常常容易動怒呢?”
“噢,”恰潑萊托說,“我只能告訴你,那是常有的事:誰能看著人們整天爲非作歹,全不把天主的戒律和最後的審判放在心裏,而耐得住一腔怒火呢?我一天裏有好幾次甯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願活著眼看青年人追逐虛榮、詛天咒地、發假誓,在酒店裏進進出出,卻從不跨進教堂一步,他們只知道朝著世俗的路走,不知道追隨天主的光明大道。”
“我的孩子,”神父說,“這是正義的憤怒,我不能要你把這事當作罪惡忏悔。不過你有沒有逞著一時之忿,殺人、傷人、汙蔑了人、或是委屈了人呢?”
“唉,神父,”病人回答道,“看你是個天主的弟子,怎麽也會問出這等的話來呢?象你所說的種種罪惡,別說當真做了出來,就是存著一丁點兒想頭吧,你難道以爲天主還能一直這麽容忍著我嗎?這都是盜賊惡漢的行徑呀,我一見了這些人,沒有哪一次不是對他們說:‘去吧,願天主來感化你們!’”
“願天主降福于你!”神父說,“可是告訴我,我的孩子,你有沒有做過假見證來陷害人,有沒有诋毀過他人?旁人的東西你有沒有侵占過?”
“唉,神父,當真的,”恰潑萊托說,“我當真毀謗過人;我從前有一個鄰居,往往平白無故地毆打他的妻子,我看不過了,有一次就去告訴她的娘家,說他怎樣怎樣不好——我真是替那個不幸的婦人難過,他喝醉了酒打起女人來,天知道有多麽狠毒。”
于是神父又問:“你說過你是個商人,那麽你有沒有象一般商人一樣使用過欺騙的手段?”
“啊,神父,當真有過這麽一回,”恰潑萊托說,“可是我無從知道那吃虧的人是誰了。他賒了我的布去,後來還錢的時候我當場沒數,就扔進了錢箱,隔了一個月,我拿出來一數,發覺多了四文錢。就把這錢另外放開,好歸還原主,可是等了他一年還不見他來,我這才把這四文錢舍施給了窮人。”
“這是件小事,”神父說,“你處理得也很妥當。”
于是他再提出了一些其他的問題,恰潑萊托又象方才那樣一一作了回答。最後,神父正想替他行赦罪禮的時候,他大聲嚷道:
“神父,我還有一件罪惡不曾向你忏悔呢。”
神父忙問他是什麽事,他就說:“我記得有一個禮拜六做過午禱之後,我叫女仆打掃屋子,我應該尊重我主的‘聖安息日’,而我卻沒有遵守!”
“喔,我的孩子,”神父說,“那也是一件小事。”
“不,”恰潑萊托說,“你別那麽講:這是一件小事,聖安息日是我主複活的節日,應當受到多大的崇敬啊。”
神父又問道:“那麽還有別的罪過沒有?”
“唉,神父,”恰潑萊托回答道,“有一次,我自個兒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竟在天主的教堂裏隨口吐了口水。”
那神父微笑說道:“這種事你不必放在心裏,我的孩子;我們做修士的也天天在那裏吐口水呢。”
“那你們就大大地不應該了,”他回答道,“旁的一切還在其次,天主的聖殿卻是獻祭的場所,理應保持十分潔淨才是呀。”
總之,他還說了許多諸如此類的事;後來他卻開始呻吟起來,末了又索性放聲大哭了——只要他高興,他是能夠把悲傷絕望的神情摹仿得維妙維肖的。神父慌忙問道:“孩子,爲什麽這樣傷心?”
“唉,神父,”恰潑萊托回答說,“我還有件罪惡一直隱瞞著沒說出來哪,我沒有勇氣說,因爲我慚愧極了,我只要一想起這回事來,就哭得象你所看到的那樣子,照我看來,天主是永遠也不會寬恕我這件罪惡了!”
神父就說:“別哭吧,我的孩子,話不是這樣說的。哪怕世間一切的罪惡,甚至是直到世界末日,人類所要犯的一切罪惡完全集中在一個人身上,只要他果真能痛改前非,象我所看到你的這副光景,那麽天主的仁愛和恩德是無邊無涯的,只要罪人供認了,天主便會赦免他。所以你盡管放心向我說吧。”
恰潑萊托還是哭個不停,他一邊哭一邊說:“唉,我的神父,我罪孽深重,除非你幫助我,你的禱告感動了天主,我是怎麽也不敢存著被赦免的希望了。”
神父就說道:“只管說吧,我答應一定爲你禱告。”
恰潑萊托仍然哭著,只是不肯說;那神父勸了半天,他才深深歎了一口氣說:
“神父,你既然答應爲我禱告,我就說出來吧。你要知道,我小時候,曾經有一次咒罵過自己的親娘呢。”說完,他又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孩子,”神父說,“你把這看成是這麽一件重大的罪惡嗎?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都在詛咒天主;可是亵讀天主的人只要一旦忏悔,主就會寬赦他們。你只犯了這麽一點點罪過,就以爲永遠得不到主的赦免了嗎?別哭啦,寬心吧,聽我說,你能夠這麽痛切地悔過,象我現在看到你的這一副光景,那就是你跟人一起把耶稣釘在十字架上,也一定能夠受到主的赦免的。”
“唉,我的神父,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呀?”恰潑萊托回答說,“我的親娘十月懷胎才把我生下來。千百次撫抱才把我拉扯大了,我竟然詛咒她,這真是罪大惡極呀,要是你不替我在天主面前禱告,我就永遠得不到赦免了!”
神父看見恰潑萊托再沒什麽忏悔了,就給他行了赦罪禮,爲他祝了福,只道他說的句句都是真話,把他看成了世間最虔敬的人。這些話都出自一個臨終的人的口裏,說得又那麽懇切,誰聽了能不相信呢?儀式舉行之後,神父又說:
“恰潑萊托先生,憑著天主的幫助,你的病不久就要好了,但是如果天主的意旨要把你那聖潔、善良的靈魂召喚到他跟前,你可願意讓你的遺體安葬在我們的修道院中?”
“當然十分願意,神父,”恰潑萊托回答說,“我不願意葬在別的場所,因爲你答應了替我向天主禱告;再說,我對于你們的教派懷著特別的崇敬。所以我求你回去之後,就把你們每天早晨供奉在聖壇上的我主的‘真身’8送到我這裏來,因爲我雖然不配有這光榮,可還是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許,領受聖餐,此後就行‘終敷禮’,這樣,我活著的時候雖然是個罪徒,死的時候至少也可以象個天主教徒了。”
那善良的神父聽了非常高興,說是他那些話講得非常好,並且答應立即給他把聖餐送來。他去了一會之後,聖餐果然送來了。
再說那兄弟倆,他們把神父請了來,可是總不放心,害怕恰潑萊托會有意作弄他們,所以躲在另一間屋子裏。隔著一層板壁偷聽著,恰潑萊托向神父所說的那些話,他們句句聽了去。有好幾次,他們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他們私下談道:
“這個人可真了不起,衰老也罷、疾病也罷,都奈何不了他,他也不管死亡就在眼前、再過一會兒就要站到天主的座前去受審判了,卻還是施出他那奸刁的伎倆,臨死都不改!”可是既然他憑著彌天大謊,能夠葬在教堂裏,他們也就顧不得這許多了。
恰潑萊托隨即受了聖禮,病況越來越嚴重了,又受了終敷禮;就在他深深忏悔的當天,晚禱過後,斷氣了。那兄弟倆就拿著恰潑萊托的錢,替他鄭重鋪排喪事,同時打發人到修道院去請修士到來,按照習俗,爲死者舉行夜禱,又請他們第二天早晨主持殡儀,料理一切事宜。
那聽取他忏悔的神父得了報喪的通知後,便來到院長跟前,打鍾召集了全體修士,告訴他們死者是一個多麽聖潔的正人君子——你只要聽聽他的忏悔就可以知道了。他希望天主將通過他而顯示許多奇迹,所以勸告大家應當懷著最大的尊敬和虔誠去把他的遺體迎來。院長和衆修士給他這麽一說,都非常相信,一致同意了他的建議。
那天晚上,他們全體來到停放恰潑萊托的遺骸的地方,爲他舉行了莊嚴盛大的夜禱。第二天早晨,個個都穿戴起法帽法袍,手拿,胸前挂著十字架,沿途唱著聖歌,用最隆重的儀式去迎接他的遺體。這件事哄動了全城,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緊跟在他們後面走。等靈柩擡進教堂,那聽取死者忏悔的有道的神父便登上法壇、宣揚恰潑萊托的一生奇迹,把他的齋戒、童貞、清白和聖潔等等都講到了,在這種種善行之中,他尤其提到那好人怎樣痛哭流涕、向他忏悔他自以爲是是深重的罪孽,他好不容易才叫那聖潔的人相信天主會赦免他的罪過。說到這裏,他就斥責壇下的聽衆道:
“可是你們,主所不容的人,連腳下絆著根草,都要亵渎天主、聖母和天上的諸聖!”
此外,他還把他的忠誠和聖潔宣揚了一番。總之,聽衆相信了他這番話,大受感動,儀式一完,就擁上前來。爭先恐後地親吻死者的手和腳,把他的衣服扯個粉碎,連背部都露了出來;要搶得那麽一小片碎布,就覺得有了洪福。結果只得把他的屍體終日停放在那兒,好讓大家都可以瞻仰他的遺容,到了晚上,才莊重地把他放入了小教堂裏的一個大理石冢內。第二天,人們絡繹不絕地趕來,手執蠟燭,向他祈禱許願,以後來還願,就在他的神龛前挂了許多蠟像。
他的聖名越傳越響了,人們對于他的敬仰真是與日俱增,甚至到後來,凡是遇到患難。就只向他祈求,再也記不起其他的聖徒了。他們稱他“聖恰潑萊托”,直到現在還是使用這個稱呼;還說,天主假著他的手,顯示了好多奇迹;就在眼前,只要你誠心求他,也還是天天可以發生奇迹的。
恰貝萊洛·達·普拉托就是這麽活著,這麽死去,又這麽變做了聖徒,這一切諸位都已聽到了;我不打算說他不可能在天主面前蒙受祝福;他的一生雖然作惡多端,但是在臨死的那一刻,他可能痛心悔過,而天主也可能對他特別寬大,把他收容進天國,不過這都是我們無從窺測的事了。我們只能拿顯而易見的常情常理來猜度,他此刻應該是在地獄裏,在魔鬼的手裏,而不是在天堂跟天使們待在一起。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認識到天空加于我們的恩惠是何等深厚了。他不計較我們的愚昧,只鑒察我們的真心誠意;不管我們錯把主的仇敵當作是主的友人,而向他傾吐我們的心願。天主同樣垂聽我們的祈禱,就象我們所選的代禱人是一個真正的聖徒一樣。
我們靠著天主的恩惠,才能象眼前這麽快樂逍遙,歡聚在一起,好安然無恙地度過這次災難。那麽讓我們來贊美他吧——我們也就是以贊美他的名義開始講故事的;崇拜他吧,在困難的時候虔誠地向他祈求吧,他一定會聽取我們的禱告的。
潘菲洛的故事說到這裏,就完了。

第一天由此開始。作者首先對十個男女集合的緣由作了說明。以下便是他們在潘比妮亞領導下,各自隨意所說的故事。
    溫雅的女士們,我深知你們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讀著這本書,免不了要認爲故事的開端是太悲慘愁苦了,叫人們不禁慘然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場可怕的瘟疫,這對于身曆其境、或是耳聞其事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不過請別以爲讀著這本書,又要害你們歎息、掉淚,就此嚇得不敢再往下讀了。本書的開端雖然淒涼,卻好比一座險峻的高山,擋著一片美麗的平原,翻過前面的高山,就來到那賞心悅目的境界;攀援的艱苦將換來了加倍的歡樂。樂極固然生悲,悲苦到了盡頭,也會湧起了意想不到的快樂。
    所以這只不過是暫時的淒涼——我說是暫時的,因爲也不過占了寥寥幾頁篇幅罷了;接著而來的就是一片歡樂,象方才預告的那樣——要不是這麽聲明在先,只怕你們猜想不到苦盡還有甘來呢。說真話,我真不願意累你們走這條崎岖小道,可是此外又沒有旁的路可通,因爲不回顧一下悲慘的過去,我沒法交代清楚你們將要讀到的那許多故事,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景下産生的;所以只好在書裏寫下這樣一個開頭。
    在我主降生後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的城市中最美麗的城市——就是那繁華的佛羅倫薩,發生了一場可怖的瘟疫。這場瘟疫不知道是受了天體的影響,還是威嚴的天主降于作惡多端的人類的懲罰;它最初發生在東方,不到幾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計其數;而且眼看這場瘟疫不斷地一處處蔓延開去,後來竟不幸傳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無策,一點防止的辦法也拿不出來。城裏各處汙穢的地方都派人掃除過了,禁止病人進城的命令已經發布了,保護健康的種種措施也執行了;此外,虔誠的人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作過祈禱了;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症終于出現了,災難的情況立刻嚴重起來。
    這裏的瘟疫,不象東方的瘟疫那樣,病人鼻孔裏一出鮮血,就必死無疑,卻另有一種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間或是在胳肢窩下隆然腫起一個瘤來,到後來愈長愈大,就有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一個雞蛋那樣大小。一般人管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時候,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兩個部分蔓延到人體各部分。這以後,病征又變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體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現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時候是稀稀疏疏的幾大塊,有時候又細又密;不過反正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樣,是死亡的預兆。
    任你怎樣請醫服藥,這病總是沒救的。也許這根本是一種不治之症,也許是由于醫師學識淺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因而也就拿不出適當的治療方法來——當時許許多多對于醫道一無所知的男女,也居然象受過訓練的醫師一樣,行起醫來了。總而言之,凡是得了這種病、僥幸治愈的人,真是極少極少,大多數病人都在出現“疫瘤”的三天以內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沒有什麽發燒或是其他的症狀。
    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只要一跟病人接觸,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幹柴靠近烈火那樣容易燃燒起來。不,情況還要嚴重呢,不要說走近病人,跟病人談話,會招來致死的病症,甚至只要接觸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摸過的東西,也立即會染上了病。
    駭人聽聞的事還有呢。要不是我,還有許多人眼見目睹,那麽,種種事情即使是我從最可靠的人那兒聽來的,我也不敢信以爲真,別說是把它記錄下來了。這一場瘟疫的傳染可怕到這麽一個程度,不僅是人與人之間會傳染,就連人類以外的牲畜,只要一接觸到病人、或是死者的什麽東西,就染上了病,過不了多少時候,就死了,這種情形也是屢見不鮮。有一天,我親眼看到有這麽一回事:大路上扔著一堆破爛的衣服,分明是一個染病而死的窮人的遺物,這時候來了兩頭豬,大家知道,豬總是喜歡用鼻子去拱東西的,也是合該它們倒楣,用鼻子把那衣服翻了過來,咬在嘴裏,亂嚼亂揮一陣,隔不了一會,這兩頭豬就不住地打起滾來,再過了一會兒,就象吃了毒藥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活著的人們,每天看到這一類或大或小的慘事,心裏就充滿著恐怖和種種怪念頭;到後來,幾乎無論哪一個人都采取了冷酷無情的手段:凡是病人和病人用過的東西,一概避不接觸,他們以爲這樣一來,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保住了。
    有些人以爲唯有清心寡欲,過著有節制的生活,才能逃過這一場瘟疫。于是他們各自結了幾個伴兒,揀些沒有病人的潔淨的宅子住下,完全和外界隔絕起來。他們吃著最精致的食品,喝著最美的酒,但總是盡力節制,絕不肯有一點兒過量。對外界的疾病和死亡的情形他們完全不聞不問,只是借音樂和其他的玩意兒來消磨時光。
    也有些人的想法恰巧相反,以爲唯有縱情歡樂、縱飲狂歌,盡量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什麽都一笑置之,才是對付瘟疫的有效辦法。他們當真照著他們所說的話實行起來,往往日以繼夜地,盡情縱飲,從這家酒店逛到那家酒店,甚至一時興來,任意闖進人家住宅,爲所欲爲。也沒有人來阻攔他們,因爲大家都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哪兒還顧得到什麽財産不財産呢。所以大多數的住宅竟成了公共財産,哪一個過路人都可以大模大樣地闖進去,只當是自己的家一般占用著。可是,盡管他們這樣橫衝直撞,對于病人還是避之唯恐不及。
    浩劫當前,這城裏的法紀和聖規幾乎全都蕩然無存了;因爲神父和執法的官員,也不能例外,都死的死了,病的病了,要不就是連一個手底下人也沒有,無從執行他們的職務了;因此,簡直每個人都可以爲所欲爲。
    還有好多人又采取了一種折衷的態度。他們既不象第一種人那樣嚴格節制著自己的飲食,也不象第二種人那樣大吃大喝、放蕩不羁。他們雖然也滿足自己的欲望,但是適可而止,他們並沒有閉戶不出,也到外面去走走,只不過手裏總要拿些什麽鮮花香草,或是香料之類,不時放到鼻子前去嗅一下,清一清神,認爲要這樣才能消除那充滿在空氣裏的病人、藥物、和屍體的氣味。
    有些人爲了自身的安全,竟抱著一種更殘忍的見解。說,要對抗瘟疫,只有一個辦法——唯一的好辦法,那就是躲開瘟疫。有了這種想法的男男女女,就只關心他們自己,其余的一概不管。他們背離自己的城市,丟下了自己的老家,自己的親人和財産,逃到別的地方去——至少也逃到佛羅倫薩的郊外去,仿佛是天主鑒于人類爲非作歹,一怒之下降下懲罰,這懲罰卻只落在那些留居城裏的人的頭上,只要一走出城,就逃出了這場災難似的。或者說,他們以爲留住在城裏的人們末日已到,不久就要全數滅亡了。
    這些人的見解各有不同,卻並沒個個都死,也並沒全都逃出了這場浩劫。各地都有好些各色各樣的人在自身健康時,首先立下榜樣,教人別去理會那得病的人,後來自己病倒了,也遭受人們的遺棄,沒人看顧,就這樣斷了氣。
    真的,到後來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鄰舍,誰都不管誰的事了,親戚朋友幾乎斷絕了往來,即使難得說句話,也離得遠遠的。這還不算,這場瘟疫使得人心惶惶,竟至于哥哥舍棄弟弟,叔伯舍棄侄兒,姊妹舍棄兄弟,甚至妻子舍棄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傷心、叫人最難以置信的,是連父母都不肯看顧自己的子女,好象這子女並非他們自己生下來似的。
    因此許許多多病倒的男女都沒人看顧,偶然也有幾個朋友,出于慈悲心,來給他們一些安慰。不過這是極少數的;偶然也有些仆人貪圖高額的工資,肯來服侍病人,但也很少很少,而且多半是些粗魯無知的男女,並不懂得看護,只會替病人傳遞茶水等物,此外就只會眼看著病人死亡了。這些侍候病人的仆人,多半因此喪失了生命,枉自賺了那麽些錢!
    就因爲一旦染了病,再也得不到鄰舍親友的看顧,仆人又這樣難雇,就發生了一種聞所未聞的風氣。那些奶奶小姐,不管本來怎麽如花似玉,怎麽尊貴,一旦病倒了,她就再也不計較雇用一個男子做貼身的仆人,也再不問他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開衣裙,把什麽地方都在他面前裸露出來,只當他是一個女仆。她們這樣做也是迫于病情,無可奈何,後來有些女人保全了性命的,品性就變得不那麽端莊,這也許是一個原因吧。
    有許多病人,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調理,本來可以得救,現在卻都死去了。瘟疫的來勢既然這麽凶猛,病人又缺乏護理,叫呼不應,所以城裏日日夜夜都要死去大批大批的人,那情景聽著都叫人目瞪口呆,別說是當場看到了。至于那些幸而活著的人,迫于這樣的情勢,把許多古老的習俗都給改變過來了。
    照向來的風俗說來,人死了,親友鄰居家的女眷都得聚集在喪事人家,向死者的家屬吊唁;那家的男子們就和鄰居以及別處來的市民齊集在門口。隨後神父來到,人數或多或少,要看那家的排場而定。棺材由死者的朋友擡著,大家點了一支蠟燭,拿在手裏,還唱著挽歌,一路非常熱鬧,直擡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但是由于瘟疫越來越猖獗,這習俗就算沒有完全廢除,也差不多近于廢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新的風氣。病人死了,不但沒有女人們圍繞著啜泣,往往就連斷氣的一刹那都沒有一個人在場。真是難得有幾個死者能得到親屬的哀傷和熱淚,親友們才不來哀悼呢——他們正在及時行樂,在歡宴,在互相戲谑呢。女人本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現在爲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竟不惜違背了她們的本性,跟著這種風氣走。
    再說,人死了很少會有十個鄰居來送葬;而來送葬的決不是什麽有名望有地位的市民,卻是些低三下四的人——他們自稱是掘墓者;其實他們幹這行當,完全是爲了金錢,所以總是一擡起了屍架,匆匆忙忙就走,並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往往送到最近的教堂就算完事。在他們前面走著五六個僧侶,手裏有時還拿著幾支蠟燭,有時一支都不拿。只要看到是空的墓穴,他們就叫掘墓人把死屍扔進去,再也不自找麻煩,鄭重其事地替死者舉行什麽落葬的儀式了。
    下層階級,以至大部分的中層階級,情形就更慘了。他們因爲沒有錢,也許因爲存著僥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裏,結果病倒的每天數以千計。又因爲他們缺乏適當的醫治,無人看護,幾乎全都死了。白天也好,黑夜也好,總是有許多人倒斃在路上。許多人死在家裏,直到屍體腐爛,發出了臭味,鄰居們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城市裏就這樣到處屍體縱橫,附近活著的人要是找得到腳夫,就叫腳夫幫著把屍體擡出去,放在大門口;找不到腳夫,就自己動手,他們這樣做並非出于恻隱之心,而是唯恐腐爛的屍體威脅他們的生存。每天一到天亮,只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堆滿了屍體。這些屍體又被放上屍架,擡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屍架,就用木板來擡。
    一個屍架上常常載著兩三具屍體。夫妻倆,或者父子倆,或者兩三個兄弟合放在一個屍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人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兩個神父,拿著一個十字架走在頭裏,腳夫們擡著三四個屍架,在後面跟著。常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神父只道要替一個人舉行葬禮,卻忽然來了六七具屍體,同時下葬,有時候甚至還不止這麽些呢。再也沒有人爲死者掉淚,點起蠟燭給他送喪了;那時候死了一個人,就象現在死了一只山羊,不算一回事。本來呢,一個有智慧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爾遭遇到幾件不如意的事,也很難學到忍耐的功夫;而現在,經過了這場空前的浩劫,顯然連最沒有教養的人,對一切事情也都處之泰然了。
    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屍體運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習俗,要求葬在祖墳裏面,情形更加嚴重。等墳地全葬滿了,只好在周圍掘一些又長又闊的深坑,把後來的屍體幾百個幾百個葬下去。就象堆積船艙裏的貨物一樣,這些屍體,給層層疊疊地放在坑裏。只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直到整個坑都裝滿了,方才用土封起來。
    當時整個城裏的種種淒慘景象也不必一一細談了,我只要再補說一句,當城內瘟疫橫行的時候,郊外的市鎮和鄉村也並沒逃過這一場浩劫,不過災情不象城裏那樣聲勢浩大罷了。可憐的農民,在冷落的村子裏,荒僻的田野中,一旦病倒了,既沒有醫生、也沒有誰來看顧,隨時倒斃在路上,在田裏,或者死在家門口。他們死了,不象是死了一個人,倒象是死了一頭牲畜。
    城裏的人們大難當前,丟下一切,只顧尋歡作樂;鄉下的農民,自知死期已到,也再不願意從事勞動,拿到什麽就吃什麽,從前他們在田園上、在牛羊上注下了多少心血,寄托過多少期望,現在再也顧不到了。這樣,牛、驢子、綿羊、山羊、豬、家禽、還有人類的忠誠的伴侶——狗,被迫離開圈欄,在田裏到處亂跑——田裏的麥早該收割了,該打好收藏起來了,卻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一下。這些牲口,有許多好象賦有理性似的,白天在田野裏吃飽了草料,一到天晚,雖然沒有家人來趕,也會自動走回農莊來。
    讓我們再從鄉村說回到城裏吧。其實除了說天主對人類真是殘酷到極點,還能怎麽說呢?由于這場猛烈的瘟疫,由于人們對病人抱著恐怖心理,不肯出力照顧,或者根本不管,從三月到六月,佛羅倫薩城裏,死了十萬人以上。在瘟疫發生之前,誰也沒想到過城裏竟住著這麽多人。
    唉,宏偉的宮室,華麗的大廈,高大的宅第,從前達官貴婦出入如雲,現在卻十室九空,連一個最低微的仆從都找不到了!有多少顯赫的姓氏、巨大的家産、富裕的産業遺下來沒有人繼承!有多少英俊的男子、美麗的姑娘、活潑的小夥子,在早晨還同親友們一起吃點心,十分高興,到了夜裏,已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他們的祖先吃晚飯了。
    講述這種種悲慘的事,我自己也覺得十分心酸;所以不如就此打住,現在我只想在下面提到一件事:
    佛羅倫薩城裏,居民相繼死亡,幾乎成了空城;不過我後來聽到一個可靠的人說,在一個禮拜二的早晨,做過彌撒,莊嚴的聖瑪利亞·諾凡拉教堂裏冷冷清清,只留下七個年輕的婦女,都穿著跟這個年頭正相配的黑色喪服。她們中間不是帶著親戚關系,就是有著朋友或是鄰居的情誼。最大的一位不過二十七歲2,年紀最輕的也已有十八歲了,都長得非常秀麗,儀態優雅,又具有良好的教養,顯然全都是些出身高貴的女士。
    要是沒有什麽不便的話,她們的芳名我本該也告訴你們,可是底下將記錄下她們所講述的,以及聽到的種種話,我不願意將來有一天,害得她們感到不好意思。現在的社會風氣,又逐漸嚴肅起來了,不象當時那麽放蕩了——當時,不但象她們那樣年輕的姑娘,就連歲數較長的婦女,也免不了沾染這種風氣。我也不願意讓那些專愛中傷別人、對于純潔無垢的品德一味挑剔的人,抓住這個機會用惡俗的話來破壞這幾位小姐的名聲。所以我只好依著她們各人的性格,另取一個合適的名字——或者多少還算合適的名字,好讓讀者明白她們中間究竟是誰在說話,不致鬧不清楚。
    首先,那年紀最大的一位,我叫她“潘比妮亞”,第二個,叫“菲亞美達”,第三個,“菲羅美娜”;第四個,“愛米莉亞”;第五個,“勞麗達”;第六個,“妮菲爾”;最後一個,名字取得很適當,叫“愛莉莎3”。
    她們這天的見面,也是巧合,並沒預先約定。大家就在教堂的一角,圍成一圈,坐了下來;又長籲短歎了一陣,于是也不再作禱告,只是彼此談論起當時的種種情況來。大家沈默了一會之後,又聽見潘比妮亞開口說道:
    “各位好姐姐,你們想必跟我一樣,早就聽說過了,一個人做他本份的事是不會招人見怪的。盡力保護自己的生命原是每個人的天賦權利。爲了保護自己的生命而殺了人,甚至還可以不用抵罪。如果維護公共利益的法律尚且能夠容忍這種行爲,那麽我們爲了保全自己的生命,采取與人無損的手段,當然是合情合理的了。我一想到今天早晨,和以前那一串日子是怎樣挨過來的,再想到我們這幾天來全是談著些什麽話,我就感覺到——你們也一定同樣會感覺到,我們是在爲自己的生命擔憂呀。這我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我十分奇怪的是,我們女人都有女人的判斷力,爲什麽不替自己想想辦法,來擺脫這憂愁呢?
    “我們留在這兒——照我看來——最多也不過看看又運來了多少要落葬的屍體,或者聽聽那最後剩留下來的幾個修士是不是還按時按刻唱著聖歌;或者呢,拿我們這身喪服向每一個來到這裏的人顯示我們遭遇到多麽重大的不幸。走出這兒的教堂,我們就會看到,到處都擡著死屍和病人;或者看見從前被當局放逐的罪人,如今再不把法律看在眼裏,只是在大街小巷,到處大搖大擺著,因爲他們知道那班執行法令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病倒了。再看到我們城裏那班下三濫,他們自稱‘掘墓者’,喝飽了我們的血,騎著馬,到處亂闖,嘴裏還唱著下流的小調,來嘲笑我們的苦難。從東到西,我們只聽到‘某人死了’,或者是‘某人只剩一口氣了’。要是人死了還有人哭,那麽我們在這城裏只能聽得一片哀聲了。我不知道你們的家裏是不是跟我一樣,我家裏的人全都死了,偌大的門庭,只剩下了我和我的使女兩個人;我一想到這裏,就毛骨悚然,在家裏無論坐也好,立也好,總覺得有許多陰魂出現在我眼前,他們的臉全不是我看熟了的那些臉,卻變得好不可怕,真把我嚇壞了。
    “這樣,我不管在這兒教堂裏、在外面街上,或者關在家裏,總是心神不甯;尤其是因爲凡是象我們這樣有體力、有辦法的人,全都跑了,留在這兒沒走的只剩我們這幾個。就算還有一些人留在這兒,我常聽說——也親眼看到過——他們不管是一個人、或者是一群人,總是夜以繼日地盡情吃喝玩樂,也再不存什麽是非之分了。不僅是世俗的人們,就連隱居在修道院裏的修士,也認爲別人公然做得的事,他們同樣做得,因此竟違背了誓願和清規,去追求那肉體的歡樂。這樣,爲了想逃過這場災禍,人們變得荒淫無度了。
    “如果分明是那麽一回事,那我們還留在這兒幹什麽?我們還指望些什麽?我們還夢想些什麽?我們爲什麽不象別人那樣及早替自己的安全設想?生命對于我們難道就不及對別人那樣可貴?或者是,難道我們竟認爲我們的生命力比旁人強,所以用不到害怕災禍會落到自己頭上來?我們錯了,我們上當了。要是我們真這樣想,那是多麽糊塗呀:我們只要想想,有多少年青的男女在這一場可怕的瘟疫中送了命,那就可以得到一個很明確的答案了。
    “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想法,照我看來,要是我們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當作兒戲,坐以待斃,那麽許許多多人都走的走,溜的溜了,我們不如也趁早離開了這個城市吧。不過,就象逃避死神那樣,人們那種墮落的生活,我們也要避免;我們每個人在鄉間都有好幾座別墅,讓我們就住到鄉下去,過著清靜的生活吧;在那兒,我們可以由著自己的心意尋求快樂,但是並不越出理性的規範。
    “在鄉下,我們可以聽鳥兒唱歌,可以眺望青山綠野,欣賞田畝連片,麥浪起伏,以及各種各樣的樹木。我們還可以看到遼闊的蒼穹,盡管上天對我們這樣嚴酷,可還是在我們眼前展露了它那永恒的美麗——這比我們那一座空城好看得多了。再說,那兒的空氣也新鮮得多,在這個季節,我們在鄉下將會抛卻許多苦惱,平添不少生命的樂趣。雖說鄉村裏的農民也象城裏的居民,一個個死去,終究屋少人稀,不至于這樣觸目驚心。
    “再從另一方面考慮,依我說來,我們並沒抛棄了這兒的什麽人。可不,要說實話,那倒是我們被人抛棄了呢——你看,我們的親戚不是死了,就是逃跑了,抛下我們單身只影去擔當那沈重的苦難,好象我們不再是他們的親人了。
    “要是依照我的主意做去,我們不會受到什麽非難的,要是不那麽辦,可能反而會遭到痛苦,麻煩,甚至死亡。所以我想,要是大家贊成的話,我們不妨帶著使女,讓她們攜著一切必需的東西,逃出城去,從這家別墅走到那家別墅,趁這大好的時光,好好地享受它一番。讓我們就這樣地生活下去。只要死神不來召喚我們,我們總有一天可以看到天主怎樣來收拾這一場瘟疫。請記著,我們正大光明地出走,不見得比許多女人放蕩不羁地住在城裏更要不得啊。”
    大家聽了潘比妮亞的這番議論。都佩服她的見地,而且竟迫不及待地開始討論起詳細的辦法來了,仿佛等到商量定當,她們一站起身來,就要出發了。可是菲羅美娜是一個最謹慎不過的姑娘,她就說了:
    “姐妹們,潘比妮亞所說的一切當然是非常好的,可是我們也不能照著自己的意思,說走就走呀。別忘了我們都是女人;我們年紀也不小了,不至于還不明白幾個女人聚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女人要是沒有男人的領導,勢必弄成一團糟。我們的心坎兒太活了,太任性了,太多心了,太懦弱不中用了。爲了這緣故,我只怕一切由著我們,沒有人來領導,那麽我們這些人很快地就會鬧得不歡而散,叫大家臉上都沒光彩。讓我們先解決了這個問題,然後動身吧。”
    愛莉莎也發言了:“真的,男人是女人的首領,沒有男人的幫助,我們做什麽事也難得有始有終。不過我們怎麽能找到男人呢?大家都知道,我們的親族多半已經死了,那沒死的也早已各自結伴,各奔東西,再不知道他們跑到哪裏去了。隨便請幾個陌生男人來參加吧,那又不太妥當,因爲我們要躲避生命的危險,同時也要預防流言蜚語落到我們頭上來,免得我們爲了尋求歡樂和安甯,反而招來了煩惱。”
    這幾位小姐正在這裏你一言我一語談論的時候,恰巧有三個年青的男人從外邊走進了教堂——說是年青,最小的一個也有二十五歲了。他們都富于熱烈的感情。這年頭有多麽可怕,親友多半死了,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可是這一切都不能叫他們的愛情有一絲半點兒冷卻——更不用說叫這股愛情的火焰完全熄滅了。他們三人,一個叫做“潘菲洛”,還有一個叫“菲洛特拉托”,第三個叫“第奧紐”。他們的談吐舉止都非常可愛,在這災難的歲月裏,他們只希望有機會能和自己的情人見到一面,這在他們就是得到了無上的安慰。事有湊巧,他們三個的情人就在這七位小姐中間,而其余幾位小姐中,也有幾位跟他們有著親戚關系。
    他們才走進教堂,望見那幾位小姐,她們也已經看到了他們;潘比妮亞就笑著說:
    “瞧,我們的運氣有多好!這兒不是來了三個又英俊又懂事的青年來成全我們的願望了嗎?只要我們肯收容他們,他們一定樂意做我們的向導和跟班的。”
    妮菲爾的情人正是這三個男子中的一個,她聽了這話,不禁羞得臉通紅,說道:“潘比妮亞,看在老天面上,你說話也該多想一想呀!我很明白,他們三個怎麽說也得承認是高尚的青年,而且不用問,完全可以擔當起比這更重大的任務。我也認爲,別說請他們陪伴我們,就是請他們陪伴比我們漂亮高貴得多的小姐,他們也還是非常合適而令人愉快的良友。可是誰都知道,他們現在正愛著我們中間的幾個人,我只怕,要是把他們收容到咱們姐妹的隊伍中來,盡管男女雙方都是清清白白,誹謗和流言還是不肯饒過咱們呢。”
    菲羅美娜接著說:“這有什麽關系呢?只要我問心無愧,隨別人愛怎麽說,我決不會因而感到不安。天主和真理會保護我們的名譽的。要是他們肯加入到我們這兒來,那麽正象潘比妮亞所說的,我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這是天意派他們來成全我們的願望!”
    接下來的一片靜默說明了姑娘們聽了這番話,沒有一個反對,一致贊成上前去招呼那三個青年,把這個打算說給他們聽,並且探問,他們是不是願意跟她們一起住到鄉下去。潘比妮亞就不再多說什麽,站起身來,向他們那兒走去,原來她和其中的一個沾點親戚關系。
    那三個青年正站在那兒望著她們,潘比妮亞笑容可掬地跟他們行了個禮,向他們說明了她們作了怎麽樣一個打算,並且以她和全體姐妹們的名義,請求他們本著兄弟般純潔的友愛,加入到她們的隊伍裏來。
    最初,那三個青年還以爲這是在跟他們鬧著玩呢;不過看到她說得這樣鄭重,也就打消了懷疑,非常愉快地答應下來。爲了可以及早出發,他們立刻著手作必要的籌備。
    第二天是禮拜三,一切都准備就緒,他們要去的地方也已經派人預先去通知了。那七位小姐就帶著女仆們,三個青年各帶著一個男仆,在晨光熹微中,離城出發了;走了不滿六裏路,就來到了預定逗留的場所。
    這座別墅築在一座小山上,和縱橫的大路都保持著相當距離,周圍盡是各種草木,一片青蔥,景色十分可愛。宅邸築在山頭上;宅內有一個很大的庭院,有露天的走廊,客廳和臥室布置得非常雅致,牆上還裝飾著鮮豔的圖畫,更覺動人。宅邸周圍,有草坪、賞心悅目的花園,還有清涼的泉水。宅內還有地窖,藏滿各種美酒,不過這只好讓善于喝酒的人去品嘗了,對于貞靜端正的小姐是沒用的。整座宅子已在事先打掃得幹幹淨淨,臥房裏的被褥都安放得整整齊齊;每個屋子裏都供滿著各種時令鮮花,地板上鋪了一層燈芯草。他們來到之後,看見一切都布置得這麽齊整,覺得很高興。
    大家坐定下來,就討論消遣的辦法。第奧紐可算得是世上最樂觀、最有風趣的青年了,他首先開口道:
    “各位小姐,我們是多虧你們的巧思,不是靠著我們的遠見,才來到這兒。我不知道你們打算怎樣排除憂思,至于我呢,我在方才跟你們一起動身的時候,已把那分愁思丟在城門口了;所以,我請求你們跟我一起來縱情歡笑歌唱,只要不失你們的端莊就是了;否則請你們還是放我回到那苦難的城裏去,重新在悲傷中過生活吧。”
    潘比妮亞似乎也已經把她的愁苦抛掉了,高高興興地回答道:“第奧紐,你說得對,讓我們盡量歡樂吧——因爲我們從苦難中逃出來,也就是爲了這個目的呀。不過凡百樣事,要是沒有個制度,就不會長久。我首先發起,讓這麽些好朋友聚合在一塊兒,我也希望我們能長久快樂,所以我想,我們最好推個領袖,大家應當尊敬他、服從他;他呢,專心籌劃怎樣讓我們過得更歡樂些。爲了使每個人,不分男女,都有機會體味到統治者的責任和光榮,也爲了免除彼此之間的妒忌,我想,最好把這份操勞和光榮每天輪流授給一個人。第一個由大家公推。到了晚禱的時分4,就由他,或者她,指定第二天的繼任人,以後就都這麽辦。在各人的統治時期都由他,或者她,規定我們取樂的場所,以及取樂的方法等這一切問題。”
    潘比妮亞的一番話叫大家聽了非常高興,他們一致推選她做第一天的女王。菲羅美娜輕快地奔到一株月桂樹下,摘下幾條纖細的葉枝,編成了一頂又美麗又光榮的桂冠——因爲她常聽人說,桂冠會給人帶來光榮和尊敬。現在,這頂桂冠在他們中間成爲統治權的象征,誰戴著它,就可以管理其余的人。
    潘比妮亞接受公意,做了女王,就命令大家安靜下來。她又吩咐把他們帶來的三個男仆和四個女仆侍喚來,說道:
    “我先樹立一個榜樣,以後在你們的任期內一定能做得更好,這樣,大家就可以逍遙自在,而一切都井井有條,不失規範,這種生活我們要維持多久就可以維持多久。我委任第奧紐的仆人巴梅諾做我的總管,住宅裏的日常起居事宜都由他負責,尤其是餐廳裏的一切事務。潘菲洛的仆人西利斯科擔任財務和采辦工作。總管有什麽支配,也由他去辦。兩個人都有事務了,丁大洛就專在菲洛特拉托、第奧紐和潘菲洛的房裏侍候。菲羅美娜的仆人莉西絲卡,我的仆人米西亞,專門擔任廚房裏的工作;總管配好菜料,就由她們悉心烹調。勞麗達的喜美拉,和菲亞美達的斯特拉蒂莉亞在小姐們的房裏侍候,還要把我們起居的地方打掃幹淨。我還得叮囑大家一句,你們如果想要討得我們的歡心,那麽不論你們到哪兒去、從哪兒來,看到了、聽到了些什麽,只許把愉快的消息帶回來。”
    她這些命令大家都一致贊成。吩咐完畢,她就輕快地站了起來,說:“這裏有的是花園、草坪和賞心悅目的處所,大家不妨信步漫遊一會吧;不過到了打晨禱鍾的時候5,可都得回到原處來,趁天氣還涼快的時候吃早飯。”
    這些快樂的青年男女,得了女王的許可,就在花園中緩步而行,有說有笑,還編著各種鮮豔的花冠,唱著情歌。到了女王所指定的時刻,大家就回到宅裏來;這時巴梅諾已盡心盡力地把各事都安排好了。一走進樓下的餐廳,他們就看見桌子上已蓋著雪白的台布,玻璃酒杯象銀子般閃射著光芒,到處點綴著金雀枝的花朵。大家聽著女王的話,先洗了手,然後依著總管排定的席次坐下。精致的菜肴端了上來,美酒送到手邊,又有三個仆人悄悄地侍候著用飯。一切安排得這樣周到、布置得這樣美好,大家都非常滿意,在席間只聽得他們談笑風生。
    這些青年男女都會跳舞,有幾位還善于彈琴、唱歌;吃好早飯,桌子撤去之後6,女王就吩咐會奏樂的把樂器拿來。第奧紐抱了一個曲柄琵琶,菲亞美達拿起一只六弦琴,兩人合奏起一支美妙的舞曲來。女王吩咐仆人自去吃飯,她自己跟兩個青年和五位小姐一起跳著慢步舞。舞罷,他們又開始唱著輕快活潑的歌曲。
    他們玩得興高采烈,直到女王認爲應該是午睡的時候了,這才宣布停止活動。三個青年和小姐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內——他們的臥室是分隔成兩處的,床輔全部收拾得整整齊齊,而且也象餐室那樣,陳設著許多鮮花。三個青年男子回房後就解衣入睡,小姐們這邊也是一樣。
    午後鍾7敲過不久,女王首先起身。把其余的姑娘喚醒了,又吩咐去喚三個青年人起來,說是白晝睡眠過久,有礙健康。于是他們一起來到一塊草坪上,那兒綠草如茵,叢林象蓬帳般團團遮蓋了陽光,微風陣陣吹過。女王叫大家席地而坐,圍成一圈,于是說道:
    “你們瞧,太陽還挂在高空,暑氣逼人,除了橄榄枝上的蟬聲外,幾乎萬籁俱寂。如果揀著這時候出外去玩,那真是太傻了。只有這裏還涼快舒適些,你們瞧,這兒還有棋子和骰子,供大家玩兒。不過依我看,我們還是不要下棋擲骰子的好,因爲來這些玩意兒,總有輸有贏,免不了有一方精神上感到懊喪,而對方和旁觀的人卻並沒因而感到多大樂趣。還是讓我們講些故事,來度過這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吧。一個人講故事,可以使全體都得到快樂。等大家都講完一個故事,太陽就要下山,暑氣也退了,那時候我們愛到哪兒就可以到哪兒去玩。要是這個建議大家贊成,那麽我們就這樣做。要是你們不贊成,那我也不勉強,大家任意活動好了,到晚禱的時候再見。”
    姑娘們和青年們全都贊成。
    “你們既然贊成,”女王說,“在這開頭的第一天,我允許大家各自講述心愛的故事,不限題目。”
    她于是回過頭來看著坐在她右邊的潘菲洛,微微一笑,吩咐他帶頭講一個故事。潘菲洛聽得這吩咐,立即開始講述下面的一個故事。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著。


網採趣文《幸福在人間
曲折前進的曆史,每逢來到一個重大的轉折點上——社會生産力和個人的聰明才智得到解放的時期,往往同時也就是在文學藝術史上有著新的突破和取得重大成就的時期。從十四到十六世紀的歐洲“文藝複興”,就是這樣一個令人矚目的曆史時期,它在西歐各國形成了文學藝術相繼繁榮的局面,以至掀起了一個接一個的文藝高潮。
在西歐各國中,意大利得風氣之先,是文藝複興運動的發源地,産生了第一批優秀的人文主義作象——蔔伽丘和他的詩友彼特拉克。當時正是十四世紀中葉,在整個歐洲,以封建教會和世俗封建主爲代表的封建勢力,在**、經濟、以至思想領域內,還是占著全面統治的地位。就是意大利,資本主義生産的萌芽也不過疏稀地出現在它北部的幾個城市罷了。封建的中世紀向資本主義的近代過渡,這一曆史過程還只剛剛開始。正是在這資本主義才只透露曙光的時期。蔔伽丘寫下他的代表作《十日談》。
當兩個半世紀以後,文藝複興運動傳播到英國,而終于産生莎士比亞的戲劇時,曆史條件就很不一樣了。封建割據勢力,以及羅馬天主教會的勢力,已經受到沈重的打擊而大大削弱了;一個中央集權的政府在新興的資産階級支持下,已經鞏固地建立起來了;資本主義經濟正在英國迅速地發展。因此這兩位有代表性的巨匠,雖然一先一後、一頭一尾,同屬人文主義作家的行列,宣揚的就是人文主義思想,他們所擔負的曆史任務卻並不完全相同。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十日談》所表現的戰鬥性顯然強烈得多。
就拿一種人物的形象作個對比。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有個勞倫斯神父,他讓人感到是一位可尊敬的長者,有智慧、有學問,更難得的是他對于一對情人的反封建婚姻,自始至終是同情的、支持的。我們回頭再看看出現在蔔伽丘筆下的神父都是些什麽東西吧。他們和勞倫斯是同行兄弟,同時代,加上同民族,卻一個個都陰險狡猾,是爲非作歹的特權階級,只能成爲被譏嘲、唾罵的對象。
再說天主教會的jinyu主義,在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英國,它已經失去了聖潔的光輝,不過是封建思想意識的一種殘余,在好幾個莎士比亞喜劇中它成爲逗人的笑料,只因爲它不合時宜,荒謬絕倫,不攻自破。
在兩個半世紀前,卻是另一番光景。對于蔔伽丘,這是大敵當前,勢不兩立,他運筆如刀,在整個作品中,通過各種藝術形象,全面地向教會宣揚的jinyu主義展開猛烈的衝擊。這決不是小題大做,蔔伽丘也並不是著了魔的騎土堂吉诃德,錯把風車當作了妖魔。蠱惑人心的jinyu主義以它固有的荒謬、虛僞、違反人道的面目出現在《十日談》中,有時候使人不禁失笑,更多的時候,激起人們的憤怒、憎恨!這些對比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産生《十日談》的時代特點。它的嬉笑怒罵的批判精神,實則上是新興的資産階級爲了向強大的封建勢力奪取自己的思想文化陣地而發動的一場進攻戰。對莎士比亞說來,是歌頌、是鞏固、是捍衛的問題,他的藝術激情主要表現在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對于蔔伽丘,他的任務是挑戰、是呐減、是摧堅、是衝鋒陷陣,在藝術手法上則是一種探索,怎樣適用通俗的文藝形式來更好地擔負起一個時代的使命。不容懷疑地統治了西歐近一千年的天主教會的權威,第一次在文藝領域內遭受到這樣嚴重的挑戰。可以說,歐洲文藝複興運動正是以《十日談》的嘹亮的號角聲揭開了序幕的。
蔔伽丘也的確自覺地意識到,緊握在他手裏的羽毛管筆,就是一種得力的鬥爭工具,意識到《十日談》的寫作過程本身就是一場和敵人短兵相接的搏鬥。這故事集還不曾寫滿三分之一,就招來了反動派那邊的誘勸、威脅、辱罵,他們不斷地向作者圍攻,要他把筆擱下來。“那一陣陣的無情狂風,刮得我天昏地黑,刮得我站不住腳跟——那尖刻的毒牙把我咬得遍體鱗傷。”作者甚至不得不中斷了他的敘述過程,在故事中間插進了一段表白——十分有趣的是,這位文化戰士用對女性的崇拜來表達他反叛封建勢力的決心:“我天生是個多情種子、護花使者,從我小時候懂事起,就立誓要把整個兒心靈獻給你們”,“我現在這份意志就格外堅決了”。緊接著這一表白,他寫出了全書思想境界最高的一個愛情故事:“绮思夢達殉情記”。意大利近代著名文藝評論家桑克提斯曾把《十日談》和但丁的《神曲》並列,稱之爲《人曲》。人間百態、形形色色的人物,都進入了作者的創作視野:一百個故事塑造了國王、貴族、僧侶,後妃、閨秀、梳羊毛女工,高利貸者、販夫走卒等等不同身分,各各具有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從中世紀以來,歐洲文學還是第一次用現實主義的筆法,在作品中反映了這樣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十分可貴的是作家的人道主義精神,總是關心人的命運——人們怎樣試圖擺脫封建教會的精神枷鎖,好掌握自己的命運。因此,從某一方面說來,這“人曲”又是一部猛喝一聲的“醒世小說”,讓大家睜眼看清楚了社會的黑幕:那些披著神聖外衣的天主教神父正在暗地裏幹些什麽害人的勾當。革命導師曾經這樣提到但丁——蔔伽丘所終生敬仰的前輩詩人:“他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這段評語在某種意義上同樣適用于文藝複興運動的先驅蔔伽丘身上。他處在一個“承前啓後”的位置上。雖說他面向著一個新時代,但究竟來自舊世界,並不那麽容易和中世紀的舊思想、舊觀念劃清界線。《十日談》中的一些舊的倫理道德觀念,以至一部分糟粕,可以從這裏得到說明。當然,“啓後”,新觀念的表達,新世界的向往,是這部傑作的主要一面。從這一個意義上說。桑克提斯這樣認爲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丁結束了一個時代,蔔伽丘開創了另一時代。”
桑克提斯甚至還提出“蔔伽丘是十四世紀的伏爾泰”。當然,後來法國啓蒙時期的優秀作家,象伏爾泰等,對于天主教會所庇護的封建思想,批判得更深刻、更徹底,更有說服力;但這些批判幾乎都可以在幾個世紀前這部巨著裏找到它們的先聲。
底下就進一步,從幾個方面談談《十日談》思想意義——談它的進步性,也要談它的局限性。
1348年,歐洲中世紀,一場可怕的瘟疫爆發了。繁華的佛羅倫薩喪鍾亂鳴,屍體縱橫。十室九空。人心惶惶,到處呈現著觸目驚心的恐怖景象,仿佛世界末日已經來到了……蔔伽丘在他的巨著《十日談》裏,一開頭就通過許多給人以真實感的細節,描繪出一幅幅陰暗的畫面。小說就在這樣一片悲慘的氣氛中開始。
在這場浩劫中,有十個青年男女僥幸活了下來,他們相約一起逃出城外,來到小山上的一個別墅。只見周圍盡是一片青蔥的草木,生意盎然;別墅又修建得非常漂亮,有草坪花壇,清泉流水,室內各處都收拾得潔靜雅致。十個青年男女就在這賞心悅目的園林裏住了下來,唱歌跳舞之外,每人每天輪著講一個故事,作爲消遣,住了十多天,講了一百個故事。
從一座觸目淒涼的死城,忽然來到陽光燦爛、歌聲歡暢的人間樂園,這一對比是強烈的,叫人眼前頓時爲之一亮。這柳暗花明又一村、換了人間的境界,可說具有一種象征的意義,就象從中世紀的jinyu主義的森嚴統治下解放出來,人們忽然發現,原來這紫姹紅嫣的現實世界是多麽美好,多麽值得歌頌啊!
馬克思曾經指出:“廢除作爲人民幻想的幸福的宗教,也就是要求實現人民的現實的幸福。”蔔伽丘筆下的那些充滿著對人生的熱愛,一心追求塵世歡樂的故事,就是抛棄了天國的幻夢,宣揚幸福在人間。《十日談》這部傑作,可說是在意大利文藝複興的早春天氣,衝破寒意,而傲然開放的一朵奇葩——那籠罩大地的寒意,就是龐大的天主教會的黑暗勢力。
我們只有把這部古典名著和它的特殊的時代背景,特殊的曆史使命聯系起來,才能更好地理解它,珍惜它在曆史上的巨大的進步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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