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採趣文《黑色筆記(1-5)》黑色筆記(1)
[四本筆記完全相同,都是十八英寸見方,封面像廉價的波紋綢織物那樣鮮豔亮麗。但顔色迥異———黑、紅、黃、藍各不相同。翻開封面,露出每本筆記的首頁,但仍令人摸不著頭緒。在每本筆記的第一頁或第二頁,只有一些草率寫就的斷章殘句。然後出現一個標題,安娜似乎機械地將自己一分爲四,並根據所寫的內容的性質冠以名稱以資區別。反正就這麽回事。第一本筆記,即黑色筆記,一開始便亂塗亂畫,稀稀拉拉點綴著一些音樂符號,一些高音譜號和£形的標記,重重疊疊地變來換去。接著是一個環環相扣的複雜圖案,再後面是文字:]
黑色黑,它太黑了它是黑的
這裏存在著一種黑[然後以反常而驚恐的筆觸寫下:]
每次我坐下來寫作,讓大腦處于松弛的狀態,這些文字,它太黑了,或者說它們是與黑暗有關的。恐懼。對這座城市的恐懼。害怕孤獨。真想跳起來,尖叫一聲,或跑到電話機旁給什麽人打個電話。能阻止自己這麽做的惟一辦法是有意去想像自己正陷在一片熱光之中……白光,光,閉上眼睛,眼珠上盤旋著熾熱的紅光。那是堅硬的鵝卵石散發出的高溫。我的手掌放在那上面,移動在苔藓之上。那是苔藓的穎果。小小的,就像那些小動物的耳朵;手掌上一塊溫暖的、粗糙的絲綢,不斷地拉曳著我皮膚上的毛孔。熱。太陽照在岩石上的氣味。幹燥而熾烈,臉頰上由塵土織成的絲綢,散發出太陽的氣息。太陽。代理人關于小說的來信。每次信來,我就想哈哈大笑———討厭的哈哈大笑。苦笑,絕望的笑,自我懲罰。虛幻的信,當我想起一片毛孔發熱的花崗岩山坡時,我的臉頰貼在火燙的岩石上,眼睑上的紅光。與代理人共進午餐。虛幻———這部小說越來越像一頭有生命的野獸。《戰爭邊緣》如今與我已毫不相幹,它成了別人的財産。代理人說它應該拍成電影。我說不行。她很有耐心———她的工作使然。[此處所標日期爲一九五一年。]
(一九五二年)跟一位拍電影的人共進午餐。討論如何爲《戰爭邊緣》配備演員。真不可思議,想笑。我說不行。發現自己終于被說服了。迅速起床,把小說縮短,居然發現《戰爭邊緣》這幾個字已經高高挂在電影院的門口。當然,他想把它叫做《被禁止的愛》。(一九五三年)整個上午都竭力想回憶起坐在馬雪比附近那個小湖的樹底下的情景。徒勞耳。
[此處出現筆記的標題:]黑色
[書頁正中劃有一條醒目的黑線,左右兩側各有小標題:]來源錢
[左側:小標題下寫著一些殘缺的句子,記錄了值得回憶的一些場景,並貼有中非朋友寫來的書信原件。右側:記載著與小說《戰爭邊緣》有關的一些事宜,包括從它的翻譯所得的收入,商業性商談的記錄等等。
黑色筆記(2)幾頁以後,左側的記載結束了。三年中,黑色筆記在這裏只記載了一些就事論事談論商務的文字,以及由此引發對非洲自然風光的一些回憶。左側文字以一份類似宣言的打印文稿繼續開始,此打印稿實乃《戰爭邊緣》的故事梗概。《戰爭邊緣》如今被改成《被禁止的愛》。安娜寫下這個梗概並非出于誠意,其協議也是在代理商的辦公桌上簽署的:] 彼得•卡萊是個活潑的年輕人,他在牛津大學輝煌的學業因二戰爆發而中止。他跟一班穿皇家空軍天藍色制服的青年一道被空運到了中部非洲,接受飛行員的訓練。年輕的彼得是個理想主義者,容易衝動,他發現那些小鎮居民非常活躍,驚訝之余便跟那班過著豪華生活的左派分子過從甚密。後者正好趁機利用他的天真和激進。平時,他們爲黑人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大聲疾呼;周末,便上郊外一家裝飾俗麗的餐館尋歡作樂。這家餐館由典型的英國地主布斯比和他標致的妻子開辦,他們年輕漂亮的女兒愛上了彼得。他則以年輕人的輕率魯莽千方百計挑逗她。而遭到酗酒成性、愛錢如命的丈夫冷落的布斯比太太也熱烈地暗戀這位英俊的青年。彼得自己則厭倦了左派分子的周末狂歡,偷偷地與非洲當地的激進分子接觸,這班人的首領正好就是這家餐館的廚師。彼得愛上了這位廚師的年輕妻子,而她又恰好遭她那位對政治十分狂熱的丈夫的冷落。然而,這種愛情與白人居住區的戒律與習俗是不相容的。他們一次浪漫的幽會被布斯比太太意外撞上,她妒火中燒,向皇家空軍駐軍的指揮官告發了此事,後者答應她把彼得調離殖民地。布斯比太太不了解女兒的心思,又把此事說給女兒聽。這位情窦初開的女孩因彼得愛上了別人而不是自己而深感羞辱,她作爲白人少女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心情于是變得很惡劣,在一場爭吵中揚言要離家出走。在場的母親發瘋似的衝她叫嚷:“可你甚至都迷不住他!他甯可愛那個肮髒的黑人女孩,也不肯愛你!”那位廚師從布斯比太太口中得知他的年輕的妻子的不貞行爲以後,即刻休了她,打發她回娘家去。但是,這位黑人女孩大膽地奮起反抗,她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進了城,流落街頭做了妓女。悲痛欲絕的彼得什麽希望都破滅了,在殖民地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在一家賣私酒的酒吧裏重逢他的黑人情人。他們兩人就在開設在穿城而過的臭水河邊的一家妓院裏擁抱在一起,度過了這個最後的夜晚。這妓院也是白人和黑人可以相聚的惟一場所。他們純潔的愛情被這個國家粗暴的、非人道的法律和腐朽者的妒忌摧殘了,他們的前途異常渺茫。他們悲悲切切地商定:等戰爭一結束,就到英格蘭團聚,但誰都知道這只是好聽的空話。第二天早上,彼得向當地那班“進步人士”告別,眼裏分明流露出對他們的蔑視。與此同時,他的情人則掩藏在火車站月台另一端她的黑人同胞中間。當火車鳴笛時,她向他揮手;但他沒有看見她。他那呆滯的目光表示他正沈浸在對未來的死亡的思索中———因爲他是個王牌飛行員,而她則回到那座黑暗的城市的妓院裏,倒在另一個男子的懷裏放蕩地哈哈大笑,以此掩飾內心所感受到的痛苦的羞辱。[右側所記如下:].黑色筆記(3)
前來跟我商談的人看了這個故事梗概後很高興,隨後便開始跟我商討如何將故事編得更符合有錢人的口味,使他們掏錢時‘更少一點懊喪’———比如說,女主角不應該是一位不貞的妻子,因爲這會使她失去觀衆的同情,如果換成廚師的女兒就不一樣了。我即刻說,這樣的寫法我曾經以諷刺的方式模仿過。他惱恨了一會兒,笑了起來。我看著他那張裝成一副坦率、善良、富有耐心的模樣的臉,這時的他因戴上這麽一個假面具只會使他更令人討厭,(舉個例子,某某同志在准備屠殺關押在斯大林監獄裏的三個英國共産黨人時也肯定就是這副模樣:‘好了,但我們對人性向來都是配給供應的。’)他說:“好了,沃爾夫小姐,您慢慢就會明白:當與魔鬼共餐時,您的調羹不僅得做得很長,而且得用石棉作材料才行———當然這是一個絕妙的故事,寫得十分得體。”我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耐住性子,始終扮著笑臉,以極其寬容的態度問我是否反對這樣的觀點:盡管電影業存在著許多不足,但好的電影仍能拍攝出來。“甚至包括具有進步意義的電影,沃爾夫小姐,您看呢?”他爲自己終于找到了能保證使我就範的措辭而欣喜不已,並把這種喜悅表露了出來。他的表情顯得既洋洋自得,又充滿嘲諷和殘忍。我回到家裏,心中油然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厭惡感。我于是坐下,自出版以來第一次重讀這部小說。它好像不是我自己寫的了。如果在一九五一年出版之初就有人要我對它加以評論,我一定會這樣回答他:
“這是一本一流的小說,顯示了二流的創作才能。背景的創新在于:羅德西亞大平原上的一個火車站,沒有根基、受金錢驅使的白人居民和憂郁寡歡、被剝奪得一貧如洗的非洲土著形成鮮明對照,烘托出一種特殊的氛圍。故事的創新在于:一個因戰爭而被人派到殖民地去的英國青年與一個半開化的黑人女子之間的愛情。隱匿其中的一個事實是:主題並沒有多大新意,闡述也不夠充分。簡潔是安娜•沃爾夫創作風格的魅力所在。但要評判這種簡潔的風格是出于一種有意識的藝術把握,還是通常所見的一種通過讓小說的形態受強烈的情感支配而隨意獲得某種效果的形式主義的花招,則爲時尚早。
但從一九五四年開始,我是這樣寫的:“以非洲爲背景的小說繼續大量湧現。《戰爭邊緣》以其對亂哄哄的兩性關系的極其敏銳的洞察力,是這類小說中寫得較成功的一部。但關于白人與黑人間的衝突,顯然沒有說出多少新的東西。小說中最具史料價值的是它描寫了種族隔離所引發的仇恨和殘暴。這份來自種族邊界線的最新報告提出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白人留居的非洲大陸上所出現的這種壓抑與緊張狀況早已存在了許多年,爲什麽直到最近的四五十年代,它才突然間被文學藝術所曝光呢?如果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那麽我們就能更多地了解社會與它所創造的能力之間、以及藝術與促其發展的動力之間的關系了。安娜•沃爾夫的小說創作是由一種對非正義的溫和的義憤所激發的:這樣做是好的,但僅此還不夠……”
黑色筆記(4)
在我撰寫評論文章的那三個月中,我每周閱讀十多本書,結果發現:我對這些書所懷有的興趣與我在閱讀時所感受到的一切毫不相幹———比如說托馬斯•曼①吧,他是舊的意義上的最後一位小說家,他就利用小說對生活作了哲學性的闡釋。問題的關鍵是,小說的功能似乎正在變化:它已經成了新聞學的先驅。我們閱讀小說是爲了了解那些尚不爲我們所知的生活區域:尼日利亞、南非、美國軍隊、礦區、切爾西的社團,等等等等。我們看小說的目的是想知道正在發生什麽。五百部或一千部小說中只有一部具有小說之所以爲其小說的那種特質———即哲學性。我懷著同樣的好奇心閱讀了大多數小說,發現它們都只是報道性的讀本。稱得上成功的大多數小說都只是在報道社會某個區域的存在時顯得有些新意,它所描寫的某種類型的人尚未被納入文學的一般意識之中。小說成了支離破碎的社會和意識的一項機能。人類有明確的區分,這種區分越來越細,甚至細分後還可以再分。要想反映這個世界,人們得想方設法去了解本國其他群體的情況,至于別國的群體那就配不上了。要想全面了解這個世界是不可能的,因此,小說的報道成了一種媒體。就拿我們英國來說吧,中産階級對工人群衆的生活一無所知,反之亦然。但有關各個行業的報道、文章和小說隨處有售,人們可以閱讀這些書籍,就像考察原始部落一樣。蘇格蘭的漁民是跟我在約克郡時認識的那些礦工完全不同的一類人。他們都來自一個比倫敦市郊的居民區更新奇的世界。
然而,我卻沒有能力寫出惟一使我自己感興趣的那種小說:即那種充滿理智和道德的熱情,足以營造秩序、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的作品。可供我寫的“題材”不下五十種,但它們都不能讓我得心應手。只要有一個題材能使我感到有把握,優秀而富有教益的小說便會源源不斷地從出版社印出來。作爲寫作所必須具備的素質我只有一點,而且是最不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好奇心。一個新聞記者的好奇心。我的生活方式、教養、性別、政治觀念、社會地位等等都阻礙著我進入生活的某些領域,爲此我深感失望和遺憾。這也是我們這個時代某些最優秀的人物的通病。有的人能忍受其中的壓力,有的則被它壓垮了。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是有意無意間對一種新穎的、富有想像力的理解的嘗試。但它對于藝術卻是毀滅性的。我只是對如何在生活中最大限度地擴展自己感興趣。我把這話說給蘇格大娘聽,她滿意地點點頭,以人們通常用來贊許偉大真理的口吻回答說:藝術家是在無力生存時才寫作的。我記得,在她說這話時,我曾感到過一陣惡心。今天,當我正著手寫作時,仍隱隱感到有些厭惡:這是因爲這門屬于藝術或藝術家的行業如今已大大貶值,成了頭腦空空的業余愛好者的私有財産,弄得那些與藝術真正有聯系的人一看見他們搖頭晃腦神氣活現的樣子便恨不得逃得遠遠的。再說,當一個真理被窮究時———這一直是本世紀文學藝術的一個主題,簡直成了可怕的老生常談———人們便開始懷疑:這真的是終極的真理嗎?人們會像那天我坐在蘇格大娘面前那樣想到“藝術家無力生存”這些話來,並讓它們回響在腦子裏,逐漸淡忘,最後克服了厭惡和迂腐。這些老生常談竟然那麽專斷地出自一個心理分析者之口,這是有點非同尋常的。蘇格大娘絕對是一個有教養的女人,一個受過藝術熏陶的歐洲人。她是以一個女巫師的身份說出這些陳詞濫調的,如果她是跟自己的朋友,而不是對診所裏的病人說這番話,她會感到慚愧。針對生活是一個水准,而對著診察台又是一個水准。我無法忍受這種情況。我最終不能忍受的就是這一點。因爲這意味著生活具有一個道德水准,病人又有著另一個道德水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小說《戰爭邊緣》處在一個什麽樣的水准上。當我著手寫它時,我心裏就有數了。我當時就討厭它,至今仍討厭它,因爲它在我身上變得那麽專橫霸道,已經威脅著吞噬我的一切。我于是手拎著自己的靈魂去見那位女巫師。然而,這位治病救人的人一聽見藝術這個詞便洋洋自得地笑了起來。藝術家這頭神聖的動物認爲萬事萬物都是正當的,認爲藝術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當的。那種自鳴得意的微笑、寬容的贊許,並非爲有文化的巫師或教授之流所獨具。靠兌換貨幣爲生的人,出版社的小醜,以及你的敵人都具有這一德性。當一位電影巨子想購買一位藝術家時,他搜尋創造力或創造的火花的真實企圖只是爲了將它摧毀,通過搗毀有價值的東西來實現自己的價值。這就是他不知不覺中所追求的一切———他把他的犧牲品稱爲藝術家。你是一個藝術家,當然……而那位受害者則總是傻笑,並把他的厭惡囫囵吞下。
黑色筆記(5)
如今有那麽多藝術家熱衷于政治、甘願“獻身于”什麽事業,其真正原因在于他們急巴巴想讓自己置身于某種戒律之中。不管那是什麽戒律,只要能將他們從曾被他們的敵人所利用過的“藝術家”這個名稱的毒害中解救出來就行。
我記得十分清楚:在那部小說處于醞釀階段的那段時間,我的心髒就怦怦跳個不停。後來,當我知道我會去寫它時,便詳盡地策劃了想寫的一切。“主題”幾乎是抽象的。然而,如今我所感興趣的卻是:當初我爲什麽不把所發生的一切如實予以報道,而偏要編造一個與原始材料毫不相幹的“故事”來呢?當然,直截了當、樸實無華、無形無式的報道不可能成爲一部“小說”,因此也就無法出版,但我對“成爲一名作家”或賺錢什麽的玩意並不感興趣。我這話並不是說遊戲人生的作家寫作時在拿自己開玩笑,開心理的玩笑———所寫的事件得來自真實的事件,所寫的人物得脫胎于生活中的真人。我只是在問自己:爲什麽偏得寫成一個故事呢?這當然並非因爲故事不好,不真實,或者它使什麽東西貶值了,我只是在問:爲什麽不能用簡捷的報道來揭示真理呢?
只要看一眼那個拙劣的提要,看一眼電影公司的來信,我便感到惡心。然而,我知道,使電影公司那麽急切想知道是否有可能把小說改編成電影的原因也正是使小說獲得成功的原因。小說寫的是種族問題。我說過:小說中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它所流露出的情緒卻有點可怕,有點不健康,有點狂熱。那是戰爭年代的一種盲目的騷動,一種虛僞的懷舊情結,一種對放肆、自由、混亂、無序的渴望。我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今天讓我再讀一遍,我一定會感到羞愧,好像自己就赤裸著身子站在大街上。然而,別人似乎沒有看到這一點。沒有一個評論家看到這一點。我那些有文化、懂文學的朋友也沒有看到這一點。這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因爲它字字句句閃爍著可怕而虛僞的懷舊情結。我知道,爲了寫出另一部小說,寫出那五十篇題材已備的社會報告,我必須十分審慎地去激發這種情感。正是這種情感將促成那五十篇文字成爲小說,而不是通訊報道。當我回想起與那班人在馬雪比旅館度周末的情景時,我不得不第一次把某些東西從自己身上抹去。現在開始寫作時,我又得再次把它抹去,或者讓“故事”開始以小說的形式出現,而不是以事實真相出現。這就像回憶一次熾烈的愛情,一次性的沈迷。非同尋常的是:隨著懷舊情結加劇,隨著故事開始成形,內心的激動就像顯微鏡下的細胞一樣繁殖起來。這種懷舊情結太強烈了,我每次都只能寫上幾行字就停下來。沒有任何情感能比這種虛無主義更刻骨銘心了,總是那麽怒氣衝衝,隨時准備把一切抛入水中,心甘情願地、急切地想讓自己化爲烏有。這種情緒也正是戰爭爲什麽會延續的根本原因之一。讀過《戰爭邊緣》的人即使他自己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也會無意中飽餐這種情緒。這就是我感到羞愧的原因,這就是我爲什麽會始終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什麽罪的原因。那一班人是偶然湊合在一起的,他們心裏明白,只要這場特殊的戰爭一結束,他們就不會再聚集在一起。他們誰都知道,並且極其坦誠地承認:他們間沒有共同語言。
不管戰爭在世界別的地方激起什麽樣的熱情和信仰,導致極其的貧困,它在我們這個國家卻從一開始就是以雙重的感情爲其特征的。顯而易見,戰爭對于我們來說是件好事。這一點說起來並不複雜,用不著專家來解釋。中非和南非的物質繁榮是可感知的,每個人都會一下子變得更有錢。盡管中非的經濟自古以來就只爲確保人們最低限度的生活和發展的需要,但這對非洲人來說同樣也是個事實。用錢買不到商品這種嚴重的狀況將不複存在。至少不至于嚴重到使人活不下去。當地的廠商開始生産原先得靠進口的商品,這樣就從另外一個角度證明了戰爭的兩面性———建立在最低效、最落後的勞動力的基礎上的非洲經濟原先是那麽遲滯、蕭條,它因而需要某種來自外部的衝擊。而戰爭正是這樣一種衝擊。還有一個理由是針對犬儒主義的———首先,一旦人們開始對自己所蒙受的恥辱感到不耐煩,他們就會開始懷疑一切。這場戰爭呈現在我們面前是一場討伐希特勒的邪惡主張和法西斯主義的戰爭,然而,在那一大片非洲大陸上,在大約半個非洲的領土上,希特勒關于某些人因種族的原因比別人優越的主張卻大有市場。非洲大陸到處有不少人懷著嘲諷的態度欣賞著他們的白人主子加入軍隊去跟法西斯惡魔交戰———那大都還是一些受過一定教育的非洲人。他們愛看自己的白人主子急巴巴地登上征程,前往就近某個戰場投入反對某種主義的戰鬥。而這種主義如果産生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他們是一定會誓死捍衛的。整個戰爭期間,各種報紙的通訊欄目都充斥了這樣的爭論:任何一個非洲士兵都有可能拿槍口對准自己的白人主子,或者在晚些時候運用他所掌握的有關兵器的知識,那麽,把一只哪怕很蹩腳的槍支交由他保管是否安全呢?得出的結論是———當然是正確的———這並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