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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姑妄言19》

已有 2499 次阅读2015-12-19 08:32 |个人分类:文學|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19】宦公子積德救嬌娃 向惟仁報恩酬愛女
鈍翁曰:

宦實家庭訓子一番說話,可抵得一篇過庭訓。乃父既發此心,兒子雖不肖,冥冥之中自然亦化爲好人。這一回內,只算得宦萼一本紀善錄。宦萼行了許多好事,而報恩者並無多人,只向小娥一個,故此又特特夾寫鮑德一段,伏下回報德之案。不然施者施之不倦,而報其恩施者竟無其人,豈個個皆無良心者耶?施恩者雖不望報,而報恩只小娥一女子,太把男子漢說得不堪了,故不得不寫此一段。

鹹平棄妻,鍾生婉轉成就,然終歸功于宦萼□□□□□□□□□宦氏父子。事有賓主之分,看者須知。至于劉太初此等好人,豈□□□有棄妻之鹹平除名,而有不棄妻之劉顯得中。一是警醒世人,一是完劉太初父子好處。蔔孝、伍氏此等兒媳,在今日不少。焉得霹雳,個個震之,以快人心。一夕話上有兩句,取來贈蔔孝夫婦,道:有朝豁刺一聲響,打殺兩個直一娘一賊。阙氏之子媳不孝,得宦萼收留。有此恤老憐貧之善人,越顯忤逆不孝之惡子,雷之一擊,適當其罪。

貧寒無俦匹之人,焉能有棺葬父?欲典子以送終,此孝心即可感于神明。宦萼才發一點好心,出門便遇見孝子,可謂兩不相負。贈銀,雖是宦萼做的一件好事,亦韓無俦孝行所致。宦萼初次出門,頭一個便是寒無俦匹的,可見那時民窮財盡,天下窮人而無告得多也。

賣菜一生之苦漢,能孝養八十余之老親,可謂難得矣。宦萼要作好事,自然從孝字起。所以第一個遇送死之孝子,次即遇養生之孝子,又接寫一欲賣身救父子之孝女也。

一貨郎逢賴銀之鄉親,本錢焉得不畢。但賴盈實非賴銀,特貧病耳。宦萼今日濟之,後食其報,故知其非無恥賴銀之人耳。貧做負恩人一語,可爲注腳。後本賴盈報信,鮑德報德,同在一處。恐人眼光看不到,故此處寫賴盈之後,接寫鮑德也。

嗟乎!貧儒爲妻所棄而不能留,權老兒因貧而不能勸女不苦,一至于此。姓權者,權離而終合也。司富向爲宦萼之師傅,今又爲權氏之師傅矣。缪氏始終處處點醒權氏悔心,真妙人妙舌,不愧姓缪。向惟仁向日有錢,便可爲人。一旦貧窮,竟至賣女。嗟乎!錢之爲錢,至于此乎。權氏因夫貧而欲棄夫,鹹平因妻貧而欲背盟,雖是寫世風囂薄,總是爲錢字放聲一哭。

與利爲徒之人,尚知父母妻子爲何物。若非宦萼,則父母將填溝壑,妻子不知更屬何人,此又受圖利之害者。無錢既不好,有錢又不好,將奈何?然亦在人有善處之方耳。少年沒父,幸得老母巴巴竭竭撫養成人,安得尚有錢娶媳?吉家女將三十,亦難怪親家之急。宦萼慨然使二姓得完婚配,恩德厚矣。宜乎吉氏之屍祝也。

單于學、翟疊峰一段,一則見谑之一字未免觸鬼神之忌。善于谑者,尤不可也,故至于妾婢一婬一人而死。甄字有堅貞二音,謂雖有堅貞之妻,亦難免賊道之汙以自殺,可謂警戒世人之至。二則謂世間僧道之流,皆如蜂虿之賊,不可不遠避而緊防之也。

此一回內寫向小娥之孝、平淑姑之貞、甄孺人之烈,可爲閨中師範。

第十九回宦公子積德救嬌娃向惟仁報恩酬一愛一女

附:鍾刑部婉轉成表弟宦司空慷慨嫁淑姑

話說宦實父子一日間家庭閑話,宦實偶然歎道:“天地間再不可以貌取人。當日尼父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絲毫不謬。我當日看這童家賢侄,不過蠢蠢然一個癡肥財主。你們都還笑他鄙吝,誰料他去年做了這一番仗義的事。可是那看財奴自了漢做得來的?偌大京城,多少財主,可有一個及得他這一場好事。你同賈家賢侄雖然也幫他施舍了些,只算得個碌碌因人成事。這番功德是他倡議,十分中他獨得八九,你與賈家賢侄只算得一二。我的家俬雖不能與他相匹,也不爲不厚了。古人說:積書與子孫,子孫未必能讀。積家産與子孫,子孫未必能守。不如多積一陰一德,存此方寸地,留于子孫耕耳。這是真正藥言。我如今已八旬的人了,你正在強壯之時,何不力行善事?非爲好名,但願將來得個好子孫,我也可以含笑入地了。”宦萼聽了,悚然道:“父親明訓,兒敢不力行?此後但是可爲的善事,自當行之,以承老父之意”。那宦實連連點頭,道:“你果能如此,就是我幹鍾之子了。我宦遊四十余年,雖家資殷實,並未曾貪婪酷虐,刻薄屬吏小民。是我一任布政,十載戶曹,又掌工部數年,是分內所應得之物。我靜夜自思,在宦場中不敢說清廉二字,也還沒有甚麽壞處。到了臨末一著,因得失心重,依附魏公。當日若非鍾親家,今日我身家一性一命不知作何局面,至今撫心內愧。你若做得一番好事,人念其子而原其父。若掩得我當日之醜,也不枉我生你一常”那宦實殷殷教訓,宦萼聽了父親這些話,時刻在念,一心一意要尋些好事做。

忽然想起他姑父劉太初來,道:“凡事自然先親而後疏。我這姑母同老父同胞兄妹,因我當日少年無知,得罪了他,至今總不上門。後來老父親去請他,他也不肯一到。薄有所贈,又堅拒不受。那年老父爲事之時,他老夫妻忙來叫我急尋門路相救,可見他並不是沒有親情,皆因生一性一狷介之故。他家中至今一然貧,我何不送五百金去與他。不但全骨肉之情,也可救他的貧乏。但恐他不受,奈何?”又想道:不要管他,且送了去看。遂取出五百金,命家人宦有識送去。

這劉太初名和,江甯縣學庠生。家貧,以授徒爲業。甯甘凍餓,不肯枉道求人。他同宦實作諸生時,就娶了他妹一子。不意才高命蹇,走了幾科不中,他竟棄了這領青衿。自從見宦實做了顯官,未免眼界略大。宦萼又是有名目無親友的呆公子,那裏認得這窮姑父姑母,他就絕迹不履宦門。今忽見內侄送了五百金來與他,力揮不納。宦有識回來說道:“小的雖是個下人,素知劉姑父的一性一情,曉得他是絕不肯受的。【果然有識,不負其名。】但老爺吩咐,不敢不去。”宦萼道:“你再送了去,放在他家門口,你迳回來。”

宦有識領命,到他門口放下,叫道:“姑太爺,我們大爺又叫我送來了。”撤身就走。劉太初大呼,叫他拿回。宦有識飛走不答。劉太初只得自己拿著攆了一會,直直攆到宦家門口。放下,不顧而走。家人進內說了,宦實父子不勝慨歎。劉太初甯甘淡薄,絕不求人,是所謂姜桂之一性一愈老愈辣者也。在今日,如此公不慕勢不貪財這等心胸之人亦鮮矣。按過一邊。

且說宦萼一日偶然想道:我既要做好事,但終日坐在家中,外邊事一些也不知,那好事如何飛了來尋我?我父子雖發了此心,外人不得知道。就有知道的,見我家侯門似海,誰敢敲門打戶的來尋我。我不如每日在街上閑走,遇可行者即行,豈不爲妙。也不跟多人,只帶兩個小子,身邊揣著銀子,騎兩頭驢兒跟隨他。自己乘了一匹馬,任馬所走之,也不認定到何處去。

頭一日出門,正走著,只見一個棺材鋪門口,有兩三個人在那裏講話。內中一個頭上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著白布,披著麻,在哭哭啼啼的哀求。那賣棺材的道:“如今買賣艱難,賒一半,現錢一半,還是照著本錢,就算我的情了。如何白拿了去?”這個帶孝的盡著哭告,那旁邊的一個只是歎氣。宦萼跳下馬來,上前問那歎氣的道:“是爲甚麽事?”那人見他是個貴介樣子,忙道:“這個帶孝的是我一個緊鄰,姓韓,叫作韓無俦。【一個送死的孝子。】他家中窮寒得無比,【此所謂寒無俦也。】他父親前日沒了,今停了兩三天,總弄不出個棺材來。我看著心中甚是不忍。這個掌櫃的是我的朋友,同他來賒口材。掌櫃的看我的薄面,定要一半現銀。如今何處得有銀子?我手內無錢,要有錢時,也就幫他做了這一件好事。”宦萼道:“棺材要多少銀子一家門,倒講明白了。”掌櫃的也憐□□□□□□□□□□□□□□□□就是這一個松木兩並,價錢是□□□□□□□□□□□□□□這多大事,【富貴公子視此三兩銀子如□□□,孰不知貧窮人如少一文錢,尚□□□。】□□□□□□□□□□□兩,遞與掌櫃的,道:“都是紋銀,你收了□□□□□□□□□□□□□做好事,可肯少了小人的,何用稱。”就接過□□□□□□□□□□□□頭。宦萼拉起他來,道:“你棺材雖有了,擡錢□□□□□□□□□□□道:“蒙老爺天恩,得了棺材,且裝了我父親不暴露著,再做區處。我有個十來歲的兒子,典幾兩銀子,發送他老人家罷了。”

宦萼聽說,心中甚慘。又敬他棄子葬親這一點孝心,又將銀子稱了十五兩,對他道:“古人說,冠婚喪祭,稱家之有無。這銀子你拿去用,五兩趕著就把你父親葬了罷,死者以入土爲安。我看你也很窮,這十兩銀與你作本錢,尋個小生意做,也可養家糊口。”韓無俦盡著叩頭,道:“老爺賞了一具棺木,就是莫大之恩了,何敢又當這樣厚賞?”宦萼道:“不必多講,快雇人擡材回去,料理你的事去罷。”韓無俦見這樣施恩,也就叩謝了。宦萼上馬,韓無俦拉住小厮問道:“這位老爺貴姓?”小厮與他說了。衆人方知是宦公子,都贊揚他的恩德。韓無俦葬了他父親,領著十一歲的兒子,到宦家門口叩謝,送他的兒子與宦家爲仆。宦萼那裏肯要,因見他好個幹淨孩子,反與了他二兩銀,兩疋布。他父子叫了幾十聲恩人,拜謝而後去。

再說宦萼那日與了韓無俦銀子棺木,心中甚樂。【這一個樂字,便寫得善心充滿。】又走了一會,只見一個人急得兩頭亂跑,口中叫道:“是那位積一陰一的好爺們,若拾著了,賞還了我罷,可憐我是個窮漢。”口裏叫著,眼睛急得多大,兩淚汪汪,像瘋了一樣。宦萼心疑,叫小厮叫過他來,問他是甚麽緣故。那人槌胸跌腳的道:“小人名字叫作蔡繹生,【一個養生的孝子。】是個賣菜的。我家中有個老爹,八十多歲了。病了一個多月,我在家守著伏侍,不得出來賣菜,連兩千文本錢都吃光了。我老爹這兩日略好些,想個鴨子煮口湯喝。又沒有一個錢,沒奈何,我把一件小襖脫一下來,當了一百五十文錢,指望買與病人吃,或者就好了。他老人家若好了,我出來借兩千印子錢,賣著菜,還買把米度命。不然再守幾日,一家子全要餓死。我把錢同當票子拴在一處,揣在懷內。不想走急了,到了鋪子裏看了鴨子,摸錢時,才知打襖破一處掉去了。不但我窮人好容易掙一件襖穿,沒了票子,日久了,他如何肯認?”宦萼道:“這是你自不小心。票子不拴在錢串上另收著,如何得丟?”蔡繹生道:“老爺,那當票我拴得緊緊的,如何得丟?因是錢掉了才沒了他,他如今還在那錢串上呢。”旁邊人聽他說這蠢話,由不得都大笑。宦萼道:“你如今在這裏跑著叫甚麽?”蔡繹生道:“當票同錢掉了也罷。”他槌著胸說:“如今我家老爹現沒得吃,真叫我苦死了。【好孝子,聞此話而不動心者,其人必不孝。】我所以在這裏求告,或者有慈悲的爺們拾著,賞還了我罷。不然把當票子拿去,單賞了我的錢去買鴨子。再不然賞我一只鴨子,他把錢同票子都拿去也罷了。”宦萼道:“人千人萬的走,知道誰拾了?況且知是在那一處掉的?這是望梅止渴的事,你空叫有何益?”他道:“據老爺這樣說,是沒用的了。”捶捶胸,望天叫一聲道:“天爺爺,苦死我老爹了。”掉了兩點淚。

才要走,宦萼道:“你站著。”叫小厮稱了五兩銀子與他,道:“我憐你一點孝心,這銀子給你買鴨子與你父親吃,趕著贖了衣服穿,剩下的留著做賣菜的本錢。”他眼睜的望著,不敢用手接。宦萼道:“你爲何不要?”他道:“老爺請收起來,不要同我小人們頑笑。”宦萼道:“我好意給你,同你頑甚麽?”他笑道:“老爺當真都是賞我麽?”宦萼道:“既與你,如何不真?”他笑嘻嘻才伸手來接,又連忙縮回。看著宦萼,只是笑。【形容得妙極。一生賣菜之人,同人爭一文錢,費多少唇一舌。今宦萼給銀五兩,實是夢想不到,疑天地間無此等事,非寫其呆態也。】宦萼叫小厮塞在他手中,他見果是真了,接過來,叫道:“我的恩人老爺,【他叫這一聲,抵得做官的幾百個德政碑。】我看天底下也沒有你這樣第二個好人。【實心稱贊,非比他人假奉承語。】等我老爹病好了,同到這個地方來與你老人家磕頭罷。【刻舟求劍,有人行之,不可笑他此語。】我不認得你府上在那裏祝”說了,歡喜得跪倒在地,叩了十來多個頭。宦萼叫小厮拉,也拉不起來。直等他叩得興足了,才爬起來。把那銀子看了看,叫旁邊一個人道:“你擰我一下看可疼,還是做夢是醒著呢?”旁邊人說,“大青天白日裏做甚麽夢?你快做你的事去罷。”他道:“不是夢,難道竟是真?”哈哈笑道:“好老爺,好人,好人,好老爺。”欣欣而去。

宦萼也就回家。在馬上也自得意,道:“這兩件雖算不得大好事,【宦萼此想,不脫膏粱氣味。他以爲銀子用得少,算不了大好事。孰不知全人之孝,濟人之急,乃天下第一大好事也。】也算發了一個市,【這才真是開市大吉。】不枉出來一常”到家歇息。他但無事,就出來大街小巷的走。

那一日,見許多人圍著那裏看。宦萼也催馬上前一望,只見一個人打著一個人,拳頭腳尖齊上,口中侉聲侉氣不住的罵。那個捱打的也不敢回手,只用手遮攔。這人動手的只是打。宦萼看了動疑,叫小厮拉他過來,要問他的緣故。他那裏肯依,只是掙著打。宦萼喝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打死人不要償命的麽?好意勸你,要問你話,怎這樣牛?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就有萬分不是,你打著,他不敢回手,就罷了。還要怎樣?你仗著漢子大行凶欺負他軟弱麽?”那人見宦萼裝束像個官長,責備他不是,方歇住手。向宦萼道:“老爺不知內中的情弊。俺打死這沒良心狗一娘一養的,情願替他償命。”宦萼道:“你們爲甚麽大事,就這大的仇恨?”那人見問,便恨恨道:“老爺請聽言,事情雖小,叫作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俺是山東人,俺名字叫作畢本。因家鄉荒亂,到了這兒。又沒多大的本錢,只有十來兩銀子,做個貨郎,掙個馍馍吃,住在一個店裏。”指著那捱打的道:“這個沒良心狗一娘一養的,他叫作賴盈,也是俺一搭兒的人,同在店裏住著。他得了病,俺與他非親非故,看鄉親面上,替他請醫生吃藥。俺早晚得閑,還扶侍他。他身邊又無有一個大錢,俺既照看他一場,只得替他擔著。他病了幾個月才好,後來算了算,連藥銀店錢就該著六七兩。他身上又沒件衣服,寒冬冷月,只得又替他賒了幾個布同棉花,通共該八兩多銀子。這項銀子沒處出,他求俺替他借幾兩還了人,他去傭工掙了來還。俺一來看他還老實,二來是俺的首尾,只得向俺絨線鋪主顧哀求,俺作硬保,借了十兩銀子,才還人了。剩下一兩多些,他留下盤費。原說定出去傭工,掙的多,陸續著還他本錢。就不能還本,年年清他的利錢,也還可以行得。誰知這沒良心狗一娘一養的,不知在那搭兒裏去了三年,躲得影兒不見。鋪子裏主顧依不得了,問我保人要。要打要告,算起本利來,該他十七八兩,剛剛把俺的本錢作了去。我爲他連累一場,水也沒喝他一鍾,如今倒弄得我這半年來當了個幹淨,無穿少吃,我這條命不是他坑送了麽?今日要不是撞著他,他還躲著呢。因此我情願打死這沒良心的,替他償命。老爺請說,叫人惱不可惱?”說了,又要掙著去打。宦萼叫小厮拉住了,道:“這怪不得你惱,必定有緣故,那裏人的良心就喪到這個田地?”【宦萼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世上人喪良心者,猶不止此。】等我問他。”叫那捱打的過來,問道:“你這人真沒良心,人爲了你一場,你倒把他的本錢弄乏了,坑了他,【賴盈當雲:他的名字不好,原叫畢本,與我何涉?】你就沒銀子還他,也該見他的面,怎麽還躲著呢?”賴盈道:“老爺上裁,人心都是肉做的。承他這樣的情,可還有躲著的理。我時運不好,【這四個字,把天地間多少英雄豪傑才子能人屈死了無限,何況于賴盈。】又是病枯了的人,做生意沒本錢,只好去傭工。但用一點力,就傷著了,定要病幾天。【病魔專淩窮漢,余亦受此大累。】人家都不肯雇。走西撞東,總弄不著一個錢,連口也糊不過來。人說不看吃的看穿的,老爺看我身上這個樣子,就見得我不是說謊了。因沒臉面見他是真,何曾是躲著呢?如今他就打死了我,也沒得說。”宦萼向畢本道:“他這話也像真。若果然如此,情還可耍”畢本道:“老爺不要聽他,這都是鬼話。俺只打殺了他,才出得這口氣。”宦萼道:“不消,我有個道理。”叫小子稱出十兩銀子來,宦萼遞與畢本,道:“這算你替他借的那十兩銀子的本錢,利錢算你倒運賠了罷,拿去還做你的貨郎,且糊日子。”畢本道:“甚麽話,他該銀子,怎麽叫老爺還?這個我不敢受。”宦萼道:“我不是替他還銀子。如今世上人,至親骨肉在一個錢上還刻薄不過。【不意宦萼一貴公子,竟能洞悉世情。】你同他不過是個鄉裏,又非舊識,【這一句又露出公子本相來了,豈舊識便有情義關切耶?】你就在他身上用一番的厚情。像你這樣的人,也就是難得的了。【千真萬真。】如今他負了你,不但你寒心,後來不肯做好事。就是別人,看見施了恩就遇著沒良心的人,反害了自己,誰人還肯學?我如今送你這銀子,見得好心還有好報。他雖負你一般,遇著我還了你,你後來或者還肯行好。就是旁人看著,也還肯發善心。”【宦萼此語,直欲將這一片婆心充滿宇宙,使人人皆做好事,行好事,是聖賢心地。】

畢本還要推辭,旁邊有認得宦萼的人,便道:“這位宦老爺,去年舍了你們那裏來的鄉親萬把多件棉襖,搭了幾百間大棚與他們安身。成兩萬家銀子都舍了,可稀罕這點子?你受了罷。”畢本忙道:“原來就是救我們敝省的大恩人,我也有許多親戚受過恩惠,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慌忙要下跪。宦萼拉住,道:“多大事,不必多禮。”又叫過賴盈來,道:“你病與不病,我也不得知道。古人說:要飯吃靠天。有一種不知事的人道:‘黑心人倒有馬騎,熱腸人偏沒飯吃。’這話信不得。世上事,何曾沒有沒良心的壞人享著榮華富貴。這不過是眼前花,焉知他後來不男盜女娼,子孫絕滅。好人雖目下貧苦,又焉知他後來沒有好處?要看這兩種人的收圓結果,才定得好歹。【宦萼這一番話,以聖賢爲心者,自然謂之有理。以刻薄爲事者,未免罵其迂呆。世人只圖眼前受用,身後那管他有結果沒結果。】你把良心掏出來,以前事不必題了。你明年盡力去掙,不能全還,一年還他一兩,七八年也就把利錢還完了。你若掙的多,多還他些更好。果有良心,天必不負你的。【不意此君竟成了個道學先生。】你今生不還他,等來世變騾變馬填還好麽?”【話雖有些和尚氣,然亦是理之所必至。此一段借宦萼之口,欲勸醒世上沒良心之人耳。但恐忠言逆耳,沒良心者不但謂汙耳,反恨其饒舌。】

衆人道:“宦老爺說的是好話,你聽著。”賴盈也叩頭道:“謝宦老爺。”宦萼把他拉起來,見他甚是褴褛。打開銀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拈了有三兩來的一個派州锞兒與他,道:“這銀子與你買件衣服穿,做個小買賣度著殘冬,開年去想方法。”賴盈又叩謝了,就將那錠銀子雙手送與畢本,道:“這是老爺賞我的,你請收了算利錢,我凍餓死也沒的怨。”畢本道:“這是宦老爺行好與你度命的,我如今肯要你的?宦老爺同我們一個陌路,就這樣施恩。我同你到底是鄉親,那利錢我也不問你要了,只當我害病吃了藥了,要神天保佑。托老爺的福,我在這貨郎上,再去慢慢的掙罷。”說著,就在腰中順袋裏取出他的借約來,當面撕掉了,道:“從此撂開手罷。”宦萼見他二人如此,心中暗道:德能感人,我這幾兩銀子就把兩個人都化了。欣然乘馬而去。

正走之間,到了一個店門口,見一個大漢。生得豹頭環眼,颏下一部虬髯,六尺四五身材,三十八九年紀。在那裏背叉著手,白眼望天,不住長籲短歎。宦萼見他凜凜一條大漢,像有十分心事一般。又見那店主在一旁陪著笑臉說話,覺有緣故。勒住系缰,把馬蹄放慢了些。聽得那大漢道:“俺這樣的男子漢,是少你的飯錢的麽?等俺的親戚來,自然一齊開發你。”那店主陪著笑,道:“怎麽敢說爺上少飯錢?但小店本錢短少,供應不來,求爺多少給些,以便預備爺的酒飯。”那大漢道:“俺身邊若有銀子,何用你說?實在難爲你,我豈不知道。但俺此時在客邊,何處去設法?”複了長歎了一聲,道: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

宦萼想道:看這人的相貌,是個塵埃中的英雄,定非落魄之人。趁他在窮途,何不結交他一番?遂下馬走到跟前,拱手道:“尊兄高姓?貴處那裏?爲何在此長歎?”那人見他氣宇軒昂,也拱手道:“小弟賤姓鮑,山東泰安州人。請問貴姓?”那店主道:“這位老爺是我們這裏有名行好事的宦老爺。”那人道:“聞名久矣。敝省的人常稱述三位的大德,不想今日在這裏幸會。”宦萼道:“何敢當尊兄過譽”。那人道:“尊兄不嫌蝸陋,請到小寓坐一坐。”宦萼正要問他話,說道:“弟正有事請教。”遂攜著手同到店裏一間客房內。

重複作揖,然後坐下。宦萼問道:“尊兄有何貴幹?到此又有何事萦心,浩然長歎?方才這店家說甚麽飯錢,不妨細細見教。”那人歎了一口氣,道:“小弟賤名鮑德,寒家雖不敢稱爲富足,也還有幾十頃地,將就也還過得。我家姑母年老寡居,只有一個家表兄,姓辛名同。自前歲販了幾千金貨來在貴處發賣,曾有信寄回,說在評事街行裏住著。不意他三年不回家,姑母憶兒成玻【人家父母見兒遠出,無不望其速回。無奈兒子一去,將父母忘卻。古詩雲: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凡人子遠遊,當將此四句念熟。】恐差家人不的當,命弟前來叫他回去。弟來時也還帶了幾十兩金路費來的,因見途中貧苦無食的人甚多,傷心慘目。弟以爲到了這裏,尋見了家表兄,自然就有盤費了,遂將身邊的銀子三錢二錢的都散了貧人,僅存了些須路費。不想到了這裏,找到行裏去問。說在此住了將二年,又往湖廣去了。弟要往湖廣去尋,又不知他在那一府,又沒有路費,只得在這店中住著等他。一住三個月,杳無音信。弟又食量頗雄,一日酒飯肉菜之類,非三腥不能飽。前月有些衣服都賣了,打發了他的店錢。這個把月,實在沒處設法。又在異鄉,舉目無親,向誰告貸。也怪不得店家瑣碎,他能多大本錢。”複大笑,拍著肚子,道:“倒被賤腹裝了他十來多兩在裏面,叫他如何供應得來?弟欲回不能,欲住不可,故不覺發歎。不意驚動尊兄。”宦萼笑道:“原來是爲這些微小事。弟若早遇尊兄,台駕也回府久矣。”向店主道:“鮑爺差你多少飯錢?”店主道:“額定三錢銀,到今日正四十天,共該紋銀十二兩。令小人如何擱得住,所以才大膽開口向鮑爺說。”宦萼道:“我從不曾聽見南京的店錢三錢一日,你不許欺生。”店主道:“小人開著店,怎麽敢欺生?別人每日只五分銀子,鮑爺一日用肉五斤、酒十壺,這兩樣就是二錢五分,一日還得二斤米飯,油鹽小菜青菜豆府之類,算起來小人還是白伺候,一文還不得落哩。”宦萼向鮑德道:“兄真英雄也。”他大笑道:“弟所謂酒囊飯袋耳,何足爲道。”宦萼吩咐小厮,“你稱十二兩銀子給店家。就叫店家快去叫一乘轎來,送鮑爺到我家去。”那店主得了銀子,歡喜非常,鎖在櫃內,飛跑叫轎子去了。

宦萼因向鮑德道:“這店中非尊兄住的地方,可到舍下去,別有商議。把行囊都發了同去罷。弟先到舍下恭候。”鮑德道:“萍水相逢,怎敢當尊兄如此過一愛一?”宦萼道:“我輩相遇,何必故作這套語?”鮑德道:“尊兄既是豪傑舉動,弟亦不敢作腐頭巾的虛套了。”宦萼起身作別,吩咐一個小厮等著同去。鮑德同到店門口,宦萼一拱手上馬,道:“專候尊兄的大駕了。”他到了家中,就吩咐預備下酒飯。

不多時,鮑德到來,讓到書房坐下,小厮們把行李也搬了進來。坐下茶罷,須臾就送上酒肴,二人對飲。鮑德是個豪爽的漢子,在店中每日那種飲食,不過充饑而已。就是那酒,也不過只算得潤喉。因囊中乏鈔,不敢大嚼。今到了宦家,見杯盤擺列,烹饪一精一美。況宦家的酒量素常善飲,又不是寒酸主人,也不謙讓,旁若無人,豪飲大啖。宦萼見他這種的氣概,倒也少見,殷勤相勸。酒飯吃畢,天色將晚。宦萼叫取一副新鋪蓋來鋪上與他睡。【與下同宦萼到鮑德家對看,如何相報之速也矣。】留住了數日,無非大酒大一肉相待,徹底做一身新衣。【真可謂賢主佳賓。這一身新衣,與司進朝替富新所做那一身新衣,兩人之心胸行一事,何啻天淵。】他所談講的,俱是談兵說劍武藝中的話。宦萼雖不懂其中的妙處,倒也聽得津津有味,氣爽神豪。

一日,宦萼陪他飲酒之間,說道:“弟喜得遇兄,本欲屈留些日子。但尊兄離家久矣,。恐府上同令姑母懸望。目今趁初秋天氣,正好走路。尊兄還是回府,還是在這裏住著等令表兄呢?”鮑德道:“弟欲回久矣,自無路費。連日承兄見一愛一,又不敢啓齒。家表兄知他到何日才來?弟歸心似箭,也不等他了,只到行裏說下個信便是了。”宦萼道:“尊意既如此,明日即爲兄送別。”鮑德大喜道:“弟承尊兄過一愛一,我也不效那妄說感恩戴德的虛話了,但願異日得相晤暢聚爲樂耳。弟此時就往行中說個信來。”宦萼道:“對他說,令表兄來時,竟請到舍下來住就是了。”鮑德喜道:“這更妙了。”去不多時就回來了。

宦萼次早備酒飯與他餞別。他的行李也收拾完了,小厮捧出五十兩銀子來,送他作路費。鮑德道:“何必用許多,一半也就夠了。”宦萼笑道:“兄忘了前日之事了,途路間寬裕些好。設有不敷,又將奈何?”他也笑著收了。宦萼又吩咐一個家人道:“你拿十兩銀子,送鮑爺過江。到浦口雇了騾子,看著起了身,來回我話。”又叫備兩匹馬來,親自要送。鮑德道:“不勞尊兄罷。”宦萼道:“弟不敢留兄者,恐尊府懸望耳。然而惜別之心,哽咽于胸。送兄一程,多聚一刻,稍慰一刻鄙心。”鮑德長歎道:“弟生平交人多矣,不意貴介中有尊兄這等俠腸義氣漢子。”【此語雖是誇宦萼,卻將貴介中人一筆抹殺。】撫膺道:“銘刻于我心矣。”二人上馬,一路說著話,到了下關過浮橋,同到江口下馬。二人握手,依依不舍。鮑德上了擺江船,家人搬上了行李,那個送的家人也上去了。臨開船時,宦萼道:“尊兄長在途保重罷。”鮑德道:“尊兄請回罷。此身不死,容圖異日相會。”【感之至,一語勝千萬言。】宦萼看他的船去遠了,上馬怅然而返。

正走著,將到三彈樓,見幾個人在那裏說笑道:“那裏去看戲,這就是真戲文了。那戲子們唱爛柯山的崔氏一逼一嫁,還沒有他這樣真正行徑呢。”宦萼正勒馬要問,衆人齊笑道:“朱買臣出來了。”宦萼看時,只見一家門裏一個破衣巾的文人,送出一個老兒來,也戴著一頂爛方巾,穿著一雙紅不紅紫不紫的沒後跟的破鞋,氣忿忿向那人道:“我們家不幸,生出這樣不成器的女兒來。賢婿也不必氣惱,或留或休,任你的意思,我總不管。我像沒有生他的罷。”宦萼聽得有些詫異,忙下馬向那老兒同那人拱拱手,他兩個連忙還禮。宦萼道:“請教府上有甚麽事?”那老兒搖頭道:“羞愧死人,我不能出之于口。”指著那破衣巾的道:“尊駕請問他。”宦萼看那貧士時:

頭上爛爛一頂巾,以飯糁做補丁,而腦油浸透;腳下舊了兩只襪,以黃泥爲漿粉,而腳底對穿。【有人作謎雲:“天不知,地知。人不知,我知。是何物?”他人不解,問是何物。彼笑雲:“我襪底有一洞耳。”此貧生襪底對穿,宦萼想當然耳。】面皮黃皺,肉味豈止三月不知;顔色鏖糟,浴水料道六時不見。身上衣補空萬千,常穿不時之服;室中竈塵灰堆集,或煮饑後之餐。【或字好,也是想當然。昔年買臣後身,今日妻休貧士。】

宦萼向那人道:“請教。”那人道:“賤姓平,就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平字。賤名儒,乃汝爲君子之儒。【開口酸腐之氣衝人,描寫迂腐措大,入骨三分。】忝列庠序。這一位就是家嶽。小弟自二十歲畢婚,今已十七年矣,賤內與小弟同庚。小弟一介寒儒,只靠筆耕糊口。不意兩年來,年成荒歉,沒人讀書,這硯田也就荒蕪了。去歲還將就苟延,到了今年,就力不能支,三旬九食竟是常事。在當初,竈下以不一舉火奇,近日竟以舉火爲奇。真正是空如懸罄,家徒四壁。古人雲:“啼豐年之饑,號六月之寒。不意此二語竟是爲小弟而設。不想賤內忍受不得,竟有個要別抱琵琶之意。原也怪他不得。冬日則飲湯,夏日則飲水,終朝枵腹,如何過得?他去意甚切,小弟多年伉俪,何忍分離?意有不舍,再四苦求。其如他塞耳弗聽奈何?賤內執意不回,小弟不得已求了家嶽來,以大義責他,以好言勸他,他決意不從。適間反以不遜之言頂撞了家嶽,所以家嶽忿怒而去。”宦萼向那老兒道:“令一愛一要去,不過是因令婿貧窮之故。老丈若可養活得女兒女婿,就可相安了。”【世人因女婿貧窮之故,連女兒皆棄而不顧者甚多。宦萼作此言者,或疑及此。然見這老兒行徑,不問而知其窮。尚作此語者,方不脫是個公子本色。】那老兒歎了口氣,道:“先生,先生,非我唐突得罪,你這真是何不食肉糜之言了。我們當初弄了一頂爛頭巾戴在頭上,以爲是功名的一個進步,何等興頭。誰知吃他一生的大累。【初進學時是頂簇新的頭巾。因你不能上進,把他戴爛了。頭巾不怨你足矣,如何反怨他?】當初指望飛勝黃甲,脫卻這蓋皮,就可以耀其祖而揚其宗,封其妻而蔭其子,大其居而改其門,華其身而充其腹。【王恩是八其翰林,他又是個八其措大。】不想毫不如意,其如命何。老學生自十五歲遊庠,鄉試過二十余次了。那朱衣老先生在暗中,他那尊頭就不肯略點一點,那柳汁比金子還貴重,就不肯灑一滴在我寒士身上?拿輕不得,負重不得,不稂不莠,行動又要惜三分臉面。【這老兒宜乎貧寒至此。偌大年紀,不知世務。世人但顧臉面,焉有不受窮者。】家中釜甑生塵,兒啼女哭,真有乞丐所不堪者。老學生今年虛度七十有五了,豈但三月不知肉味。孟夫子曾雲:七十非帛不暖,五十非肉不飽,老學生比五十又多了二十五年,成年累月還不知何者爲肉。昔日聽得一笑談:一貧士終年食菜。一日,有人以羊肉饷之。夜夢五髒神雲:羊踏破菜園了。老學生今日求其踏破菜園而不可得。至于衣服,不要講衣帛,請看我這鹑頭百結,捉襟露肘的樣子,求寸布如異錦之難,其寒家之境況,可想而知了。自給猶無所措手足也,而況于女兒女婿乎?當日古人有一個《清江引》,正合了老學生的近況。道是:

三更半夜睡不著,惹得我心焦躁。蹬的響一聲,盡力子嚇一跳。原來是把一股脊梁筋兒窮斷了。

此乃我學生今日之謂也。”宦萼又問平儒道:“你令正既不願相從,就勉強留下他,也未必相安。終日吵鬧,也非常法。”平儒道:“小弟豈不知此,其如此哀不忍何?”宦萼道:“迂,迂,真迂!”因見隔壁有個茶館,說道:“二位請到那裏坐坐,我有話相告。”那老兒道:“豈有此理。老先生駕臨敝地,豈有反客爲主之事乎?雖有欲奉屈之心,其如囊中無此力何?”宦萼道:“不用謙讓了,請進去罷。”二人進內,一同坐下。

老兒道:“請教老先生貴姓?”宦萼道:“我姓宦。”老兒道:“得非大司空宦老夫子令公子麽?”宦萼笑道:“正是。”那老兒複鞠躬道:“真今日翩翩之佳公子了。久仰,久仰,老學生翁婿何緣幸會?”宦萼笑道:“多承謬獎。”料道他們都是空腹,要了幾碟點心來,讓他二人吃了一會。道:“我看你翁婿二位讀書一場,一窮至此,倒甚爲恻然。【天下讀書之窮人何止億兆,恻然不得這許多。昔有一人雲:天有富我心,賜我一塊金。方圓四十裏,裏外不空心。余謂雖此一塊木金,猶不足以資給之。】我此時就算資助你些,勸他留下。但不能常繼,用度完了,舊一性一複萌,仍然要去,又複奈何?我有個主意,你一位是他的令尊,一位是他令夫,我如此如此替你化他一化,將來能完全你家室之好。你二位說,可行得麽?”平儒還有不忍,口中不住咨嗟。倒是那老兒道:“宦老先生君子人也,何傷乎?他之尊意,可謂妙極而無以複加矣。賢婿把這不肖女總如棄了一般,何不聽其所謂。倘能革心改面,豈非爾室家之慶乎?”平儒想了一會,歎道:“哎,小弟騎虎之勢,也出于無奈了,悉聽尊裁。還要求老先生稍加姑息,不宜督責太過。”宦萼叫小厮拿過銀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來,打開,拈了一錠約有三四兩,送那老兒,道:“爲先生一肉一衣之敬。”又拿一錠與平儒,道:“權爲薪水之資。等你令正悔心之時,我再送來與你,那時或可相安了。設或惡一性一不改,我替你另娶一房,此等婦人終棄之亦可。”問那老兒道:“老先生,你恐怕還有一愛一惜不舍之心麽?”老兒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老學生今雖窮乏,當初先祖權副使也是有名人焉。此等不肖之女,已在七出之外了。辱我儒門之父多矣,尚何惜乎?老先生雖將他鼎烹斧锉,我學生不過而問焉,何況于化惡爲善也?但既承賜茶,又蒙厚惠,何以克當。誠所謂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宦萼道:“不必過謙,請收了罷。我回去,就有人來。”他翁婿深深一揖,道:“承一愛一了。”大家同出了茶館。宦萼別了他二人,上馬來到了家中,將權氏的事告訴了侯氏。侯氏又是那好笑,又是那恨。宦萼道:“我因他們想起一個笑話來:

一個人家請了一個先生,窮得很。他要回拜東家,沒人拿帖,叫他老婆扮作家人隨去。到了那裏,賓主甚是相投,款待酒飯,定要留宿。那先生辭不脫,只得住下。東家叫兒子陪先生睡,叫館童陪那家人睡。次日,先生回去了,其子向父親道:‘老先生倒好,只得窮得很。昨晚脫衣服睡覺,連褲子都沒有。’那館童接口道:‘他那家人,不但沒褲子,窮得連雞一巴都沒有呢。’

這個笑話正好贈那平秀才。”侯氏又笑了一陣。宦萼吩咐家人叫了個媒婆來,如此如此對他說了,叫小厮領他到平家去。到了他家,此時平儒受了宦萼的計策,躲在外邊聽信。那媒婆走到裏面,向那婦人道:“這就是平一奶一奶一麽?”權氏道:“我如今不是平家的人了,你是那裏來的?”媒婆道:“我是南京城裏第一個有名做媒的趙大一嫂,人都叫我趙老實。城裏的張富翁,李財主家中,我沒一家不走動。聽得說這裏一奶一奶一要嫁人,又賢慧,又會當家。如今有一位財主鄉紳要娶一位一奶一奶一續弦,托我來說。”那權氏一臉的笑,道:“我雖說要改嫁,又沒有口風出去,怎麽人就知道?”媒婆道:“這位財主要尋位好一奶一奶一久了,托的人甚多。他同你這一位街坊姓甚麽甚麽呢,我就忘了,他兩個是好朋友。聽得他說,故此才煩我來。一奶一奶一,你既翻身一場,不要錯過了這樣的好人。家中穿綢緞,插金戴銀,使奴喚婢。你到了那裏,真是飯來張口,水來濕手,受用一輩子呢。”權氏滿心歡喜,笑道:“他家姓甚麽?”媒婆道:“他姓賈,滿城中誰不知道賈鄉宦家。”權氏道:“這也等我那倒運的漢子來,對他說明白了著。”媒婆道:“你不要癡了,一面摹旗,一面擂鼓。只要你心肯了,我回他一個信去。送了衣服頭面來,等你家相公回來說一聲,就走上了轎子,還怕他拉回你來麽?”權氏道:“他這樣個大人家,也不行財下禮,難道就是這樣烏嘴烏面的擡了去?”媒婆道:“你是自己做主,要下禮做甚麽呢?擡了來仍要擡了去。況且你是有丈夫的,那時驚動了街坊鄰舍,閑言雜語,攔阻起來,反倒不妙了。”權氏道:“你的主意也是。但恐我那倒運的漢子不肯放,怎麽處?”媒婆道:“他要留你,你就叫他拿好衣服來你穿,買東西來你吃,怕他不叫你去麽?”權氏道:“就依你說,幾時可行呢?”媒婆道:“打破頭,趁熱一揉一。俗語說:停留長智,過後又怕生枝葉。要去就去。你主意要決了,今晚就去做新人。早一刻,不受用一刻麽?”因走到跟前,附耳聲道:“說這賈老爺有名的大一陽一物,”笑道:“你夜裏被窩中更受用呢,我總成你這樣好去處,過了門,十兩媒錢,一分也少不得的呢。”權氏歡天喜地,反再三囑托道:“我在家同那倒運的扳倒身一子,講個決斷。你今晚千萬的要來接我。”那媒婆道:“我知道,還用你說麽?”平儒在外面見媒婆去了,便來家。

權氏放下臉來,道:“我不是你的人了,我今日晚間就要去的。你要留我,就去買綢緞來替一我做衣服,買好飲食來供給我。不然,你要強留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苦日子我實在過不得了。”平儒道:“你到底往那裏去?我同你將二十載的夫妻,你就忍得撇我麽?”權氏冷笑道:“古人說,酒肉兄弟,柴米夫妻。沒穿少吃,我同你就是陌路了,還講甚麽恩情?有兩句古語說得好:

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我的去處不勞你管,大約自然比你府上強些。”平儒道:“你既主意已決,諒也不能留你。也有兩句古語,道是:

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冤仇。

你去是去,但只是你後來或有不得意處,千萬還來尋我。”權氏夾臉唾了一口,道:“啐!你替一我發這樣好利市,難道別人家還有不如你的?我就死了,也不再上你的門。你可曾聽得說,回爐的燒餅不脆麽?”正說著,那媒婆夾個氈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進來,道:“轎子來了。”權氏向平儒道:“你快寫休書給我,不要誤了我的良辰。”那平儒也不作難,寫了休書。權氏又叫念與他聽,無非是養贍妻子不過,任憑改嫁的話。權氏又叫他打了手印,【老作家。】收了。渾身徹底換了衣服,戴上首飾,向平儒道:“你生平可見過這些東西?”歡歡喜喜,頭也不回,上轎而去。有四句說他二人,道:

平儒今日被妻休,崔氏當年醜已留。

何是琵琶貪別抱,睢鸠不肯在河洲。

因這權氏,有一調《駐雲飛》歎世人夫婦,道:

夫婦恩情,結發髫年到百齡。舉案齊眉敬,全仗家豐盛。哎囊罄沒分文,難逃怨恨。口縱無言,勉強身相順,試看那實在心安有幾人。

那權氏被轎夫一直擡到宦家,下轎時,媒人不知何往。只見四五個婦人叫他出轎來,擁他入內。到了上房,宦萼同侯氏高坐,衆婦人道:“與老爺一奶一奶一叩頭。”權氏興抖抖來做財主一奶一奶一,忽然見這個光景,心中鹘突。衆婦人又道:“你見了老爺一奶一奶一怎麽還站著,好不知規矩,還不快叩頭。”他見丫鬟仆婦左右圍繞,尊嚴得了不得,不由得雙膝跪倒,還疑是哄他來做妾。

叩了頭起來,宦萼對司富道:“這個婦人萬刁萬惡,嫌貧休夫,被他父親賣到我府中來,交與你名下收管。叫他做各種活計,磨一靡一他的刁一性一。若稍有頑劣,拿皮鞭著著實實的打。拉了去,把衣服換了。”衆婦人拉他過去,換了一身舊布衣服。他此時已入圈套,悔之無及。又帶了過來,禀道:“換過了。”司富就帶他到廂房內,道:“你就跟我在這裏祝”就派了些活計與他做,說道:“都是定有日限的,遲誤了,十個皮鞭。”他一心打點來做一奶一奶一享福,今到了這個光景,又不知是甚麽人家,又不知是如何來的。聽說是他父親賣了他來,想道:我一個出嫁十多年的婦兒,父親如何賣得我,我丈夫怎又不說。不明不白,心中又悔又恨。那媒婆不知從何而來,今又不知何往,暗暗哭了一會。夜間悄悄起來上吊,不想司富他們都是商議過了的,有心防著他。一聲喊叫,救了下來。

到次早,禀了宦萼。宦萼大怒,叫了十數個仆婦,將他按倒在地,剝去衣服,只剩一衫一褲。大皮鞭細竹條,自頸至踝,足足打了數百。侯氏再三說情,方才饒了。吩咐一個仆婦缪氏監管著,餓他三天,不許給他飯吃?那權氏渾身打得如菜花蛇樣,擡了去,放在床上臥下,皮膚無處不痛。想起當日雖窮,丈夫何等憐一愛一。今日受此苦楚,是自己尋來,只好自怨,那心腸也就悔了兩分。

那缪氏私自拿東西與他吃,待他甚是親一熱。悄悄勸他道:“你既到了這裏,插翅也飛不出去。人說蝼蟻尚且貪生,你怎麽尋此拙見,討這一場苦吃。甯在世上捱,莫在土裏埋。焉知日後就不捱出個好日子來?你不要呆想,你死在這裏,不過像死了個螞蟻,誰還可憐你麽?你耐心守著,少長缺短,悄悄對我說,我照看你。”權氏感激不荊

好了起來,不是做針指,就是漿洗衣裳。雖不叫他上去伏侍,也沒有一日得閑。自從捱過那一場肥打,也不敢再想尋死了。看見別的婦女都忙忙碌碌,終日做活,久之也就慣了。

宦萼憐平儒是個貧士,時常周濟他。後來開義學時,轉托梅生約到他家,考了考他腹中學問,也還頗通,就請了他做先生,在館中教學。這是後話。

一日,宦萼在家,門上傳進來說,有一個姓辛的山東人要見。宦萼知是鮑德的表兄了,忙走出來迎著到書房,相揖坐下。宦萼知是鮑德的表兄了,忙走出來迎著到書房,相揖坐下。宦萼看他面白黃須,狼腰虎背,細條身材,也好一個相貌。他動問鮑德的信,宦萼將店中偶遇,接了來家,留住了數日,並打發起身回去的話說了。道:“去了兩個多月,大約久矣到家了。”辛同再三致謝。宦萼又道:“尊堂在家懸望,兄也當速回才是。湖廣這一次的買賣定然是得意的了。”他蹙額道:“去的時候生意倒也甚好,聞得貴處米價湧貴,在湘潭販了幾千兩銀子的米下來。不意途中遇了張獻忠的賊兵,搶掠一空。小弟落在水中,幸喜自幼頗知水一性一,逃得一性一命。只剩孑然一身,行囊俱失。虧得別船一個老客見憐,帶了下來。昨晚才到,且到舊行家看看有鄉親在此,問個家信。他言舍表弟曾來過,臨去時留下信,若小弟來時,叫到尊府來問。故此來驚動。”宦萼道:“既如尊言,歸途盤費何以設處?”辛同道:“爲今之計,沒有別法,除非向舊行家借貸些須,還不知他可肯慨諾?”宦萼叫家人取了三十兩銀子來,說道:“本要奉留盤桓數日,恐尊堂得了令表弟的信,越發盼望。些微路費,可以到府了。今日尚早,就請渡江。雇了頭口,星夜回府罷。到家致意令表弟,容圖後會。”辛同道:“蒙尊兄盛情,愚弟兄言謝不荊小弟也不敢假作謙辭,竟拜領大德了。就此拜別,小弟即刻長行矣。”宦萼留他吃了酒飯,送到門外而別。

倏忽秋盡冬來,大雪初霁。宦萼出門,要遇好事做一兩件。信著馬蹄,緩緩而行,大街小巷串了一會。走到一條避靜巷內,見一個人兩眼哭得紅紅的,身上穿得甚是單寒,打門內送出一個人來,含淚囑道:“事求速些爲妙。”那人道:“我知道,明日定有回信。”拱拱手去了。這人又掉了幾點淚,歎了一口氣,擡頭望望天。【望望天,妙甚。欲開口告人,無門可訴。欲告之于天,奈天又高而難聽,只得歎氣望望而已。寫盡窮人苦楚。】慘慘淒淒,折身進去。宦萼想道:“這人雖穿得褴褛,形狀舉動像個正經人。定有萬不得已的事,方這樣傷心。我問他一問,或有急難,我何不救他一救。遂打著馬進他院中來。

那人來到房門口,正要推門進去。聽得後面馬蹄子響,回頭一看,卻認不得。見他肥馬輕裘,又跟著一兩個小厮,忙迎了過來。問道:“老爺尋誰?”宦萼下了馬,一拱手,道:“就是來尋你。”那人驚道:“素不曾拜識過尊顔,老爺下降,有何吩咐?”宦萼道:“且到你屋裏去講。”那人道:“寒家不堪得很,故此不敢奉讓進去,恐屈了尊。”宦萼道:“這有何妨?”那人見說,只得推開門,讓了進去。

宦萼到了裏邊一看,果然不堪之甚。兩門透風的房子,四面牆上大洞小眼,頭頂上還有幾個天窗。逆風凜烈,刮得飕飕聲響。大嚴冬天到屋裏,連個火星兒也不有。兩張破板床上,鋪著兩床破草簾,還鋪著破竹席,連被也沒有一床。床上蹲著兩個婦女,還有兩個孩子,都穿著稀爛的衣服,肉都露出在外邊,抖抖的戰。那人掇過一張破竹椅,撣淨了灰,讓宦萼坐下。宦萼道:“你也請坐了好講話。”他謙讓了一番,然後拿了一條三只腳的板登坐下。宦萼道:“兄貴姓?”他道:“不敢,賤姓向,賤名惟仁。不敢拜問老爺上姓。”宦萼道:“我姓宦。”向惟仁道:“想就是去歲舍衣服救窮人的宦大老爺了。”宦萼笑道:“怎麽這點小事人都知道?”向惟仁道:“久仰老爺大名了。老爺是貴人,下臨賤地,有何吩咐?”宦萼道:“我才在門口過,看見兄送出那個人去,滿面慘容,必有萬不得的事,特來相問。”向惟仁但低頭歎氣,一時不便回答。宦萼道:“兄何妨從實告我,不須隱諱。”向惟仁道:“承老爺殷殷下問,只得要直禀了。寒家當日也還可以將就過得,做著千金的買賣,向日也曾爲過人。連年運氣不濟,做著的就折本,連舊房子也賣了。尋了這兩間破屋棲身,數年不曾修葺,越發倒敗了。因前歲借了阮大铖老爺府上銀五十兩做本錢,又遇著這兩年年程荒歉,人口多,就吃掉了。如今三年整,本利該他百金。終日來索,沒得還他。他的管家看見小女生得幹淨,回去說了。阮大爺要拿小女去學戲,准算本利錢。小人怎肯把親生骨血送去做這樣下流的事?苦苦不依。他前日惱了,把我送到縣中追比。我求人保了出來,限十日內還他。老爺請看寒家這個光景,開門七件事,件件都斷了。煙火俱無,一家都是不久的了,可還有這百十兩銀子要還人?沒法,怕受淩一辱,要尋一死。二來不忍見家中這個樣子,死了,眼不見爲淨,就罷了。”說到此處,就哭起來。

宦萼道:“不必傷心,有話且講。”他擦了擦眼淚,指著床上那女兒道:“我這個小女,他說小人一死,如水桶散了箍的樣,一家人都是要死了。他情願自己賣身,不論爲妾爲婢,但求多得幾兩銀子,還了阮府。倘余剩下些,叫小人做個小買賣,帶著他母親兄弟將就過活。小人生他一場,指望嫁一個好人家,與他去完他一生一世的事,怎麽忍心賣他與人爲奴作婢?雖然顧了一家,豈不把他坑死了?”又哭起來,道:“他見小人不肯,倒要尋起死來。說除了此法,一家都是要死的。他不若先死了,免得眼見難過。小人只得依他,尋人說合,就是小人方才送出去的。那是個官媒,他說有個過路的官兒要買妾,只要人物生得好,倒不惜身價,來問小人可舍得賣到外路去。小人還不忍,是小女說,倘本地人出不上價,他白舍了身一子,仍舊救不得父親母親兄弟。只求多得幾兩銀子,就是外路去,也說不得了。況且在本鄉本土,或有好歹,恐父母知道,反要傷心。一狠百狠,遠遠的去,只當死了。割斷了肚腸,倒還好些。小人思量他這些話也說得有理,只得依了他。養他一場,落了這樣個下場頭。怎不叫我做父母的心中像刀割的一般,怎不悲慘?”說著,越發悲恸。

宦萼道:“好孝女,好孝女。難得,難得。請你令一愛一來,我問他一問。”向惟仁叫他女兒道:“我兒,過來見了宦老爺。”那女子羞羞慚慚的下床來,走到面前,拜了一拜。宦萼把他一看,雖然穿著一件破補丁藍布衫,一條鋸齒邊的破裙子。好個標致端莊的女子,有一首《一斛珠》的詞兒以詠其美,道:【石崇在雙角山以一斛珠換得綠珠美人,曲牌名因此而起。今以爲詞贊佳人,合拍甚妙。】

曉霧輕籠,晴山淡掃妝雖草,舊敝衫裙偏覺好。朱顔既妙,那用梳妝巧。海棠夢裏醉魂消,柳葉簾前體態嬌,桃花面上含悲悼。試聽纖喉,上花莺聲校

一點脂粉也無,全是天然本質,真是秀色可餐。若再裝飾起來,可稱個十全的佳人了。但只是臉上寒毛都凍得直豎豎的,真令人可憐。宦萼問他道:“小棵一娘一,你今年十幾歲了?”他朗然答道:“癡長十六歲了。”宦萼道:“我才聽見你令尊說你這一段孝心,誠然可敬。但與人做妾。也是一件大苦的事。若遇了不賢慧的大妻,一日也難過。你這樣個嬌生慣養的柔軀,倘不幸遇了那樣悍妒之婦,豈不斷送了?你年紀小小的,可曾想到這上頭麽?”他答道:“我何嘗不知道。我當日聽得家母舅講書,殺身成仁還要去做,何況舍身救父母兄弟?也說不得了。今日且救了一家,後來就到那個地位,就死也瞑目了。強似今日眼睜睜看著這個樣子,肝腸痛裂,一刻也是難過,真是生不如死之時了。”也就淚隨言下。

宦萼先就想要救他父親,今聽他說了這番話,激出一段熱心來。道:“你這樣孝女,我若不救你,空做須眉丈夫,枉在世上爲人了。”【枉在世上爲人者,恐十有八九。】叫小厮拿過銀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來,內中約有十數金,遞與向惟仁,道:“這幾兩銀子,你今日就去買些柴米炭火,再買幾件棉衣來,你一家大小穿上。你去回那媒人,也不必題我的話。【行好不欲人知,方謂之一陰一德。】只說你遠處來了個親戚,助了你百金,不賣女兒了。再約了你當日借銀子的保人,明日早飯時等著。我明早到你家來,與你一份銀子,你拿去還了阮家,就清白了。”向惟仁道:“蒙老爺天恩,小人也不敢假做推佯,但一家來世變畜生補報罷。”遂叫他妻子空氏同女兒並兒子道:“快來叩謝恩人。”

他一家歡天喜地,忙過來跪下叩謝。宦萼一手拉住了向惟仁,那妻女二人又不好伸手去扶,急得只叫快請起來。衆人叩完頭站起,宦萼道:“我是救孝女的,與你們無幹,何勞道謝?”說著,就出來上馬而回。

次早,帶了銀子到向家來。下馬,向惟仁聽見,忙開門讓進。到了房一中,與昨日大不相同。幾萬個補丁的窗子也糊亮了,地下一個瓦盆燒了一盆大火,鍋內熱氣騰騰,一家都穿上了棉衣,床上疊著兩床舊布被。忙讓了宦萼坐下,那女兒也就走到跟前站著。

宦萼看他時,穿了一件紫布棉襖,青布背心,白布裙子,比昨日體面了許多,說道:“天氣冷,小棵一娘一你請到火盆跟前坐去罷。”向惟仁道:“老爺天恩,小人一家今日都到了天堂了。今再要說冷,可就真折福了。”宦萼叫小厮拿那兩封銀子來與他,道:【此書之細,令人容易看不出。銀子則銀子矣,而曰那兩封銀子,不過是一句話,就不知那者,還有之也。後來又取兩封,一與向小娥,一與惟仁,方悟“那”字之妙。】“這是一百兩紋銀,你拿去還他。你保人約下同去不曾?”向惟仁道:“昨日就約定了,他在家中等。”宦萼道:“如今人壞的多,還你的文書時,須看明白,不可被人哄了。”向惟仁道:“蒙老爺吩咐,小人知道。”宦萼又叫小厮把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內的碎銀子拿了有三兩多,遞與他,道:“把這銀子你另外拿著,恐怕他拿廣法馬兌你的,就要個大加三。那時少了,爲這一點子又爭論,仍不得清楚。”向惟仁道:“老爺的恩典,想得這樣全美。”宦萼道:“你去了快來,我還等你回來說話。”那向惟仁剛跪下要叩謝,宦萼拉住,道:“不消多禮,你去罷。”他拿著銀子忙忙的去了。

那女兒篩子一鍾茶,纖纖玉手奉與宦萼。宦萼欠身接著,道:“又勞動你。”吃罷,他接了過去,便道:“天氣冷,老爺來的早,恐還不曾用飯。我家備有一杯水酒,老爺不嫌棄,請用一杯。”宦萼道:“我怎好叨擾?”他道:“我一家吃的穿的都是老爺的,這還是老爺擾的是自己。等我們父子有得孝敬老爺的,日子就好過了。”說著,就去將燙酒的壺放在火盆上。他將靠南窗的一張一抽一屜桌子擦淨,說道:“老爺,請過來坐罷。”宦萼站了起來,他忙把竹椅掇過,靠桌正面放下。開了一抽一屜,拿小菜碟兒。

宦萼一眼看見一抽一屜內有些舊書,問道:“這書是誰念的?”他笑著答道:“是我小時念的。”宦萼道:“原來你也從過師,怪不得這樣知道孝順,通文達禮呢。”他道:“老爺取笑,我知道些甚麽。當日我母舅教館,帶著我念了幾年。因家寒,搬到這裏來,那時就不念書了。我才得十二歲,今年也撂下將四年了。”說著,讓宦萼坐下。酒也熱了,他斟了一杯,雙手捧著,笑盈盈遞上,道:“這是街上沒有好酒,老爺將就用一鍾避寒罷。”宦萼忙接過來,道:“小棵一娘一,你去坐著罷,叫我的小厮來伺候。”他道:“我一家蒙老爺莫大之恩,就終日爲奴爲婢,也是該當的。【辱翁曰:此時已有願到他家之心了。】何況在寒家,理當服侍的。”他母親把鍋揭開,原來是大葷館裏買來的四品上好美肴。怕冷了,蒸在鍋內,並一盤果餡狀元糕,端來擺上。宦萼道:“你何故費這些事?”他道:“家寒沒有甚麽敬的,買的現成東西,恐不可口,老爺休怪。”宦萼讓坐,他再三不肯”宦萼道:“你不坐,我也不吃了。”叫小厮將板凳拿過來放在橫頭,讓他坐了。又叫小厮拿了杯箸來,斟了一杯,讓他吃。

宦萼又問起來道:“你當日讀到甚麽書?”他道:“讀過《四書》、《詩經》,皆念完了。”【宦萼當問他可曾讀過人之經。】宦萼道:“你撂下這幾年,也還記得麽?”他道:“我時常翻翻,也還認得。”宦萼將一抽一屜拉開,順手拿出本書來一翻,中間夾一著許多字仿。打開一看,寫得甚是秀美,覺得比自己的強好些。看見臨了寫著小娥習,問他道:“這是你的名字麽?”他笑道:“我母舅說古時浙江有個孝女叫作曹娥,要我也孝父母,故起名叫做小娥。”

正說話之間,向惟仁回來了,將文書遞上與宦萼,道:“蒙老爺大恩,小人的銀子還了來了。”又跪下來叩謝。宦萼一把拉住,道:“你只管這樣,倒叫我不安。”讓他坐,家中再無第二條板凳,就同女兒一凳坐著。忙敬了宦萼一杯,飲過,又讓了兩箸菜。宦萼將那文書遞與他,道:“這一張紙幾乎坑了你令一愛一,快快的燒掉他。”向惟仁接過,送入火盆內燒了。

宦萼對他道:“你這令一愛一原來又識字通文,我看他真是萬中選一的女子。他也不小了,你替他尋個好女婿要緊。不要貪圖豪富,若配個詩禮人家的子弟更好。不然,就是買賣人家,只要揀個誠實的女婿就罷了。古人說,相女配夫,萬不可錯配了人,誤了他的終身。”【宦萼說此一段擇婿良方,真一愛一惜小娥之至矣。】叫過小厮來,把那兩封銀子拿出。【所以先兩封有那字也。】先拿著一封,對向惟仁道:“這二十兩銀子是送你令一愛一的。他也大了,你替他做幾件衣服,該置辦的甚麽妝奁小器皿並鞋之類,也替他備下些。等有人家,到出嫁時,來對我說,少長缺短,我再幫你。”向惟仁忙叫女兒拜謝,宦萼不肯,止住了。又拿過一封,對他道:“我看你家中一無所有,何以度日?這是五十兩銀子,你做個生意,將就過日子罷。”向惟仁道:“蒙老爺昨日賞了銀子,今日替小人還了債,已救了一家人的一性一命,使小人夫妻子女白骨再肉。真是重生父母,天高地厚之恩,已是殺身難報。今又賞了小女,恩已過厚了。如何又敢領這厚賞?”宦萼道:“救人須救徹。你不得這項銀子做本錢,家中將何以爲生?不久又是昨日那個光景,不如我不救你了。你收了,不必多辭。”宦萼與向惟仁真是:

濟人須濟急,救人須救徹。

不如拿雲手,網羅誰解結。

向惟仁道:“老爺天恩,替小人慮得如此周到,小人一家粉身碎骨也難報涓滴萬一。”又叫妻子大小來叩謝。宦萼立起身,道:“你要這樣,我就去了。”向惟仁忙道:“小人遵命,老爺請坐。”他父女讓著宦萼吃酒。向惟仁道:“老爺明見萬裏,洞察小人肺腑。剛才若不是多帶那幾兩銀子去,事還不能完。饒說把那都添上了,他還道少。費了多少唇一舌哀求,才肯依了。”因歎了口氣,咳道:“老爺施恩的又過于太厚,他刻薄的又太覺利害。”宦萼道:“阮大铖不知殺過多少大臣,何況這些微利害?”說著話,又吃了數杯,就不吃了。向惟仁道:“大清早,小人也不敢多敬,請用飯罷。”送上飯來,吃畢,撤去與小厮們吃。

宦萼吃著茶,向著小娥道:“前日有個人送了我幾只湖筆,幾匣徽墨,我用他不著,改日送來與你寫字。不要丟住了可惜。”小娥笑道:“我會寫甚麽?不過是亂揚,玷辱了那好筆墨。”少刻,兩個小厮吃完了。宦萼起身,道:“多擾了。”向惟仁道:“老爺空坐受饑,怎敢當個擾字?”他父女同送了出來,宦萼道:“外邊冷,小棵一娘一,你進去罷。”那小娥竟有個依依不舍的光景。【古雲:女爲悅己者容。宦萼之于小娥,可謂憐惜親一愛一之至。小娥一慧心孝女,既感救父之恩,又感憐己之德,安不心爲之死?】

宦萼去後,向惟仁隨後就到宦府叩謝。回來,他夫妻感謝,念之不盡,道:“天地間怎有這樣好人?我們的造化,救了我一家一性一命。若不是他,此時父南子北,不知成個甚麽光景了。”望著女兒道:“這都是你一點孝心,感動天地鬼神,所以才遇了這位大恩人。若是沒有神靈,怎麽可可的我送出媒人去,恰巧就遇著他?二來也是你一點造化。”小娥總不作聲,低著頭尋思。向惟仁道:“你不作聲,想甚麽事呢?”小娥忽然道:“女兒想來,蒙他這個恩德,生生世世是再報不盡的。我當日原是舍身爲父母,今日何不將我送與他去,也可報他萬一。不強如賣到他鄉外府,父母兄弟不能見面麽?”向惟仁大喜道:“你說得有理。我早有這個心腸,只說不出口來,恐兒女抱怨。好說外人倒救了你,我做父母的又把你送去作低伏校你主意既如此,我與你置幾件衣服簪棒之類,我夫妻同送你去。”向惟仁到街上做衣鋪中,買了幾件綢絹棉夾衣服,裙背心之類。又到首飾樓上換了數樣簪環,又買了些零剪子回來,趕忙做小襖中衣、新鞋褶褲等項,數日完備了。叫兩頂轎子來,他母女二人坐著,囑兩個兒子看家,他跟著同到宦家來。

宦萼不在家中,門上人說了進去。侯氏叫嬌花、嫩蕊領著仆婦們,接了他母女進來。向上就要叩頭拜謝,侯氏忙忙挽住,讓他坐下。空氏道:“小女是送來服侍一奶一奶一的,如何坐得?”侯氏問起緣由,空氏細說起女兒要賣身,蒙宦老爺救他。並與銀子,救了一家子患難,今女兒情願來服侍的話說了。侯氏看那小娥,生得模樣又好,舉動又端莊,著實一愛一他,定要他坐。說道:“就是留你,我也不肯看低了你。況你此時還是客,那有個站著的理?”小娥道:“雖蒙一奶一奶一開恩,我怎麽敢?”侯氏定然不肯。他方把杌子挪在背後坐著。侯氏笑道:“你過來好說話。”小娥道:“一奶一奶一的恩典,這裏坐就盡炕了。”侯氏倒把座兒橫過來,和他一長一短的說話,心中十分相一愛一。那向惟仁也在前廳守候。

不多時,宦萼回來了。向惟仁上前複又拜謝,宦萼拉住,道:“你的禮數太多了,你來有甚麽話說?可坐了講。”向惟仁不肯坐,將他夫婦親送女來與他爲婢的話說知。宦萼道:“怪道我才進來,看見大門外有兩頂轎子,原來是你家的。你這一番的舉動,把我一片好心都沒了。難道我是看上你的令一愛一才做這番事的麽?”向惟仁道:“這出在小人夫婦並女兒心中,稍報大恩萬一的意思。”宦萼決定不肯,他苦苦哀求道:“老爺不留下,小人一家寢食也不安。就是小女他一心情願,也不肯中止的。”宦萼倒沒法起來,道:“也罷,你且請回,再作商議。”他方才去。

宦萼進到內中,他母女都過來見了禮。侯氏道:“他如今送了女兒來,你的意思怎麽樣?”宦萼道:“這如何行得?他父親剛才在廳上熬了我這一會,我活落話兒回他去了。我當日一點好心救他,不忍把他女兒與人作妾。我今日若要了他,不如當日不救他了,可成個人做的事?”侯氏道:“這也是他夫妻父女一點好心,你留下罷。他母親在這裏盡著哀求我。我想來,雖然說你一點好心腸救他,此時若是你去要他,那就不成個人了。他送了來,也還與理無礙。我看好個有福的孩子,我心裏很疼他。你不要當我吃醋,故此不要。”宦萼道:“你雖然如此賢德,但這事萬萬不可。我若留了他,把以前一片熱腸盡徑流水了。”那空氏見不肯留他女兒,跪在地下纏著苦求。

宦萼叫嬌花拉著他,那裏肯起來。一轉身,小娥也跪在地下。忙叫嫩蕊挽他,也不肯起來。侯氏笑道:“你看他母女這樣真心實意,你留下罷。”宦萼沒奈何了,便道:“你請起來,我留下就是了。”那空氏方才起,小娥也就站起。侯氏叫拿酒飯來款等他母女,小娥不肯同吃。侯氏再三再四叫他在桌橫頭坐著同吃了。空氏起身道謝作告辭,宦萼叫他把女兒帶回,他那裏肯。說道:“老爺,大人口裏無戲言。方才既留下,此時如何又叫我帶去?”宦萼見他不肯,只得把小娥留下,打發一個小厮送了空氏回去。【細極。此等處,他小說不能及在此。似此雖極沒要緊的事,衣必定寫得有道理。向惟仁先回,小娥留下,單叫空氏同轎夫回去,可還成個大家行一事?著小厮送去,方成禮也。】

到晚間,宦萼叫丫頭們西屋裏鋪了一張床與小娥睡,他仍同侯氏共臥。侯氏道:“你怎不去伴新人?”宦萼道:“你當我要這女子麽?方才是被他父母纏得沒法,只得留下他。過幾日,送他回去,我既救他,如何又肯要?你這樣賢慧,我要尋小時,那裏尋不出來,怎肯把這個孝女拿他作妾。”侯氏聽了此話,心中也著實敬他,暗暗贊他的好處。

次日,宦實老婦聽見了這些話,也心中甚喜。暗道:我兒果然竟成個大好人了。【兒一變至于好。】可見做好人也不在乎讀書。【宦老此言迂甚,豈讀書者便是好人耶?有大通的人偏用其才,那心地比不讀書者更壞,古今來不勝屈指。】他與童家賢侄都是一竅不通的,所作所爲都是那大通的人所不能爲,不肯爲者。【不能爲,其罪猶可言也。不肯爲,則罪不可言也。】心中暗喜。這小娥一些也不裝生,每日絕早起來梳洗了,就到侯氏的跟前,好不殷勤小心。侯氏倒著實心一愛一,舍不得他。每每勸宦萼留下,宦萼執意不依,他也沒法。宦萼替小娥做了兩套衣服,侯氏又與了他幾件頭面戒指之類。

過了幾日,那日宦萼又拿了十數兩銀子,請過小娥到跟前,說道:“你住了這幾日,沒甚麽送你的。這是兩套衣服,幾件首飾,你拿了穿戴去罷。這是十來兩銀子,你拿著,後來出嫁時,添著買些嫁妝。”又是兩帖筆,兩匣墨,道:“這是我前日許你的,我今送你回去。”替他拿他的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袱都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了。那小娥道:“我父母送我來服侍老爺一奶一奶一,如何又叫我回去?”宦萼道:“小棵一娘一,你是讀書明理的。我爲你一場,你雖然要做個感恩報德的好人,倒叫我做個貪一婬一慕色的壞人麽?你心何忍?”那小娥起先來時,所慮者恐侯氏不容,不能相安。今見大一奶一奶一疼一愛一他無比,一心要在這裏。忽見宦萼叫他回去,但他是個女孩兒,怎好賴在人家要與他做妾,只得聽他。不由得淌下淚來。宦顴見他這樣戀戀不舍,心中也甚難過。對他道:“承你父女這等好情,我家一奶一奶一又如此賢慧,我難道是鐵石心腸,當真不一愛一你麽?只是理上行不去,故此忍心割舍。你不要哭,好好去罷。”【宦萼愈憐一愛一之甚,則小娥愈感之深,更不肯去也。】叫仆婦替他拿著衣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宦萼站起,親自送他。他又與侯氏叩頭,侯氏扶起他來,心中十分難舍,也有個墮淚之意。那小娥哭哭啼啼出去,上了轎,宦萼叫跟他的小厮送了去了。【常跟他的那小厮送去,妙妙。別人認不得他家也。此等細處,我不題出輕易看得出否?】宦萼隨後也就出門。

侯氏在房一中坐著,心內想:這幾日這個孩子在跟前說話嗑牙,倒好不解悶。這樣個牛心的人,定要打發他回去。可惜我錯了,我前日該帶他上去見了公婆,求公婆留下,諒他不敢不依。正在思想著,只見門上人進來說,“向家一娘一兒兩個又來。”侯氏又驚又喜,喜的是他來,驚的是他去了又來何故。叫人忙去接了進來。他母親哭對侯氏道:“方才小女到家,說蒙一奶一奶一恩典,疼他了不得。如今老爺不要他,他今生決不嫁人,情願出家持齋念佛,保佑老爺一奶一奶一。打開頭發要剪去,我把剪子搶得快,還剪下一绺子來。”在袖中拿出與侯氏看,又道:“我夫妻再三阻他,他決不依。沒奈何,只得又同他來,求一奶一奶一勸勸老爺留下罷。”侯氏把小娥一看,他頭發挽著在頭上,兩只眼睛哭得通紅都腫了,心中甚是不忍。道:“我勸過多少,他不肯聽,叫我也沒法。我有個道理,我帶了你母女去求老太爺老太太。若他老公母倆做了主,就不怕他不依了。”那空氏好生歡喜。

侯氏就帶著到公婆屋裏來,他母女二人叩了頭。侯氏將這宦萼不肯收這女子,自己怎樣再三勸著不依,並他女子要剪頭發出家的話,詳細說了。如今要求公婆勸兒子留下他,他方不敢違拗,才可救得這個女子。宦實心中甚喜,兒子的好事不消說了,這個女子如此賢孝,又知恩報德,已屬難得。媳婦又這樣賢慧,更爲可喜。便道:“我前日聽得兒子肯留這女子,我心甚喜,這正是理所當然。你既如此賢德,這女子如此賢孝,我成你兩人之美。”吩咐家人道:“叫了你大爺來。”侯氏道:“他不在家裏。”宦實吩咐一個仆婦道:“看你大爺來家,叫他來。”又向侯氏道:“把這孩子叫他梳洗了。”他母女連忙叩謝了,都歡歡喜喜同侯氏回房。他母親辭了回去。侯氏吩咐仆婦們拿水與小娥沐浴了,叫他換了一身新衣。看著他梳洗,梳頭已畢,與他戴上許多珠翠。

下午時,宦萼回家。到了內中,見小娥又在屋裏。滿頭珠翠,遍體羅绮,打扮得嬌嬌滴滴。正才要問,只見個仆婦向前道:“太老爺問了老爺好幾遍可曾回來,請快去,有要緊的話說呢。”【省筆法。】宦萼忙到父親房一中,那宦實就將小娥怎樣要剪頭發出家,誓不嫁人,並媳婦賢慧的話說了。便道:“他來求我,看那孩子甚有造化,你留下他罷。”宦萼的意思還有些不肯,迫于父母,不敢違拗,低著頭不作聲。宦實見兒做難,解說給他道:“你當日救他,是一番的好心。今不收他,他果祝了發,不是你反害他了。你的心,天地鬼神已知。又是我的父命,再不可推诿了。”宦萼道:“兒救他時,不忍以孝女與人做妾,今日自己反拿他做小,于心何安?”宦實道:“媳婦大賢,你把他處于妻之次,妾之上,禮酌乎中,也就罷了。”宦萼只得應允。侯氏知道了,忙叫人替他收拾床鋪,新被褥新枕頭帳幔。當晚就預備酒筵,叫他二人合卺成親。這一夜,兩人綢缪恩一愛一,可想而知,不用多說。

次早,廟見之後,拜見宦實老公婆。待他之禮,比侯氏稍殺,吩咐家人都叫二一奶一奶一,稱嬌花、嫩蕊爲姨一娘一。小娥拜見侯氏,以妾禮自居。侯氏不肯,只受他兩禮,同嬌花、嫩蕊以姊妹相敘。這小娥孝敬宦老夫婦是不消說得,他敬這侯氏也到十分,侯氏也一愛一他如妹妹。他待這嬌花、嫩蕊如嫡親姊妹一般。先他二人見小娥後來居上,還有些妒心。見他如此,倒反親厚起來。他待下人一團和氣,真是阖家和美。這宦萼疼他到了至極地位,連宦實老夫婦同侯氏也疼一愛一他了不得。

鍾生知親家娶了副親母,約會了梅生、賈文物、童自大到他家賀喜。宦萼留飲,彼此閑談之中。宦萼忽想起,問鍾生道:“昨日小價在尊府門口過,回家說見兄送了幾位客出來,不知府上有何事?”鍾生道:“正是呢,弟有一件事要同長兄商量,還要求老伯做主。府上今日有喜事,且過數日,再來奉懇。”宦萼也不再問。大家共飲,日暮方散。宦萼見鍾生說有事同他父子商議,恐有甚機密話,在稠人廣衆之中,故不好說得,因此不問。

次日,即到鍾生家來。一來謝昨日往駕,二來要問這事。【如此關切,方不愧至親二字。今日有此等人否?】你當鍾生同宦萼商議的是甚麽勾當?鍾生的母舅早故,一個表妹嫁了司進朝。還有個表弟,名字叫做鹹平,二十一歲了。新進了學,他母親要替他畢婚。他父親在日,同他的一個厚友,姓韓名仕的,自襁褓中就結親,定下他的女兒涉姑爲媳,與鹹平同庚。他二人因系相契,只過了個小定,原約到臨娶之日行聘即娶。不意兩親家數年相繼而殁。因兒女尚幼,故未婚配。今惠氏見兒子大了,意欲完成。鹹平少年,才學也還可以。但只有些輕薄好勝,他知嶽母寡居貧寒,不願就這門親事。向母親道:“他們這樣人家,要尋何等門當戶對人親家不得,爲甚麽要娶這樣寒透了骨的女兒?兒子是決不要的。”惠氏道:“這是你父親在日,你襁褓中就定下的,怎麽講不要的話呢?”鹹平道:“當日又不曾行茶過聘,父親不過是一句口頭話,如何就做得准?”惠氏道:“小人兒家,不要說這樣的話。古人說:寸絲爲定。你爹爹同你丈人知心莫逆,故此結下這親。雖未下大聘,已行過小茶,怎麽說是口頭話?”鹹平道:“不管定與不定,兒總不願這門親事。就是母親定要替兒娶來,兒也決不與他同房的。”不是姻緣,也難強合。惠氏到底是婦人家見識,心中暗想:兒子既一心不願,倘強娶到家,他夫妻若不睦和起來,豈不誤了終身大事?只得央人婉轉去向親家母說,兒子執定不願,恐誤了兩家的兒女。親家有令一愛一,何怕沒人來求。那韓寡婦聽了這話,知是女婿憎嫌他家貧寒,大怒道:“這小子如此沒良心,後來焉得長進?他既不願,難道我把女兒押上他家門去不成?要悔便悔了罷。”那人複了惠氏。

誰知這淑姑自幼從父親讀過幾年書,《列女傳》中曆來這些閨媛賢淑節烈的事,常講說與他聽,他都記在心裏。今日見鹹家要悔親,母親竟賭氣依了。他向母親道:“父親在日,時常教訓孩兒說:女子之道,一與之醮,終身不二。女兒自幼已許鹹家,生是鹹家人,死是鹹家鬼。他家負義棄兒,兒豈敢背禮他適?兒願今生永侍膝下。若要兒改事他姓,兒便不能侍奉母親,只得就隨父親同遊于地下了。”

寡婦聽了女兒這話?心中著急。先因氣頭上回了鹹家,此時怎好又去說把女兒還與他家的話,況女婿不願,怎麽強得?左思右想,去請了族中幾位人來商議此事。內中也有三四位秀才怒道:“這狗畜生,【是秀才罵人的話。】才進了學,就如此輕薄狂妄。我們到學道處呈他一狀,說他謙貧棄妻,看他那頂巾可戴得穩?”內中有一個老成的搖頭說道:“這使不得。我家要同他斷絕了這門親,自然是該這樣去做。不但滅了他的威風,也可出出我們的惡氣。如今我家的女兒既然還要嫁他,這一告了,越發成仇,後來就難收拾了。須要想一條萬全之策方妙。”想了一會,道:“有了。鍾員外是他的親表兄,此人是個道學先生。我們何不同去會他,把這事請教于他,看他做何主意。他若推脫不管,那時只得到學台處鳴鼓攻之,求學台斷合了。”衆人齊道:“有理。”遂同到鍾生家來。

鍾生雖不甚會客,聽見有學中的朋友來會他說話,素常又知是親戚,忙忙出迎到廳。揖罷坐下,詢其來意,衆人把鹹平寒盟、關淑姑矢貞的話,詳細說了。鍾生躊躇了一會,說道:“舍表弟年幼無知,諸位尊親不必介懷。他既不願,就強而後可,夫妻一倫,白頭相守,若不和美時,實在兩誤。弟有一個鄙見,須當如此如此行之,再無不妥。”衆人大笑道:“老先生高見妙極,成全了兩姓之好。不但生者銜恩,死者戴德矣。”辭了出來,回了韓寡婦的信,他母女歡喜不荊那日鍾生向宦萼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次日宦萼到了鍾生家,先謝了昨日的厚情,並問及有何事相商。鍾生將鹹平棄妻淑姑自矢的話,詳細說了。道:“舍表弟少年無知,今日弟若不爲彼完成此事,不但他青衿難保,且將一生的人品喪荊先母舅只此一子,焉忍坐視他沈溺不救,況豈不誤了這韓家賢女的終身?弟思了一策,懇吾兄婉達老伯,權忍認作義女。弟稍備些須妝奁,弟去與家舅母商量,假爲舍表弟作伐。完成之後,老伯再說破,以正言教之,彼必不敢再萌別意了。”宦萼喜道:“君子人成人之美。長兄既有此美意,弟當玉成其事。況令表弟之不願者,嫌彼之貧故耳。弟備妝奁賠了他去,便把一天好事都完了。”鍾生道:“豈敢又破費長兄,使弟更不安了。”宦萼道:“你我兒女至戚,何必還說此客話?弟在他人猶不惜,況于親戚乎?”辭了回家,禀知父親,宦公喜允。遂差了兩個仆婦到鍾生處,一同差人接了淑姑來家。宦公見他雖裙布荊钗,好一個端莊的女子,滿心歡喜,認作了女兒。替他做衣制首飾,那如吹灰之易,不用說得。

鍾生一日到舅母家來,作揖坐下,鹹平也陪著。鍾生說了些閑話,然後向惠氏道:“表弟已經成立,韓家的令一愛一也大了,親事也該完成,以畢終身大事。”惠氏道:“這門親事你兄弟不願,已經辭退了。”鍾生佯驚道:“這是甚麽話?舅舅在日,替表弟自幼定下的。今日如何講不願的話,不但棄妻爲不義,且背父命又是不孝了,舅母如何順他胡做?那韓家雖然家寒,族中有許多秀才,倘一時動了公憤,到宗師處告起來,不但功名不保,後來何以見人?況且人家若知道這件事,誰家的女兒還肯同我們結親?我們去退親之時,他家如何回複了來的?”惠氏道:“他母親別無多說,也竟依了。”鍾生道:“造化。造化,這是他韓府上的人盛德。若略要動氣,何以處之?”向鹹平道:“表弟少年,才得一步,這樣負心的事,可是做得的?”鹹平面赤耳紅,無言可答。鍾生又道:“如今事已至此,悔亦無及。但你也時不可待,我宦親家有一令妹,乃宦老伯之一愛一女。我爲表弟作伐去求,何如?但恐無大賠送,未必中你之意。”鹹平聽得說宦府的女兒,便道:“承老表兄下一愛一,弟安敢尚萌別念。但恐宦府閨秀,未必肯下嫁寒門。【嫌貧之人自然慕勢趨富,聞得宦府之女,又自揣其恐寒微不敵,故作此語。小人之心胸大都如是。】鍾生道:“我若去說,十分有八九可成。允與不允,我再來複信。”作別回來。

次日,又到舅母家中。到房內向惠氏道:“恭喜舅母表弟,我昨日到宦府去提親事,一說便成。只打點行聘,就可以娶。”鹹平母子歡喜非常。擇日行聘,到吉期迎親來家。合卺之時,鹹平觑見好個女子,暗道:到底是大家閨秀,不但美麗,而且穩重,比寒門小戶的女兒,自是不同。要是前日不拿定主意,要娶了韓家的女兒來,不知是怎個寒乞的樣子呢。他心中那個樂,真說不出。又見賠送的嫁妝雖不爲十分豐厚,件件俱備。且還有一個使女爲媵,更自欣喜,出去陪待賀客。

到晚人散,忙忙進來,要同新人做一番親一熱,不想房門緊閉。鹹平不知何故,心中疑訝,輕輕敲門。內中一個宦府遣來作伴的婆子老仆婦隔門道:“姑一娘一吩咐不許開,姑爺今晚且在書房暫宿一夜,明日等我家太老爺同鍾老爺同來說明白了,再做商議。”鹹平驚道:“百事俱已完成,還有甚麽商議的?你去求姑一娘一,不要誤了吉期。”那伴婆又說道:“姑一娘一說,聞得姑爺自幼定下人家一位閨女,嫌他寒貧,遂背盟棄擲。今我家的姑一娘一,妝奁菲薄,恐姑爺日後憎嫌起來,又想抛棄,豈不自誤?除非同家老主衆位共同面講過,才敢放心。”鹹平又是那愧,【良心幸還未死。】又發急道:“這是甚麽話?你家姑一娘一一個千金小一姐,怎比得那貧士的女兒?不要說有這些賠事,就是絲毫沒有,我也不敢憎嫌。”因道:“恐你姑一娘一不足憑信,我跪在這裏發誓了。”跪下道:“我異日敢負初心,人神共殛。”那伴婆去了一會來開門道:“姑爺記著這句話。”鹹平忙走到房一中,見新人在床上,背燈而坐。深深一揖,道:“賢妻爲何如此多心?多蒙嶽父大人不棄寒微,又是家表兄作伐,可敢萌一毫別念?”遂上前解一衣就枕,成就了百年姻眷。

次日,雙雙拜了家堂老母。這日單請宦公同宦萼、鍾生三位喜筵。宦公到來,坐下茶罷,向鹹平道:“賢婿既不棄小女,已結百年之好,令嶽母處也該去拜謝才是。”鹹平道:“嶽母尊前,小婿昨日就叩謝過了。”宦公笑道:“非老妻之謂也。此女非老夫親生,乃我故人韓氏之女,即賢婿前日之所棄者。我撫爲螟蛉,故令表兄作伐,已完宿緣耳。”鹹平方知是他的舊妻,羞得置身無地。鍾生正色責他道:“吾弟始博一領青衿,便做這等負心無義的事。視古人不棄糟糠之婦者,甯不自愧?前日韓府上許多令親,都是三學中朋友,同到我家,要動公呈到學台處呈狀。若此事一行,不但你功名不保,連一生的人品都喪盡了。蒙宦老伯不忍見你少年破敗,故有此義舉。吾弟此後當洗淨前心,宜爾室家。倘再萌不肖之念,我們都要動公忿了。”那鹹平羞愧難當,說道:“弟知罪也。蒙嶽父垂慈,長兄憐一愛一,弟安敢尚有別意?長兄陪嶽父舅兄坐坐,我此刻就往嶽母處謝罪。”宦公道:“賢婿且祝我知令嶽母孀居,並無以次親人。賢婿何不接了來,同令堂老親母一處相伴?不但不失親一親之誼,就可以挽回前衍了。”鹹平連連應諾。他知嶽母家寒,恐沒有衣服,問母親要了一套衣裳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了,叫了一乘轎子,親去謝罪迎請。韓寡婦見女兒已嫁了,他家女婿如此盡禮,前憾盡釋,欣然同來。宦公衆位日暮方散。

鹹平次去早拜韓家族中諸親,就下帖請男婦吃會親的筵席。衆人知他連嶽母都接了家去養活,還有何惱,盡來赴席,無一個不誇宦家喬梓同鍾生的好處。【誇他三人的好處,正反映鹹平之不好處,此乃是不罵之罵也。】另日又請宦公父子鍾生、司進朝,內裏請艾夫人、侯氏、向氏、嫩姨、嬌姨、錢氏、戴氏並司家姐姐。惟宦公老夫妻辭了,別的男一女都到。鹹平也忙了數日,才清楚了。他夫妻相一愛一,甚是和美。鹹平每每自愧前失。那年正值大比,有兩句古語改兩個字,就是他今日了。道是:

榜名盡處是孫山,鹹平更在孫山外。

鹹平自恃才高必售,孰知落第,心中悶悶不悅。夜間夢見父親道:“我祖宗積德三世,你今科已榜上有名。因你有棄妻一事,已經革去,幸賴鍾家賢甥成全了你。你若再行好事,下科尚有可望。榜上第六十三名劉顯,他有不肯棄的好處,就是頂你的了。”說畢,慘然而去。鹹平一驚醒來,不勝痛恨。此後他夫妻之情更笃,權且按下。

你道劉顯是誰?他是劉太初之子,宦萼姑母之兒,他當日同鍾生、梅生、司進朝、鹹平都是廣先生的門人。廣先生敬太初是個今之古人,不趨炎熱,不貪名利,不降志,不辱身,知他後嗣必昌。

廣先生有個女兒,倒叫梅生去向劉太初說,願把女兒與他爲媳。劉太初也識廣先生是個盛德君子,一諾無辭。劉太初家寒,無以爲聘,惟一言爲定。廣厚德後來運捷,中了進士,曆仕做到吏科給事中。因參了閣臣楊嗣昌,崇祯大怒,要將他革職議處。吏部同都察院再三執奏,說科道兩衙門若以言事問罪,是鉗言路之口矣,才將他降了廣東潮州府潮一陽一縣典史。

廣先生原是個窮儒,又做了幾年清官,宦囊蕭索。女兒尚小,一個兒子廣沛,還在童稚,不能留在家中,只得同老夫妻一起帶往住所。到任三載有余,就病渴了。他這女兒因見父亡母老弟幼家寒,離鄉數千裏,父親骨榇並家口何日是個歸期?朝夕啼哭,竟把雙目喪明。

他母親租了幾間房子住著,聞得房主要往南京貿易,寫了一封書子寄與女婿,托他來接家校又恐女婿是個寒士,未必找尋得著。因想起丈夫舊日的學生,內中只有司進朝的父親做過司道,還是個有名的鄉紳,易于找覓。又寫了一封書與他,一則托他轉付信與劉顯,二則托他向衆門人告助,叫女婿來接。

這房主憐他家是個好官,今日流落異鄉,竟不負所托,到南京尋著了司家,將書投了。司進朝看過,方知先生已故。先將劉家的書信差人送去,即親到梅生、鍾生暨向日同窗的朋友處,說了先生訃音,又將師母的來信都與衆人看了。他首倡助銀百兩,衆人公分十兩二十兩不等,同他的湊了有二百余金。鍾生感先生昔日相一愛一之情,送五十金。宦萼知道表弟去搬丈人的靈柩,要厚贈他。恐那迂姑爹不受,拿了一百五十兩來付與鍾生,同他的湊作二百,只說他送師母的途費,共有四百余兩,交與劉顯。鍾生見人孤身遠行無伴,叫鍾用同去,劉顯感之不荊辭別了父母同衆友,帶著鍾用,雇船去了。

一路無話,到了潮一陽一,接了嶽母一家,搬嶽父靈柩回來。到了家鄉,因嶽母無家可歸,將他隔壁有賣的一所房子買了,與嶽母居祝將嶽父安葬在廣氏祖茔,還剩有百余金,交與嶽母收了。此時他夫婦年俱二十以外,劉太初煩原媒梅生去向親家母說要完成兒女的姻事。廣夫人說女兒雙瞽,不可以奉箕帚,情願叫他家另娶。他令一愛一也執意不嫁,願伴母親終身。劉太初父子決定不肯,說道:“當日承親家厚一愛一,將令一愛一作配小兒。不要說瞽目,就是有惡疾,也不敢寒盟。”劉顯也說:“若他的令一愛一不嫁,我也終身不娶。甯可絕嗣,爲宜祖之罪人;不敢負義,爲名教之罪人。”【有是父方有是子。】梅生往返了數次,廣夫人母女見他父子如此,不得不依。

婚嫁之後,一夕,劉太初夢到一公署,進內看時,上面坐著一位貴人,如塑畫文昌帝君的形像,傍坐許多官員。私問傍邊吏役,說是帝君同各府的城隍。查各府今科舉子賢否姓名,好定榜上奏于庭。劉太初大驚,方知是神道,在傍竊聽。上面帝君一名一名點去,是何處人。那府城隍便將他家善惡細呈,或勾或換,也說不得許多。

忽聽得點到第六十三名鹹平,系應天府上元縣人。傍坐一神起立,道:“此人嫌貧棄妻,應當革去。雖虧他表兄完成,但起心不端,當壓一科。”那帝君便一筆勾去,說道:“可舉一人來替。”那神又禀道:“江甯縣庠生劉和父子,不肯以原聘之媳因瞽而不棄,正同此案,乞將伊子劉顯頂補。”見那帝君提筆寫了兩個字,像是換了名字。

劉太初心中一喜,醒來卻是一夢。又驚又喜,不敢說出。果然到放榜之日,劉顯中式第六十三名。鹹平素常同他相厚,又是自幼同窗,那日來賀,他將自己父親托夢向他父子說了。劉太初也把自己所夢對鹹平細說,方知舉頭三尺有神靈。坐客個個驚異。鹹平自怨自艾,矢心向善,下科果然得中,仍是六十三名,更以爲異。此是後話,不必多敘。

再說宦萼同小娥成親之後,叫小厮拿著二百兩銀子,他親到向惟仁家謝了他送女兒之情,並告訴他不以妾禮相待,位居大一奶一奶一之次。向惟仁夫妻歡喜不荊宦萼又將二百兩銀子送他買房子住,向惟仁夫妻推辭再三,宦萼不肯,他方受了。

他正戀新婚,上馬歸家。到了一個人家門口,聽得裏面一個婦人嚎啕大哭,又是幾個小孩子悲啼,一個老兒啯啯哝哝個不祝街上站著幾個人,歎息不已。他下馬向前相問,那衆人道:“這家姓利,他兒子往湖廣做買賣去了,三年總沒個音信回來。他父母都老了,他撂著老婆兒女五個,又沒得穿,又沒得吃。老兒又老了,沒掙載,一家常常捱餓。老兒說湖廣流賊正多,必定是兒子殁了,要媳婦帶著兒女改嫁。媳婦又不肯,說沒有得丈夫的實信,如何行得。【賢哉此婦,宜乎得遇宦萼相救。】那老兒終日吵吵鬧鬧,媳婦哭哭啼啼,真是沒法的事。”宦萼想了一想,問道:“他兒子名字叫作甚麽?是那一年去的?”內中有一個道:“叫作利老大,誰知叫甚麽名字呢?”又一個道:“我少時同他念過書,他學名是個升官圖的圖字。”又一個想了想,道:“他是那年八月裏去的。我爲甚麽記得?”因指著他拉的那兒子道:“他頭兩日在我家吃過小子滿月的酒,第三日起才身去了。小子三歲了,他去了整到不三年。”

宦萼問明,上馬到了家中,著人請了邬合來,把適才利家的話告訴與他。道:“我相要救他這一家,除非寫他兒子的一封假信,內中封幾兩銀子做個憑據,方可解救得。故請你來寫寫,就煩你送了去。如此如此說,你還在行些,對答得來。”他滿口答應,道:“大老爺做這樣一陰一骘好事,晚生當得效勞。”把書寫完,念與宦萼聽。宦萼喜道:“寫的好。”即取了十兩封在書內,火上烤幹了,【其細至此。】叫先跟馬的小厮領了邬合去。

不多時,到了他門口,聽得裏面還嗚嗚的哭呢。邬合上前敲門,敲了半晌,只聽得一個老兒咳咳嗽嗽扶著拐出來,問道:“是誰敲門的。”邬合道:“是送家信來的。”那老兒聽見送家信,忙把門開了,問:“大爺是送甚麽信的?”邬合道:“你老人家就是利老爹麽?”那老兒道:“不敢,我就是。賤姓利。大老請裏邊坐。”到了房內坐下。邬合道:“我姓邬,往湖廣做買賣去來,遇見了令郎,偶然間說起來,都是鄉裏。他的生意十分連年茂盛,賺了大錢舍不得撇下,不能就回。我的事完了要回家,他托我帶了一封信十兩銀子來。”袖中取出遞過,道:“你老人家收了。”那老兒聽得兒子有信回來,又說在外嫌了大錢,已是歡喜之極。又聽得帶了十兩銀子來,又如死了又還魂的一般,喜得屁滾尿流,笑得滿臉眼淚。向邬合作謝,道:“多謝大爺遠遠帶來,誰肯?”聽見媳婦還在那裏哭,叫道:“你還哭甚麽?兒子煩人帶了信同銀子來了,還不來謝謝這位爺呢。”那媳婦真像得了命的一樣,眼淚也沒擦幹,忙走來拜謝了邬合。問公公道:“信上怎麽說?”那老兒哈哈大笑,道:“我喜歡昏了,信還拿在手裏,忘了看呢。”又遞與邬合,道:“我不識字,就煩爺念念與我們聽罷。”

只見那老婆子聽得兒子有信,也拄著拐,滿頭白發,不住搖頭磕腦,戰笃酥的,口中喃喃念著佛,也來聽。謝了邬合,坐下問道:“爺貴姓?爺是好人。爺怎麽認得我兒子,就肯替他帶了信來?”那老兒道:“這位爺貴姓吳。你不要說熟話,且讓吳爺念了信著。”邬合拆開念道:“自從前年八月離家,外面生意甚好,所以戀住,至今不得回來。屢屢要寄幾兩銀子回家,因無的當人可托。今有邬大爺還鄉,特煩帶信問安,並銀十兩盤纏。明年三四月間一定回來,不必記挂。媳婦好生孝順公婆,看視兒女,余不盡悉。”他一家聽了歡喜是不用說,向邬合道謝了又道謝。那老兒道:“老爺貴姓邬,我當是姓吳。年老了,耳朵背了。”那婆子同媳婦絮絮叨叨,問長問短。哭一會,笑一會,問了好些話,邬合含一著笑隨機應變,含含糊糊的答應了幾句。恐露出馬腳來,忙忙的起身作別。那老兒送著說道:“爺再請坐坐,我取壺酒爲敬爺酬勞。”邬合笑道:“多謝罷,不必費心。”老兒道:“多謝爺盛情,簡慢爺去。窮人家連茶也拿不出一鍾來,爺又不用酒。等我兒子回來,到爺府上叩謝罷。”邬合別了回來,又複了宦家的信,宦萼甚喜。

果然到了次年三月,利圖滿載而歸,阖家歡喜。到晚間,夫妻上一床接風之後,講起別後家常。他妻子從新眼淚鼻涕的哭訴,公婆如何不見音信,一逼一他改嫁。正要尋死,虧得帶了銀子同信來,才好了。若再遲幾日,今生已是不能相見了。利圖聽了,茫然道:“我並不曾帶甚麽銀子同信來。”婦人反吃驚道:“是去年冬天,一個姓邬的帶來的。”利圖次早問父親要了那封字兒看,不知從何而來。問父親可曾問這姓邬的住在何處。那老兒道:“我只說你必定知道,所以就不曾問。”他一家都是疑是菩薩神道救他,那裏知是宦菩薩做的好事。倒焚香化紙,三牲五果的叩謝神恩。【若果心虛,宦萼必定醉飽,何以知之?狄仁傑早朝,面有醉容。武後問曰:“卿素不飲,何得有酒色?”狄仁傑道:“昔臣在秦州,百姓德臣,建立生祠,或今日醉臣耳。】

卻說宦萼臘月初旬那一日,風微日暖,他騎著馬各處走了一會,到了一條小巷內,【前寫向惟仁在一條僻靜巷內,此寫巴氏在一條小巷內。此是何意?要知熱鬧處房子貴,窮人住不起耳。】見一個院子裏一個老婦人,【大臘月院子裏可是說話處?豈非漏空。若在屋裏說,宦萼何由得見,極難下筆,方悟著開首風微日暖四字之妙。】指手畫腳哭著說叫,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後生扶著他勸,有幾個男人站著聽。宦萼疑必有原故,打馬進去。

下馬,衆人看見,忙來迎著道:“老爺有何貴幹?”宦萼道:“我才打這門口過,見這位老一奶一奶一哭哭說說,是爲甚麽事?”那老婦一腔苦楚,見宦萼問他,答道:“我先夫姓穆,我姓巴。我四十歲上守寡。”指著那扶他的後生道:“這是我兒了穆富,那時才五歲。我一娘一兒兩個,家中沒一點甚麽,巴巴竭竭的守到如今,他二十八歲了。還是他爹在日,就定了一個吉家女兒作媳婦,是同年生的。吉家催了幾次叫娶。我兒子在銀匠鋪裏做徒弟,一年的工銀只夠一娘一兒兩個吃穿,可還有銀子娶媳婦?親家發了幾次話要悔親事,虧了媳婦賢慧,抵死不依。【窮人之無力娶妻者甚多,而宦萼惟力助穆富者何故?因重在此句話上。】如今親家那裏來說,女兒大了,不拘怎麽,趁年底下亂歲的日子接了來罷。老爺你請想,人家這樣好話說了來,我們還怎麽回得他?如今就是做幾件布服被褥,轎子水酒零碎使用,至少也得十多兩銀子。況且俗話說的,新人進了門,還要費一條牛錢呢。那裏不要錢用。此項從何處來?沒法了,請了他們來。”指著兩個人道:“這是我兒子的親叔叔。”又指著那二人道:“這是我兩個親兄弟,求他們幫助幫助。大家都一毛不拔。【大約都是楊朱的高弟。】老爺,你叫我一個老寡婦何處去折騰,【勿謂老寡婦沒處折騰,即小墾婦一有處折騰,便不妙矣。】怎不叫我傷心?”

宦萼向他衆人道:“列位既是至親骨肉,也該多寡幫助些才是。”【至親骨肉貧窮無力者何足責,有擁重資坐視而不顧者不知幾許,宦萼或未知之耳。】衆人道:“老爺在上,我們都是窮家小戶。俗話說,風吹了下颏去,連嘴也趕不上。一碗飯還奔波不過來,如何幫得起這些銀子?就是些來小去幫補些,還吃力呢。實在力量不能,並不是舍不得。要有銀子藏著,至親骨肉的喜事不拿出來幫助,就男盜女娼,留著一家銜口買棺材釘。”宦萼向巴氏道:“他們發這樣惡誓,大約都窮,也怪不得他們了。你方才說十多兩銀子夠你絞纏媳婦了,你母子就不要添件衣服?古語說,甯添一鬥,不添一口。娶了媳婦來,柴米油菜炭火那樣不要添些,這又得幾兩銀子。”巴氏道:“這十多兩,千難萬難,還沒個影兒呢。再要這樣算起來,一輩子也娶不成。只好得一步進一步。”宦萼道:“我替你打量,有三十兩銀子就富余了。”那巴氏倒反笑起來,道:“拿我老婆子賣了娶媳婦,也沒人出三十兩銀子。”宦萼叫小厮拿過銀子來,稱了三十兩與他,道:“這成全你兒子媳婦罷。”那巴氏真做夢也想不到,忙同兒子跪下拜謝,道:“老爺的天恩,叫我母子如何補報。”宦萼道:“你老人家請起。我憐你寡婦孤兒,媳婦又賢,故此成你美事,豈望你報?”又笑向那四人道:“不用你列位出錢,看是至親,幫幫他好事罷。”衆人道:“這是當然的,何須老爺吩咐。”巴氏道:“老爺貴姓?量我母子也不能報恩,只每日燒香叩頭保佑罷。”宦萼笑道:“你問我姓做甚麽?不必記心。”遂上馬,與他四人一拱而去。【古人雲:臣不清,畏人知。臣清,畏人不知。宦萼可謂他人行好,恐人不知。自行好,惟恐人知。優劣便見。】內中有一個認得他的,道:“這是有名行好的宦大老爺。”衆人方知他是宦公子。後來巴寡婦娶了兒媳婦來家,知是宦公子成全了他夫婦。那吉氏果然賢慧,立了個牌位,一家早晚燒香保佑他。不題。

再說一日臘盡春回,一陽一和布暖。他夫妻三個早飯罷,宦萼道:“忙忙碌碌過年遇元宵,誤了我好些善事。今日晴爽,且出去看看。遇著有好事,做他一兩件。”帶了小厮出門,轉彎抹角,打馬正走。見前面一簇人圍繞著,不知看甚麽事。他催馬上前,進內看時,見一個老婦掩面悲啼,一個婦人抱著個孩子兒喲肉喲的不住拍哄。一個凶暴壯年小夥子在那裏大罵道:“我拿著飯白給你這老殺肉的吃,做甚麽事,把個孩子跌得恁個樣子,遂了你的狼心狗肺了。”不住的大叫大罵。

你道這少年姓甚名誰?他罵的是甚麽人?他姓蔔名校,是蔔通的一個族弟。十歲喪父,虧他母親阙氏,織麻紡線,養他成人。他自幼無父教訓,阙氏只此一子,未免嬌縱太過。他並不知母親是何物,如同奴婢一般,任情呼使。稍有違誤,輕則大罵,重則掄拳。阙氏被他降服慣了,叫東不敢往西。他尚不遂心,無日不見教幾句。

他到了十三四歲,在外邊挑個菜擔子,每日掙幾文錢來幫補。這阙氏口挪肚攢,積了十數年,湊得十數金。蔔校到了二十五歲,替他娶了個媳婦伍氏。這伍氏好吃懶做,生一性一憊賴,與這蔔校真是天生一對,地長一雙,也並不識婆婆兩個字是甚麽東西。他一日惟有高坐,悶了來同鄰舍家婦女們去閑嗑牙,困了睡上一覺,便是他的事務。一日燒茶煮飯,掃地關門,無樣不是阙氏去做。他此時年也老了,一日到晚來服侍兒子媳婦,稍有閑空,也要歇息一會,不能紡織了,專靠兒子度日。好不好便不許他吃飯,因此越發怕他無比。

蔔校生了個兒子,這日是他周歲。他丈人、丈母、舅子送了些魚肉酒面來,阙氏忙了半日,整治款待衆人,兒子媳婦陪著大吃。吃完之後,衆人散了。阙氏收了些殘湯剩水,將就吃了些。蔔校、伍氏這日未免起得早,又陪著衆人著吃了幾杯早酒,醺醺然要睡午覺,把孩子交與阙氏。抱他在門首,坐在一條矮凳上,哄他玩耍了一會,那孩子就睡著了。

阙氏有年紀的人,又辛苦了一早起,不覺舂了個盹,失手把那孩子就掉在地下,把額上油皮跌破了些。那孩子喳的一聲大哭起來,阙氏驚得慌忙抱起。蔔校、伍氏正睡得受用,夢中聽得孩子哭起來。一驚醒,夫妻從床上跌跌滾滾跑出房外,見阙氏抱著孩子替他一揉一頭。那伍氏連忙接過去,看見跌榻了有指頂大的一點油皮,抱著說道:“我的兒啰,心疼死我哆。我就知道叫這老殺肉的抱著不好,果然跌得恁個樣兒,卻趁了你的心了。就同我們大人有仇,拿著恁點孩子作踐。也不當家,明化化的神道的眼睛看著你呢。我的兒喲,嚇壞了你哆。”嘴對著嘴,啐呀啐的替他收驚,盡著拍哄,一面嘴裏不住的咒罵。那蔔校那裏還依得,將阙氏打了兩拳,還不住跳著大罵。宦萼問人是甚麽緣故,他那鄰舍有不忿的,將他家事向宦萼細說。

宦萼聽說他罵的是母親,心中大怒,騎著馬到他跟前,喝道:“你這人好沒道理,一個母親,那是罵得的麽?”蔔校看了看,要是別人,他也就動粗了。因見宦萼體統尊貴,不敢放肆,說道:“他就是我母親,他該跌我的孩子麽?”宦萼道:“你養的,你就知道心疼。你是他養的,倒不心疼他。你別的不知道罷了,你想想他十月懷胎,三年一乳一哺的恩,可是忘得的?況且你從小無父,他養活大了你,替你娶妻生子。你今日不能孝敬他,倒打罵他,你不怕天雷劈腦子麽?”蔔校哈哈大笑,道:“天高高的,那雷也管不著我們這些閑事。至于說十月的懷胎是他的恩,那有甚麽恩處?你道他好意懷我的麽?”【奇想,描寫逆子心腸口角,妙甚。】複笑道:“那是他倆口子圖快活,朝死裏弄,誤打誤撞,把我弄在肚裏,他不懷著怎麽樣呢?又不是私孩子,他肯用一藥打掉了麽?說他三年一乳一哺,他養下我來,圖我醒眼,給他解悶。他不給我吃,難道餓死我不成?況且一奶一是他身上出的,還費了他半個錢麽?他就不給我吃,他怕脹得疼。”【愈想愈奇。】宦萼聽他說了這些話,又是那氣,又是好笑。駁他道:“我聽得你從小沒了父親,不虧他養活你麽?”蔔校道:“我十歲上老爹才死了,我吃的穿的都是我爹的,他那有本事掙錢養活我呢?【阮籍雲:“禽獸不知有父,猶知有母。”人生天地間,不知母者,禽獸不若,蔔校之謂。】我十三四歲就賣菜,掙了錢回來養家。就算他養了我二三年,我今也養了他十幾年,還扯不得直麽?”宦萼又道:“你的妻子是那裏的,難道不是他替你娶的麽?”蔔校道:“這話超發出奇了。他既有本事養兒子,不替一我娶老婆?他好意替一我娶呢,他圖我養兒子替他傳代。【真是這話越發出奇了。】我的兒子是個寶貝一樣的東西,他不小心的抱著,頭上的皮都跌塌了,要他做甚麽事?拿飯養狗也替一我看看家。這樣老沒用的,白拿飯給他吃,是爲甚麽?”

那阙氏先怕兒子打,不敢回言。此時見宦萼在跟前問話,諒他不敢動手,哭著說道:“我雖老了,做不得甚麽,不拘到那裏去替人家燒鍋掃地,也掙得一碗飯吃。再不然沿街叫化,也還舒心些。你不要我,我去就是了,何苦一日打打罵罵的?”蔔校大怒道:“你要去,你當是我要留你麽?”一手拉著他的膀子,一手掐著脖子,往外一搡,一交跌得老遠。罵道:“夾一著你的老走。再要上我的門,把胯子踢揸了你的。”宦萼大怒道:“反了,反了!天地間那裏有這樣的事。”忙叫小子們快把那一媽一媽一扶起來。宦萼正要發作,只見那婦人向蔔校道:“你叫他往那裏去,知道的是他壞,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做媳婦的挑你容不下他呢。再者,他別的做不得,留他在家裏服侍使喚也罷了。你攆了他去,這些粗夯活計,我是不會做的。”蔔校道:“你放心,世上有累死人的活計麽?死了王屠戶,還連毛吃豬。他去了,不拘甚麽事,我都一攬幹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全全做的,你只管先坐著受用。【他不能孝母,卻能孝妻,真孝夫。然而世上恐此等孝夫不少。】叫他去,且落得冤家離了眼睛。”

宦萼先聽得媳婦要留婆婆,還當是好意。以爲兒子不孝,媳婦若賢慧,還打算勸他母子和好。不想後來的話是要留下當奴才的意思,忍不住笑道:“這樣的禽獸,【他夫妻只算得枭獍,如何及得別的禽獸。】同他一般見識做甚麽?”又問他一句道:“你的母親你當真不要他麽?”蔔校道:“漢子家說話,可有三心二意的?說不要就不要了。”宦萼見阙氏還在地下哭,向他道:“老一媽一媽一,你不要哭了。我府中家下人有幾百,何爭你一個。你到我家去,一點事也沒有你做的,一年穿吃不用你愁,我都給你。你老了的時候,我買棺材發送你。這樣不孝的奴才,你稀罕他做甚麽?”叫小子送他老人家到家去。

那阙氏見宦萼收留他,滿心歡喜,也不哭了。還要進去娶他的破衣舊被之類,宦萼道:“不消了,你到我家,怕沒有麽?”小子們領著他去了。宦萼忿忿然也上馬而去。旁邊看的衆人無不啧啧贊他的好處。

阙氏到了宦家,宦萼吩咐管家婆司富替做了一身衣服被褥之類,命每日好生管顧他的飯食。那阙氏受了一生的苦楚,還要受兒媳的淩一辱。今日忽來飽食暖衣,一毫的事也無,終日高閑自在,感恩無際。每日早晚當天叩首,保佑宦恩人福壽綿長,子孫繁衍。又求告蒼天,不孝兒媳早賜報應。他這一點虛心,上蒼豈不鑒察。他過了些時,身一子閑不過了,幫這家漿洗漿洗,幫那家抱抱娃娃。衆家下婦人見他活動些,沒一個不憐一愛一他。這個替他做鞋腳,那個送些東西吃,其樂無比,終日惟有嘻嘻說笑,一點憂愁煩惱都沒有了。但想起兒子媳婦來,氣恨不過,就當天叩一陣,咒罵幾句。

且說蔔校自攆了母親去後,他果然殷勤之極。當日阙氏在家,他一毫也不相幫。如今一應的事都是他做,總不驚動伍氏,伍氏惟有抱著孩子玩耍。他忙忙收拾了還要去賣菜,十分勤快。間或伍氏懶動,或身一子微有不快活,晚間回來連淨桶都是他倒。【他原說過一攬幹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阙氏養他一場,也不曾受這樣服侍一日。

如此過了月余,他夫妻二人坐著偶然閑話。伍氏抱著那孩子玩耍,道:“老婆子去了這些時,倒覺得眼睛清靜些,像拔了肉中刺一般。”蔔校道:“我只巴不他死,他偏不死,就像我眼裏疔瘡。如今去了這些時,真是拔去眼前釘了”。伍氏道:“只怕那人家留他住厭了,又送了回來,怎麽處?”蔔校道:“他還想回來麽,今生不能夠了。可是人說的,腌韭菜入不得畦了。他要來,我不說別的,只說他雖然年老,到底是個婦道家。到人家去了多少時,知道養漢沒養漢,肯留著玷辱家門麽?他自然站不住,少不得去尋頭路。”伍氏笑道:“你好頭好算計。”

二人說話之時,正天清日朗。忽然一陣暴風,烏雲陡暗,雷聲隱隱。他二人還不覺得,那雷漸漸在他房頂上轉響,那蔔校、伍氏也就有些心驚肉顫。忽一陣硫磺氣,一個大悶火光大亮。一聲劈雳,震地驚天,把他兩間房子並家中所有燒得一精一光,一牆之隔鄰家絲毫未動,將他三人提到街心,衣服皆不知何去。蔔校燒得烏黑,身上批了四個大紅字,有認得的說是不孝逆子四個字。那孩子也燒焦了,父子死在兩處。

那伍氏震死了好一會,重複醒了過來,赤著身一子,渾身皮肉皆被雷火燒糊。雖還未死,卻動不得,睜著兩只大眼睛,並不一眨,嘴裏吆吆喝喝。那街上來看的人擁擠不動。那伍氏上下無一絲遮身,有看不過意的,脫件布衫撂了,替他蓋著下一身。

他震得瘋瘋顛顛,將他夫妻忤逆不孝的事,從頭細述。他父母知道了,擡回家去。一到了屋裏,便渾身疼得要死,叫喊連天。擡街上,又歌又笑又哭。向人訴說他夫妻的這些妙處,身上便不覺疼。夜間擡進屋裏,就疼得亂叫。他父親沒奈何,只得搭個小席棚在街上,叫人守著他。他也總不吃東西,便溺遍身汙穢,過了七日才死了。

他父親買了口棺材裝了埋葬。剛葬了,忽一個大雷將墳擊開,棺材劈得粉碎,那屍首越發燒成一塊炭。他父親不敢再埋,棄了回家,倒不如蔔校沒人收葬抛棄了的省事。這是忤逆不孝的兒子媳婦的樣子。人生世上的罪,可還有重似不孝的。古雲:

萬惡一婬一爲首,百行孝爲先。

豈可不自爲警剩有一調《駐雲飛》感歎世間的兒女,道:

父子深恩,富貴場中間有人。若得兒孫順,須是親榮盛。噫親老更家貧,尚何尊敬。忤逆多般,陌路還猶可。歎那孝字,而今有幾人。

那宦萼知道了此事,滿心暢快,道:“天地神靈應至此也。”阙氏聽得兒孫媳婦被雷擊了,媳婦又是這樣死法,不但毫不悲戚,忙向天叩了有數百個響頭。就有好傳新聞的刻出勸世文來賣錢,傳得通國皆知。後來阙氏老故,宦萼殡葬了他,做了一件全始全終的好事,此系後話。

再說宦萼偶然一日道:“我這些時不曾到城南去,今日去走走。”遂乘馬帶著小厮走到了油房巷口,見一家出殡,十分熱鬧,有許多紳衿步送。那內中有宦萼認得的人,下馬喚住,問他是誰家,那人說是單于學的妻子。

你道他妻子死了,爲何有這些人送?這單于學他心地倒也豪爽,但一性一情酷好戲谑。他雖不能稱作大通,也還不是一塊白木。他家資富厚,娶妻甄氏,是個儒家之女。生得端莊秀麗,識字知文,不悍不妒,真是個四德兼全的賢婦。又有三個妾,一個姓紅、一個姓黃、一個姓白。單于學把他三人比作三種牡丹,紅氏稱爲一撚紅,白氏稱爲玉樓春,黃氏稱爲姚黃。還有兩個通房豔婢,一名花須,一名花一蕊。這幾個雖算不得絕色佳人,也都還有幾分的姿色。

單于學恃著有一根成文的一陽一具,在這些婦人中晝夜鑽研,猶不滿意,還在外邊眠花宿柳。因作喪過了,那一陽一物進了一陰一門,未及交鋒,早已敗衄。

他當日戲水氏時,雖說不濟,也還有十來一抽一的本事,後來不知自檢,還恃勇前驅,竟弄成了個自反而縮,任你百般搏弄,總伸不出來,他是個在此道中用功的人,而且家中擺設著這些花枝般的嬌妻美妾豔婢,終日眼飽肚饑,如何過得?心中著急,四處尋人醫治。費了許多銀錢,吃了無限藥餌,薰蒸洗泡,無樣不治過,全然無效。

偶然聽得人說有個外路來的道人,姓翟號疊峰。【謂如蝶蜂之賊也。】在街上賣藥,自誇善能壯一陽一固本,有養龜妙術。單于學聽見這話,猶如天上降下一位真仙來救他一般。尋到他寓處,求其救治。敦請了來家,許他重謝。

誰知這賊道是個一婬一壞不堪的惡物。他不知在何處學來的許多的異方,與人治病,頗有奇效。更有幾種極惡的方兒,說起來令人切齒。但有人請他到家,他見有婦女,狡計多端,定要被他一婬一汙了才罷。

他有一種末藥,名爲自送佳期,不拘酒中飯中茶中,暗暗與婦人吃下,使一陰一中深處熱癢難當,任你抓撓摳一挖,再不能止,定要同男子交一媾之後,方才止得,不然就摳爛了也是無益。

更有一件藥物,也是制成的面子,名爲美女自解裈。將些須放在淨桶中,婦人去小解,熱尿一衝,那藥氣一蒸,更加利害,一陰一中不但奇一癢,且要浮腫得翻將過來,非一陽一物泄去火氣,斷不能愈。他這賣春方的人,小戶人家用他不著,請他的自然都是鄉紳富室姬妾衆多之家,他住久了,買通了他家狡童一奸一婢,便暗暗下手。

或有那正經婦人,雖癢死不肯辱身的,他還有一種迷藥,也是細末子,不拘飲食中與人吃了下去,便昏昏沈沈,四肢動不得,口中說不得,任他一婬一媾。那大人家婦女,深房邃室,他如何得見,就行此惡術?他只先勾上了一個或是貪一婬一的仆婦,或是那好弄的丫環,【大約丫鬟無有不好弄者。】便替他做事。他也一奸一過無數良家婦女,他不但有好春舌可以鼓動好一婬一婦人,且自己養得那龜有七寸余長,又粗又久,可以通宵不倦,所以貪一婬一婦人經過他一次,死心塌地戀著他。

不想這單于學該倒運,請了他來家,細道病原,求他醫治。他道:“貴恙乃少年時斫喪太過,一陽一氣虛弱之故,非一朝一夕可以奏功。必須靜養百日,早晚服藥調理。還得兩個少壯婦女,常常按摩丹田湧一泉二一穴一,子午卯酉四時,兩處呵氣食頃,使他少年壯一陰一之氣上下齊攻,引一陽一氣歸于腎經。百日之後,不但堅舉,且大勝往昔。須得居士到外邊來住,待貧道看著他們作爲方可。”單于學大喜,連聲道謝。若大愈後,許其重謝。就吩咐取兩副鋪蓋到書房一中設下。

那三間書房是一明兩暗,東一間他同道士睡,西一間作丫頭的臥處。小厮們都打發出去,叫了花一蕊、花須來服侍。須臾,送上酒來,二人對飲。翟道見了兩個丫頭,好生動火。吃完了酒飯,翟道開了一個藥單,叫打了藥來炮制丸藥。無非是參苓、桂附、肉苁蓉、一婬一羊藿、虎胫、鹿茸之類。又叫單于學仰臥在榻,翟道教那二婢如何一搓一抹,如何呵氣。那兩個丫頭雖然一騷一浪一,到底是少年女子。見道士在傍看著,未免有些羞澀之態。單于學道:“翟道爺是有德行誠實君子。你們羞甚麽?”他二人只得依方呵摩。到了三鼓子刻,又叫起二婢如前作用,過了一宿。

次日,這賊道有些按納不祝見兩個丫頭呵時,不住望著他微笑。那丫頭也紅著臉,低著頭笑。翟道越發魂銷,想道:今晚下手罷。他到了酉時,看著單于學做完了工夫,掌上燈來吃酒。飲了一會,翟道推辭不用,單于學斟了一杯,親奉與道士,道:“我敬老師一杯。”翟道正中心懷,接過飲幹。暗將那迷藥入了些須在內,也斟了一杯回敬。單于學那知就裏,忙雙手接來,也一氣飲幹,翟道道:“兩日二位姐姐也辛苦了,每人也用一杯。”將單于學的杯同他的杯滿斟了,也暗入了藥,遞與二婢。他兩人不肯接,道:“我們不會吃。”單于學道:“道爺賞你,怎麽不吃?”二人只得接過吃了。翟道道:“酒止了罷,居士安歇養神要緊。”單于學依他,便各自去睡。那二婢也往西間去了。

約有一個時辰,翟道知藥一性一已發,悄悄下床,走過西屋,種火上前點上燈。見著那二人時,在一張床上並枕而臥。將被掀一開,見他都穿著衫褲,以便夜裏起來服侍主人,翟道替他都脫一光了,燈光之下,見二人體白如玉,又拿燈照看他二人的一陰一戶,真個可一愛一。塵一柄一突興,就爬上花一蕊的身上,弄將起來。那丫頭似夢非夢,朦朦胧胧,心中雖覺有人弄他,卻動不得,說不出。他自從主公一陽一痿之後,有多半年不嘗此道。今遇著這又粗又大又久的妙具,且戰法高強,真樂到不可言處。

翟道弄了一會,又到花須的身上去弄。周而複始,足足被他弄了一夜。【蝶蜂所采者,花之須蕊耳,故二婢先爲其所一婬一。】五更藥力將解,他才回到東間去睡。

天亮時,兩個丫頭醒轉來,各人自思夜間之事。難道是做夢,卻像有人壓在身上一般。覺得胯中濕一漉一漉的,伸手一摸,一婬一液淌了兩股,連褥子都濕了一塊,心中甚是疑惑。忽然想起睡時穿著衫褲,此時如何脫得一精一光,越發吃驚。兩人互相細問夢中情景,所遇皆同,猜測不出。只得起來,忙梳洗了,到主人處,以待卯時摩呵。

那單于學也到日出方醒,見翟道在床上打坐,說道:“昨夜失眼睡著,誤了子時的工夫了。”翟道道:“日間卯午酉三時行得到,也就罷了。夜間不但居士勞頓,即他二位起倒也甚辛苦,可以不必罷。居士倒不如夜裏安臥,養了神氣更好。”此時翟道放個屁,單于學都是要欽此欽遵,也就反以爲實。午時又摩呵一陣,單于學覺得渾身通暢,不覺睡去。

花須、花一蕊也偷空去西屋裏閑坐,想起昨夜的事,又受用又動疑。花一蕊問花須道:“我夢見的有多長多大,與爺的雖差不多,卻一次的功夫抵得他幾十次,你覺得怎樣。”花須道:“我同你夢的一般,不但長久,又弄得在行,下下皆中癢筋。我們今日夜裏睡醒著些,再要夢見,明明白白的受用一會,不強似昏昏沈沈的麽?”花一蕊道:“不要講折福的話。夜間要做這個樣的夢,也就是造化了。”

正說笑著,那翟道見單于學睡著了,走過來要調一戲他二人。見了低聲笑道:“我有一件疑惑的事來問你二位,我昨夜夢見到這屋裏來同你二位睡了一夜,你們可曾夢見麽?”兩個丫頭正疑惑這事,聽了便道:“我們也夢見來,道爺你細細說來看可對?”翟道笑道:“我說了,你二位不要見怪。我夢見走過來,你二位都穿著衫褲,我替你們脫了,輪流著弄了一夜。”指著花一蕊道:“你的身一子瘦怯,兩個小小一奶一頭貼在胸前,下一身微有幾根矜毛,大大一個花一心,裏面倒幹爽,一抽一著緊緊的,甚覺有趣。”又向花須道:“你比他胖好些,一奶一頭雖大,卻圓緊緊的好,底下好件寶貝,真像個饅頭一般,緊緊揪揪,指頂大的一個花一心吐著。弄在裏頭,肥得有趣,一抽一得一片聲響。弄到天將亮,我忽然醒來,卻在那邊床上,你說奇不奇?你們夢見的是怎樣?我說的可對不對?”

兩個丫頭見說的一絲不錯,笑道:“你說的是,倒是我不信怎有這樣的奇夢。”翟道道:“大約是我該同你倆個有緣,故此就做了這夢。”就一只手拉著一個在懷中,道:“你二位要不棄,我今夜來同你們圓圓夢,何如?”那兩個丫頭只是嘻嘻的笑,也不答應。

翟道知他心肯,就每人親了個嘴,兩只手便伸到兩人胯一下去摸。二人故意用手遮掩,翟道笑道:“夢中弄了一夜,此時還怕甚麽羞?”他兩個就笑著松了手,道士扯開褲子摸了摸,笑道:“好兩件寶貝,今夜我有福消受了。”花一蕊道:“你夜裏過來,倘我家爺醒了,怎麽處?”翟道道:“我有一種瞌睡藥,人若吃了,一夜睡到天亮。”遂在腰中取出個小葫蘆來,倒出有數錢,道:“每次用四五分就夠了。”用紙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好,遞與他,道:“晚上吃酒時,放在你爺的鍾內,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管他大睡,咱們好放心行樂。”花一蕊接過來,紮在汗巾頭上,翟道道:“怕你爺醒來,我過去了。晚上你兩個脫得光光的等我來圓夢。”笑著走了過去。

兩個丫頭巴到天晚,主人吃酒之時,就依著賊道行一事。飲畢,單于學睡了。翟道忙走過去,爬上一床,往被中一鑽。那一對小妖一精一果然脫得光光的等著。翟道到花須身上就大幹起來,弄了一會,又同花一蕊去弄,把這兩個一婬一婢弄得嘻笑不祝做了一整夜工夫,方才歇手。如此者兩三夜,把兩個丫頭弄得不但心花俱開,一片心爲他死都肯了。

翟道見熟了,遂問他內中的事,一奶一奶一多少年紀,還有何人,兩個丫頭就把詳細奉告。說一奶一奶一姓甄,生得如何標致,年紀三十二三。只是一性一情古板,從不輕言妄笑。還有三位姨一娘一,都才二十之外,各各風流美貌。內中有紅姨一娘一生得更好,那一浪一樣兒,不要說男人看見心一愛一,連我們看著都一愛一得了不得。翟道道:“你一奶一奶一姨一娘一都這樣青春年少,你爺的一陽一物沒用了,他們不著急麽?”花一蕊道:“一奶一奶一是不好這樁的。當日就是爺好的時候,也是十日半月才同睡一夜。別的姨一娘一他們怎麽不急呢?那白黃兩個姨一娘一還好,只急在心裏,顯不出來。那紅姨一娘一只急得要死,坐也不穩,睡也不安,一日長籲短歎的報生怨死,這些時連茶飯都減了,瘦了好些。他要夢見你,真要快活死呢。”翟道摟住他兩個,每人親了個嘴,道:“好心肝,你們要把一奶一奶一姨一娘一總成我弄上了,我生死不忘你們的恩,我每夜下力補報你。”他兩個笑道:“不知足的,有了我兩個,又想他們。你若是有了他們,還肯戀我們麽?你請休想。”翟道道:“你若不替一我上心,我明日各自去了,大家弄不成。我來替你爺治病,原是圖你們。不然,我盡著住做甚麽,你們當是我稀罕你爺的謝禮麽?”那兩個丫頭一愛一他如命,恐拂了他的意,若去了怎處?笑道:“他們雖然著急,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麽樣?我們的話怎麽敢出口呢?若一時惱了,對爺一說,我們活活要死是消說,就是你也不好。”翟道道:“不用你們說,只依著我行,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你他會來尋我。”花須道:“你有甚麽妙法。”翟道附在他兩人的耳上如此這般說了,就把一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藥付與花一蕊。兩個齊笑道:“你這牛鼻子,原來有這樣偷婦人的妙方兒。一奶一奶一那人料道不肯,不是好惹的,且下手弄三個姨一娘一。等你弄到手,再作商議。”翟道喜道:“我且先送了謝儀著。”把兩個丫頭每人痛痛的狠弄了一陣。

次日,花一蕊晚間上去,悄悄把那藥放在他三人的淨桶內。臨睡,他三人各小解上一床,不多時,一陰一中忽然奇一癢,說不出那種難過,只得用指頭摳一挖,越挖越癢,真癢得要死呢。那紅氏忍不住,哼聲不絕。白氏隔床問道:“姐姐,你怎麽的了?”紅氏道:“說不得,今日這東西作癢的很,混癢到命裏頭去,不知甚麽緣故?”白氏道:“這也就奇了,我也是這樣的,真要死呢。”黃氏道:“實在古怪,我也同你們一樣,要說是病,難道三人害一樣的病不成。”紅氏道:“哎喲,受不得了,叫丫頭弄些熱水來洗了看。”叫起丫頭,點了燈,燒了熱水來洗了一回上一床。

不一盞茶時,那藥氣經了熱水,比先更癢得利害,不住的摳,皮都幾乎摳塌,癢尚不止。只得忍著疼摳到了天亮,各低頭一看,腫得翻著,好像一朵翻心石榴。三人商議道:“這個病又不好對醫生說的,要像這樣起來,兩三日就要送命了。前頭的那道士說他會治百病,叫花須問問他看可有好方兒醫治。”正說著,恰好花須走了來。

原來是翟道叫他上來探信。紅氏見了,說道:“你來的好,昨夜我們三人忽得了個奇病,下一身偶然癢起來,今早時看看,都腫翻了,活活的要死。你不要說是我們,只說是下人得了這個奇病,問問那道士可有甚麽方兒治得,不要叫你爺聽見。問了,快些來回信。”花須假意去了一會,進來道:“問了那道士了,他說婦人家這病是沒有藥醫的,這是男子離久了,欲心甚熾,一團的邪火攻在那裏,除非是同男人狠狠的弄兩下,火毒一泄,即時就好了。姨一娘一們等爺的病好了,請他腰裏那醫生一治就好了。”三人齊道:“我們連一刻也捱不得,你爺昨日說道士說要一百日才能好。我們捱到那時好死去,連盡七都過了。”花須道:“別的醫生請得出來,這種雞一巴醫生可難尋,街上又沒人割下來賣的,只好忍著罷了。”紅氏道:“我們要死在這裏,你還說笑話兒呢。你替一我們想個方兒救命才好。”花須故意想了一想,道:“我倒想出個妙法兒來了,不知姨一娘一說可行得?”紅氏忙問道:“甚麽妙方兒。”花須道:“道士說定要人弄了才得好。我想外邊的生人進不來,沒有個叫家下人來治的理。那道士也還一精一壯,到夜裏等爺睡著,我悄悄同他進來弄,弄到五更,我帶他出去,可不妙麽?”白氏道:“行不得,倘或你爺知道了,我們還想活麽。”紅氏發急道:“眼下就要死在這裏,那裏還顧得這些,且醫好了再處,就是他知道了,死也還得幾日,你們不作罷,我是顧不得了。”向花須道:“你到夜裏留神些,我開了院子門等你,只怕你爺夜裏睡了再醒了,尋那道士呢,如何是好?”花須道:“姨一娘一請放心,道士制了些藥酒給爺臨睡時吃了,一夜到天亮才能醒。”紅氏道:“既是這等,好姐姐,你千萬不要誤了,我實實的要死呢。”黃氏笑道:“人說,丫頭作媒,自身難保,一個生叉叉的人,你怎好就向他說,你像是先同他有一手兒了。”花須笑道:“實不相瞞姨一娘一,我前日同蕊姐也得了這個病,真要死呢。虧這道士替一我們兩個一醫,即刻見效。”白氏道:“這也就奇了,怎麽我們都害這一樣的病呢?”紅氏一面哼著,一面笑道:“那道士的東西比爺的怎麽樣?”花須道:“大小都差不多,工夫長得利害,又硬得怕人,就像一根短鐵棍,把我兩個整整的弄了一夜,第二日幾乎爬不起來,他還說不曾足興。”紅氏向黃白二人道:“你們聽聽,這樣的好東西,還裝腔做勢的怕死呢。你們不罷,且讓我快活一夜著。”他二人笑道:“你自己且不要拿穩了獨享,等他來再看罷了。”花須道:“三位姨一娘一在一處住著,二位就玉潔冰清,誰人肯信?落得大家受用。”黃白二氏笑道:“倒不知道你會說媒,少不得依你,讓紅姐姐占先就是了。”紅氏望著日頭道:“天爺,你快些黑了罷,慈悲救命要緊。”花須出去了。

他三人巴到天晚,把院子門房門都虛掩著,澡一牝一上了床,側耳聽聲,等那道士。起過更一會,只見那門輕輕一推,他們住的是東廂房,這日是初八,月正照著。紅氏忙把帳子一掀,見是三個人進來,心中喜得如獲了異寶。聽得花須低聲道:“他來了。”那翟道就上一床脫衣,鑽入被中。摸紅氏時,不曾脫一褲,替他褪一下,再摸一他一陰一戶,腫得多大,暗暗含笑,就用一陽一物一頂。紅氏哎了一聲,道:“慢些,疼得很。”道士也不理,往內使力,一下進去一半。紅氏又哎喲了一聲,那翟又一送到根,沒棱露腦的一抽一。

先紅氏因一陰一門摳破了,被他搗得疼,一抽一一下哎喲一聲,一抽一了數十下之後,內中之樂無窮,把哎喲兩個字就變成個哼字。少刻,連哼字都沒有了,只鼻孔中如母豬呼了,不住的吼吼的響。弄了多時,紅氏丟一了數次。

他自從跟了單于學數年,所經者十數一抽一而已,何嘗遇此大敵,此時不但內中之痛癢全消,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活,身一子也弄軟一了。說道:“你讓我歇歇罷,還有兩個人呢,你都替他們醫了去。”翟道巴不得的一聲就一抽一出來。

花須、花一蕊兩個坐在床沿上聽梆聲呢,見他下床,就送他到白氏床上去。道士上去摸時,卻是兩個。原來夜靜了,他兩個聽得道士同紅氏弄的那聲息,明明白白,幾乎心中急死。黃氏恐道士到白氏床上再弄這些工夫,如何捱得,遂走來同白氏共臥以俟。

道士把他兩個都脫一光了,先到白氏身上,一面弄著,一面伸手去摸黃氏的一牝一戶。將白氏弄了一會,就到黃氏身上弄。如此轉換,弄了將有一個更次。只見紅氏一精一光著爬上一床來,道:“怎麽你兩個占住他,不放到我那裏去了?我們大家到一處來罷。”見道士正同黃氏弄呢,他生拉到身上來,又弄了一會,才一家一度相輪。聽得外面已五鼓將盡,只得放道士出去。囑道:“我們但是叫他兩個去請,你千萬就來。”道士應諾,兩個丫頭同他出去了。

這三個婦人在極癢之時,遇了道士這硬大之物,只弄得渾身骨酥筋軟,次日一精一神了許多,紅光滿面。你看我,我看你,不住的嘻嘻笑。

這一夜,道士在書房同二婢弄了個滿心暢意,以報其成就之恩。次日又約了進來,仍是四個同床,弄過了一遍。道士道:“承三位姨一娘一不棄,小道感激不淺。不是小道貪心,我常要進來陪伴三位,恐上房的一奶一奶一知道,非同兒戲。除非連他一網打盡,方保無事。姨一娘一們尊意如何?”紅氏笑道:“誰說我們是姨一娘一,定是兩個丫頭賊嘴告訴你的。你方才說的話固然是,但一奶一奶一的一性一格比不得我圓活,誰敢去捋虎須?”翟道道:“小道自有妙法。昨日三位姨一娘一不是小道的妙法,怎得來親近玉一體?”白氏問他原故,他把同二婢所設之計細細說出。紅氏笑著將他擰了幾下,罵道:“原來是你這個賊道弄的鬼,幾乎把我們癢死了。”翟道笑道:“不是這一癢,怎得有後來的受用?”黃氏道:“要想刮上一奶一奶一,除非把他的夜合兒弄上了,在內中行一事才中用。”翟道道:“有些末藥,明日姨一娘一們不拘誰給他茶酒吃,入在內中。他吃了下去,下一身便癢得利害,再煩位姐姐去一勾,不怕他不上我的路。”叫過花一蕊來,托付與他,明日如此行一事。

次日早飯後,他三人同花一蕊正在算計夜合,要了壺酒來,低聲說笑。只見夜合笑嘻嘻走了來,道:“我才見姨一娘一們要了酒來,就不賞我鍾吃吃麽?”衆人正算計他,恰好尋上門來,就暗下了藥,斟了一杯給他。他接過來,一口吃了。又給了他一鍾,他呷了,道:“我夠了,多了臉紅,怕一奶一奶一罵。”就走了去。

花一蕊留心看著他。不多時,見他走到後院子裏去了一會,才走出來,少刻又去,來回如走馬燈一般。花一蕊知是藥的緣故,就悄悄隨他到了後院。見他坐在一塊槌衣石上,褪了褲子,低頭看著,拿手摳呢。花一蕊低聲道:“夜合姐,你做甚麽呢?”夜合擡頭見是他,忙扯衣服蓋了,笑道:“姐姐不要笑話,我今日要死了。”花一蕊道:“你是怎麽的了?”他道:“不知甚麽緣故,我下一身癢得要死,摳了這半日,差不多要爛了,也不得好,怎樣的呢?”花一蕊道:“我會醫。”夜合道:“你不要說謊,你又幾時會做醫生呢?你只會替爺撥水罐子,那裏會醫我這個?”花一蕊道:“我是正經話。我時常也是這樣的,爺給了我個假膫子,搗一陣就好了。”夜合道:“好姐姐,你就是我的親一媽一,你借給我用用。”花一蕊道:“那是我救命的寶貝,怎肯借給人?你夜間到我屋裏去,我替你醫醫還使得。”夜合道:“我在一奶一奶一房裏睡,怎得下去呢?”花一蕊道:“等一奶一奶一睡著了,你悄悄下去,不過一會兒就好了。若一奶一奶一知道問你,只說肚子不好,在屋裏上淨桶怕熏了一奶一奶一,就瞞過去了。”夜合道:“不中用,你是哄我,你在前頭伺侯爺呢,怎得進來。”花一蕊道:“有須姐在那裏是一樣,我既許了你,定然進來。”他道:“好姐姐,你醫好了我,替你磕頭罷。”

夜合夜裏聽得甄氏睡熟,悄悄起來,輕輕開了房門,到西廂房門上一摸,果然是掩著呢。走進去,悄悄叫道:“姐姐,你在那裏睡呢?”花一蕊下床拉著他,道:“你上一床脫一光了等,我就來。”夜合忙上一床脫一光仰臥,只見一個人上一床來,爬上身,摸一著他一陰一門,往裏就頂。夜合道:“好好,就是這樣狠狠的就好。”果然就狠搗了數十下。他叫道:“我的一娘一,好東西,真是個寶貝,我摸一摸你是怎樣拴著的,弄得這樣好,比爺的強多了。”伸手一摸,竟是連根生的,驚道:“姐姐,你原來是個男人。”緊緊摟住,道:“我早知道你是男人,就不癢也早來尋你了。你是這樣個東西,爺怎麽同你弄來?哦,我知道了,想是一靠一屁一股。”又道:“不是,不是,我記得你熱天洗澡,我看見是同我一樣的扁貨,這是幾時長出來的?”花一蕊在床腳頭笑道:“說夢話的,不要嚼蛆了。我可憐見你,替你請了給爺治病的道爺來救你。”他才不作聲。

那道士一陣大弄,夜合道:“好道爺,我也沒甚麽酬謝你的。舍著這東西,憑你弄罷。”道士附耳道:“這算不得,還要尋個別的謝我。”夜合道:“可憐我有甚麽,還有一個屁一眼,你若不嫌棄,說不得我忍著些,也憑你受用。道士道:“我不一愛一後面的,還要一個前面的。”夜合笑道:“我一個人那裏來的兩個?要有兩個倒好了,巴不得送你,得兩處受用。”道士道:“你沒有,你一奶一奶一身上有。你送了我,就是謝我了。”夜合道:“我倒肯,恐他未必肯。”道士道:“只要你肯,他自然就肯。”夜合道:“我不懂得你的話。”道士道:“我有一點末藥,只要你明晚上倒了他的馬桶,放在裏面,等他用過,自然就肯了。不要你管別的,況且他要肯了,你也得長久快活。”夜合道:“我巴不得的呢。別的我做不來,你把藥交付我。”道士又弄了一陣,放他起來,穿了衣服,遞末藥給他,再三囑咐。那丫頭被他弄得千肯萬肯,欣欣上去了。道士同花一蕊到東廂房,向他們三人說了,大家歡笑了一會,又各弄了一陣出去。

次日,夜合依著道士行一事。甄氏睡下,不多時,一陰一中癢得難當。想道:我從來沒有這樣,況我又不曾動一婬一心,怎得如此?我只秉住心睡著了便沒事。睡了一刻,那內中如千萬蟲子在裏面爬鑽,癢得實實難受,由不得也就摳摳,直到天明,不曾合眼。

次日,雖說不出口,那面上的火,一陣陣上攻,癢得連飯都吃不下。夜間仍複如是。要告訴丈夫請醫生來治,自料這話難向醫生說,只得死忍,又捱了一夜。

第二日,夜合向花一蕊道:“用了藥兩日兩夜了,總不見他怎樣,只是夜間在床上有些聲聲氣氣的不睡。虧他忍得,難道是鐵的不成?”【昌氏倒是鐵的,若經此藥,更忍不得。】花一蕊又告訴了賊道,翟道笑道:“我給他一個雙掭燈,看他可還忍得?”又取了些藥遞與花一蕊,道:“你悄悄交與夜姐,叫他不論茶酒中給他吃。”花一蕊付與夜合,夜合到甄氏要茶吃時,將藥與他吃下。過了一刻,前癢未退,後癢又加,這卻癢得要死了。

先兩日是一陰一門內癢,還摳得著。這一癢在內中深處,指頭摳不著了,急得坐立不安,下一身只是扭。兩眼睜得多大,咬著牙死捱。丫頭們見了那樣子,告訴了翟道。他夜間進來時,笑對紅氏三人道:“一奶一奶一雖然不說,也實實難受了。此時大約我去,諒他也不拒。但恐一時有變,明日再送他一個瞌睡蟲,暗暗去救他一救罷。”又把迷藥付與花一蕊,叫他遞與夜合,明晚給一奶一奶一吃了。夜間起來開門,不要誤了。

次日,甄氏一覺睡去,明明一個男子一奸一他,要推,手擡不起。要叫,口又叫不出。要掙,身又動不得。急得心中要死,約弄了半夜,方才不在身上。

天明醒來,一陰一中已不癢了,想道:難道是夢?我又不心邪,如何有這樣惡夢。要說是真,此人從何而來?門又關著,從何而入?難道是妖怪。我無一點苟且之心,妖自何興?解說不出,只得罷了。次夜無事。第三夜,他貞心不昧,雖然口啞身禁,心中頗明,隱隱覺得夜合息息索索起來開門,少刻,就有個人替他解一帶一婬一媾起來。心中雖怒急,總不能展罷,半夜去了。到天明醒起來,忙看房門時,又是拴著,小衣仍穿得好好的,但一陰一中覺有些不淨。想了一會,已悟了幾分,道:“這事夜合必有緣故。這幾日花一蕊、花須時常同他交頭接耳說笑,定是他三人同謀。我若正言厲色的問,他們決不敢承認。須得用言語詐他,才可得真情。”

早飯後,叫了夜合到跟前,假做笑容問他道:“這兩夜我覺得有個人在床上同睡,你必定知道是誰,可實在告訴我。”夜合似有驚懼之色,答道:“我不知道。”甄氏鑒貌辨色,知是他了,笑道:“小奴才,你還瞞我怎麽?我昨夜明明聽見你開門放了他進來,還說不知道。這件樂事是婦女們求之不得的,我還惱麽?那人這樣暗暗的來,我不得明白受,可惜錯過了。既然那人一愛一我,你定知情。說明白了,明明的約他進來同我會會,我還要賞你擡舉你,難道反有怪你的麽?”那夜合不過是個蠢婢,那知主母心事,便笑嘻嘻的,還不肯說,欲言不吐。甄氏笑道:“有話就說,怎麽吞吞吐吐的。”夜合道:“來同一奶一奶一睡的,就是爺留著醫病的那道士。”甄氏心下一驚,笑道:“他怎麽就一愛一上了我呢,是誰來托你替他開門的?怎麽來時我又說不出,動不得?你細說了,我才明白。”那丫頭已經說出口,料瞞不祝見主母一團和氣,滿心還想獻功。便將花一蕊如何托他兩次用一藥,見一奶一奶一不動心,後又用了兩次迷藥,他才來了兩夜。甄氏道:“他有甚麽好處到你,你就肯替他做事?”夜合想沾翟道余波,趁著主母歡喜,索一性一說出,免得後來吃醋。又將花一蕊怎樣哄他去醫病,到廂房裏一奸一婬一他也說了。甄氏呆了一呆,忖道:這惡道連我也放不過,可有放過他們三人的?又問道:“你三個姨一娘一可同這道士有一奸一沒有?”夜合道:“這個我不知道,除非問兩個花姐姐。”甄氏道:“你去叫了花須、花一蕊來。”他去了一會。那兩個丫頭,夜合已將前話對他說了,放心大膽的走來。甄氏笑道:“你這兩個壞丫頭,道士既然一愛一我,你兩個何不對我早說,做這暗事怎麽?今夜你兩個同他早些來,我同他會會。但恐怕你姨一娘一們知道,不好意思的。”花須道:“一奶一奶一請放心,姨一娘一們早同他打做一家了。”甄氏道:“他們怎得上手的?”花須也將用一藥的話說了一遍。甄氏道:“你們夜間常上來,不怕你爺醒來尋問麽?”花一蕊又將用一藥迷他的話相告。甄氏道:“你們去罷,晚間千萬早來,我等著呢。”兩個丫頭到東廂房,向紅氏三人說了甄氏的話。大家喜笑,以爲得計。

甄氏見兩個丫頭去了,歎了口氣,滴了幾點淚。取魁筆來,寫了一張柬帖,折了壓在桌子上。午飯也不吃,將他的舊鞋裹腳並行經之物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作一包一皮一皮一皮一皮,帶了夜合到了後院,挖了個深坑埋了。夜合見他如此,不測其意。臨晚叫舀了一腳盆水在床後,他將一牝一戶著實挖洗了一會,歎恨道:“不意此爲賊所汙,死了還是個不白之鬼。”恨了幾聲,起來徹底上下換了一身新豔的衣服,頭上緊緊紮了個觀音兜,把右手大袖卷起,拿一根大紅絲帶,叫夜合替他紮緊在肘後。

那花一蕊、花須出去時,已對翟道說了。那翟道喜不自勝,打點一副一精一神來對付他。花一蕊恐主母變封,上來探信。見甄氏如此裝束,到廂房笑向紅氏三人道:“每常還說一奶一奶一怎樣古板呢,看他今日,比我們還一浪一。一個偷一漢子,還打扮得像新一娘一子一般。”他三個笑道:“他兩個上一床,還不知怎樣肉麻。晚間老道上來時,你知會我們一聲,大家去張張。”花一蕊答應,又去了。

日落之後,甄氏叫夜合掌上兩根大燭。單于學的祖父在嘉靖時曾做京營遊擊,那時倭寇臨城,他得了一口好倭刀,又輕又快,寶藏了三輩,日日懸在壁上,常常吼哨。甄氏取了下來,輕輕拔一出,攥在手中,光芒奪目。見夜合在床後鋪他的鋪,甄氏走到他背後,怒從心起,惡向膽生,將刀揚起,盡力向脖子一下。雖然他的力小,因恨極了,刀又利,已砍得那頭伶仃將斷,一交跌倒在地。甄氏出來,在靠桌子的一張椅上坐下。將刀放在背後,等他三人。

定更後,翟道同兩個丫頭,興興頭頭歡歡喜喜的走了上來。花一蕊忙知會了紅氏三人,三個忙跟了來張。窗眼內見他三個進了房,那甄氏一臉的怒色,面貌鮮紅如血染的一般,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他三人還以爲是他假裝羞怒之色,要道士竭力賠禮之意。只見那賊道到跟前,叫了聲,“一奶一奶一奉揖了”,一恭到地。只見甄氏的手一揚,一道亮光如閃電一般,那道士已撲在地下。花須驚得呆了,哎呀一聲,只見甄氏手中的刀起,劈面剁來,花須仰跌倒了。花一蕊才回身要跑,被甄氏搶一步趕上,後心一搠,刀尖從前胸穿出,撲的便倒。回身見那道士還掙紮,後心一邊搠了幾刀。

紅氏三人嚇得魂飛膽喪,兩一腿都驚木了,要跑又跑不動,又恐他出來要殺,心中亂跳,連渾身都軟一了。沒奈何,用手搬著窗棂站著還張。只見甄氏那臉越紅,柳眉剔立,好不可畏。他仍還坐在椅子上,不出來殺,心才略放了些。

那甄氏手拿利刃,怒還未消,已想到須將那三個一婬一婦也殺了,才出得這一口惡氣。但他一個嬌怯的婦人,猛一性一殺了四個人,也就軟一了。忽然心中一回,道:他三個固該殺,但被妖道一婬一婢所惑,情尚可原。所可恨者,他不能死耳。他三人張著甄氏,見他口中啯啯哝哝說了幾句,低頭沈吟了一會,忽然長歎了一聲,大聲道:“原難,原難。”將手中刀向項下一橫,鮮血直噴,他便倒在椅背上靠住不動。【此一段夾寫甄氏動手,紅氏三人張看,敘著甚妙。甄氏說:“原難,原難。”要知非說紅氏三人當死之難,乃謂受藥時難忍,故爲所一婬一耳,即所謂尚可原者耳。】他三人嚇得越發要死,你挽我,我扶你,跌跌爬爬,滾到廂房。三人擠作一床,各人扯了被蒙頭蓋上,渾身篩糠打戰,不在話下。

次早,單于學醒來,不見了道士。以爲他去出恭,還不以爲意。叫了兩聲丫頭,又不見答應,以爲他們有甚麽私事。忙穿衣起來,到西屋去看,並外邊尋,不見了三人。疑是道士拐這二婢去了,大呼家人查看門戶,皆局鎖甚嚴,心中甚疑。到上房來,見院子門大開,更覺可駭。走到東廂房一張,不見動靜。【妙,先疑三妾或有原別。】再看了西廂房門,又是鎖著。【二婢決無約他進來之理,然不得不疑到此。妙。】疑道:“難道道士竟在上房不成?【卻不道怎麽。】但我妻子不是一婬一賤的人。”【有此一句,方見甄氏平日之貞。】走上去,見房門也開著。遂幾步搶了進去,一眼先見甄氏一身鮮血,右手持刀擱在膝上。面貌如生,怒氣勃勃。急到跟前看時,頸上痕深寸許,喉已兩斷。道士撲在他跟前,身上血痕遍滿。兩婢也殺了。到床後一看,夜合也被殺死。單于學急渾了,一眼看見桌上有個帖兒,忙取魁一看,寫道:

妖道一婬一婢合謀,以術魇我,汙我清白之軀。今手刃之,以雪其恨。痛此身已辱,無顔再事君子,冥冥中未免遺憾耳。永訣良人,傷心泣血。願朗自玉,勿以賤妾爲念。辱妾甄氏絕筆。

單于學看了,放聲大恸。紅氏三人聽見,只得起身上來,也就假哭。單于學哭了一場,問他三人可知情。他們恨不得多生出幾張口來,說得自己身上幹淨,連說了幾十個不知。單于學連柬帖拿著,親到縣中去報。

那知縣是他認的老師,也不委屬員,親自帶了仵作來驗。見了甄氏一奶一奶一好好坐著,面色不改,十分驚異贊歎。仵作驗了,報道:“殺死道士一名,腦後刀傷一處,背搠刀口七處。大約系行強一姦,故被殺死。砍死丫頭一口,腦後兩瓣。搠死丫頭一口,胸口對穿。床後殺死丫頭一口,頭顱伶仃將斷。大約系三人同謀,引入道士,故一時怒殺。甄氏系自行刎死,兩喉俱斷。知縣見他那遺字,知他已被一婬一汙,無處查考。又不肯汙了烈婦的名,向單于學道:“令正英氣凜然,我自然呈報上台,表請旌獎,可即殡殓。道士同三婢屍骸,應該置于極刑,已死勿論,即行抛棄,以飽鸢鳥豬狗,稍伸烈婦之恨。”說罷,回衙去了。

單于學即命家人將道士三婢抛出,棄于荒郊。殡甄氏,將那口刀裝在棺中爲殉。不用細說。

知縣申請了上台,上本啓奏,奉旨甄氏賜贈孺人,建坊,大書四字:

香閨烈士。

出殡下葬時,甚是熱鬧。那些鄉坤士夫,文人墨士,都作了挽歌詩詞來吊奠,知縣佐二都親來燒紙。甄氏雖被賊道所汙,死後之榮倒也不校紅氏三人自那日嚇破了膽,日夜心驚肉顫,疑心生鬼。但合眼便見道士同那三婢血淋淋在面前,又見夜合罵道:“都是你三個一婬一婦下藥我吃,害我到這個地步,快還我的命來。”他三人愈加驚怕。前已嚇破了膽,今又夜夜夢衆人索命打擊,竟嚇得瘋瘋顛顛,兩目直視,叫道:“夜合打我們還罷了,你兩個弄藥來害我三個,才捉弄一奶一奶一的,怎麽你也打我?”家中婦女聽見他人人如此說,就借著口氣問他始末。他三個將花須、花一蕊如何替道士用一藥害他,因而成一奸一,又如何勾引夜合,後來又用一藥害一奶一奶一,詳細說出,衆人方知這些緣由。過了數日,三人相繼而殁。

單于學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自甄氏死後,大悔少年之非,改過自新,再不貪一婬一。他將那道士的藥早晚服下,買了二婢,還行那摩呵之法。果然到了百日,一陽一具竟硬了些,可以動作。他感甄氏之死,不忍再娶,就把這二婢收在跟前,後來竟各生子女。

單于學因貪一婬一兩個字,好好的妻妾弄得如此落常幸而改過,始得血嗣未斬。古雲:福善禍一婬一,豈不然哉?

宦萼聞知了詳細,著實贊歎,上馬而回。正走著,又見許多人在那裏圍住著。【江南風俗,街上勿論有大小事,即圍上無限的人看,所以謂之呆鵝頭也。】宦萼也打馬擠了進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滿臉滿身是血,口中道:“像我這待哥哥,也就夠了。反這樣不公平,倒下死手打我。”一個大漢一臉橫肉,疙瘩麻子,黃須白眼,上身赤剝著,惡狠狠拍著胸膛道:“我打了不怕你,你只管去告。”一個老者背著臉向那大漢道:“你這奴才,這樣凶惡,難道官府衙門都沒有王法處治你的麽?”那大漢道:“老叔不要偏心,都是你侄兒,不犯著擡一個滅一個。冷竈裏一把,熱竈裏著一把,手掌看不見手背,勸你老人家將就些罷,不要太做絕了,揸手舞腳,一跳八丈的。”那老兒怒起來道:“你欺負兄弟罷了,難道敢打我叔叔麽?”轉過身來,宦萼素常認得他這人,姓曾名好義,字公道,是個年高有德的人。宦萼忙跳下馬。你道他所遇這人所爲何事?要知詳細,下回便見。

姑妄言卷十九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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