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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採趣文《金色筆記I:09-15》

已有 660 次阅读2015-11-28 09:12 |个人分类:言情|系统分类:家庭生活分享到微信

網採趣文《金色筆記I:09-15》
自由女性Ⅰ(9)
“不希望,但說理查擁有權勢,這話是對的。看看湯姆說這句話時的神態吧———‘不幸的是我繼承了您的性格,’他是這樣說的。”湯姆一顆接著一顆吃著草莓,直到吃光爲止。他沒有說話,他們也沒有說。他們坐著看他吃,好像他有意要他們這樣做。他吃得很仔細。他吃東西時嘴巴一張一合與說話時的樣子一樣:每個詞都咬得有板有眼,每顆草莓都整個兒單獨咀嚼。他的額頭始終皺著,烏黑的眉毛打著結,就像小學生在聽課。每次張嘴以前,他的嘴唇都像老人那樣預先微微地顫動。安娜觀察著這個動作,覺得它很像一個瞎子所爲。有一次她乘火車,對面就坐著一個瞎子。那人也是這樣緊繃著嘴巴,腮幫鼓鼓的,嘴唇微微翹起。他的眼睛即使朝人看時也跟湯姆的眼睛相似:好像老是在內省什麽。當然他什麽也看不見。當她坐在盲者對面,看著那雙似乎由于內省而變得暗淡無光的眼睛時,安娜能感覺到對方的情緒在不斷地波動起伏。她知道理查和摩莉也有同感。他倆皺起眉頭,神情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安娜懊惱地想:他這是在恐嚇我們大家呢。他是在惡狠狠地恐嚇人。她再次想像起他剛才如何站在門外偷聽,很可能已經聽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現在憑猜測已堅信這一點,並開始討厭這個男孩,因爲他存心讓他們那樣坐著,得看他的臉色行事。安娜爲了打破沈默,顧不上湯姆給他們設下的這個奇怪的雷池,准備強制自己出來說幾句,這時,湯姆已放下盤子,把調羹平穩地擱在上面,平靜地說:“你們三人又在討論我的事了。”“絕對沒有。”理查親熱地說,那口氣似乎在說服他。“絕對。”摩莉說。
    湯姆朝他倆寬容地笑了笑,說,“您這次來爲的是您某個公司裏的一份工作。我其實早就按您的建議考慮過了,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會拒絕的。”
    “噢,湯姆!”摩莉說,顯得很失望。 “您總是前後矛盾,母親。”湯姆說,眼睛朝向她的方向,但沒有看她。他向來就用這種方式看人,讓自己保持類似沈思的姿勢。他的臉陰沈沈的,幾乎顯得有些蠢,他得特別用心才能對人表示出應有的禮貌,“您知道,這不僅僅是接受一份工作的問題,不是嗎?這意味著我必須像他們那樣過日子。”理查移動了一下他的腿,強壓住怒火歎了口氣。湯姆繼續說下去,“我並沒有批評的意思,父親。”“如果不是批評,那又是什麽呢?”理查笑著說,口氣中滿含憤懑。“不是批評,僅僅是價值評判的問題。”摩莉得意洋洋地說。“咳,真見鬼!”理查說。
    湯姆不理睬他們,繼續朝他母親所坐的方向發表他的演說。“先不管是好還是壞,問題的關鍵是:你們已經把我養大成人,使我能夠信仰點什麽了,而現在卻又說,我最好在波特曼公司找份工作。這是爲什麽呢?”
    “你的意思是,”摩莉以自責的口吻痛心地說,“爲什麽我沒有給你提供一份更好的工作?”
    “也許並不存在什麽更好的工作。這不是您的過錯———我不是那個意思。”這話他說得很輕,但極其果斷。摩莉坦率地長歎了一聲,聳了聳肩膀,並把雙手攤開。“我並不在乎自己的命運跟您相似,原因不在這裏。許多年以來我一直都在聽您的朋友們說話,你們,你們所有的人似乎都陷入了困境。如果那不是困境,我想那一定也是比困境更糟的一種局面。”他說,一邊皺著眉頭,每說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我並不在乎這些,但這是發生在你們身上的事。你們也並不認爲我將成爲一個什麽樣的人,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您和安娜即使某個時候想過有這種可能,一定也甚至大感詫異。哦,可事實上我已成爲那樣的某一種人了,是不是?”
    安娜和摩莉相互笑笑,又朝他笑笑,承認是這麽回事。
    “那好,”理查高興地說,“事情解決了。如果你不喜歡成爲安娜和摩莉這樣的人,那還有別的選擇。”
    “不,”湯姆說,“我還沒有把話說清楚,否則您就不會這樣說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你總得做點什麽事吧。”摩莉叫了起來,那聲音毫無幽默可言,只是聽起來很刺耳,嚇人。
    “您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湯姆說,好像這都是不言而喻的。“但你剛才說你並不想成爲我們這樣的人。”摩莉說。
    “並不是因爲我不想,而是因爲我覺得我不能夠。”隨後他轉身面對他的父親,耐心地向他解釋,“母親和安娜的問題是:人們不會稱她們爲作家安娜•沃爾夫和演員摩莉•雅各布———除非你不了解她們。她們所從事的工作———我要說的是———她們並不是自己所從事的工作所代表的那類人;但如果我跟您在一起工作,我就只能成爲我的職業所表示的人了。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坦率地說,不明白。”
    “我要說的是,我倒甯可……”他說得很吃力,于是停頓了一會,咬了咬嘴唇,皺起眉頭,“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因爲我知道我?須向你作出解釋。”他耐心地說下去,隨時准備接受父親無理的質問,“像安娜或摩莉這樣的人並不只屬于一種職業,而是屬于許多職業。我知道,她們可以變來變去。從事別的什麽工作。我並不是說她們的性格會變來變去,而是說她們沒有限制在一個模式裏。我知道,如果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事,如果發生了什麽變化,如革命什麽的……”他停了下來,耐心地等待理查怒氣衝衝地對“革命”一詞發出一聲尖刻的噓聲,然後再接著說下去,“只要形勢所迫,她們可以成爲別的什麽人。但你就永遠無法改變了,父親。你始終得按現在的方式生活。而我卻不願自己成爲那種樣子。”他把話說完了,然後咬起嘴唇,撅起嘴巴。
    “那你會很不幸福的。”摩莉說,幾乎在呻吟。
    “是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湯姆說,“上次我們什麽都討論過了,最後你說,噢,你會不幸福的。好像這是最糟糕的一件事。但是,如果說到不幸福,我倒不打算把您或安娜稱爲幸福的人,但你們至少比我父親要幸福得多。至于馬莉恩就不談了。”他輕聲補上了最後這一句,直接譴責了他的父親。
    理查怒氣衝衝地說:“你爲什麽只聽馬莉恩的一面之詞,而不聽聽我的話呢?”
    湯姆沒有理睬他父親,繼續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甚至在開口說話之前我就知道我會顯得很天真。”“你當然很天真。”理查說。“你不是天真。”安娜說。
    “上次跟你談過話以後,安娜,我回到了家裏,當時心裏就在想‘安娜一定覺得我非常天真。’”
    “不,我不這樣看。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你似乎沒有理解的是:我們都希望你比我們更有出息。”“爲什麽我應該那樣呢?”
    “我們也許會有變化,也許會變得比現在好。”安娜懷著對青年一代的敬意說。她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了這種意思,于是笑了起來,說道:“我的天,湯姆,你難道沒有意識到你已使我們感到受過一次審判了嗎?”
    湯姆第一次顯示出了他的幽默感。他確切地看著她倆,先是安娜,然後是他母親,並笑了起來。”你忘了我曾經聽你們兩人談論我的全部生活。我了解你們,不是嗎?有時候我的確覺得你倆非常天真,但我甯可……”他沒有看他的父親,話說到這裏就停下了。“真遺憾,你們始終不給我一點說話的機會。”理查自憐地說。湯姆作出的反應是迅速而執拗地從他身邊退開,然後對安娜和摩莉說,“我甯可像你那樣經曆一次失敗,而不要成功什麽的玩藝兒。但我並不是說我有意要選擇失敗。我的意思是說,沒有人會選擇失敗,是不是?我知道什麽東西是我不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什麽東西是我想要的。”
自由女性Ⅰ(10)

 “請允許我提一兩個實際問題。”理查說。安娜和摩莉都在苦澀地思考“失敗”這個詞,這個孩子所使用的那層詞義與她們所使用的完全一樣。她們已很長時間沒有用它來說對方———因爲這個詞至少不是太合適,也不是決定性的。“你打算以什麽爲生呢?”理查問。
    摩莉生氣了。她爲湯姆提供了一個可供他思考人生的安全的環境,她不想讓湯姆因理查的挖苦而放棄這種思考。
    但湯姆卻說:“如果母親不介意,我倒不在乎離開她生活一段時間。我畢竟幾乎什麽事都沒有經曆過。但如果我不得不去掙錢,我完全可以去做一名教師。”
    “你將發現,那份謀生的職業要比我提供給你的艱難多了。”湯姆顯得局促不安。“我想你沒有真正理解我要說的話。也許是我沒有把話說准確。”
    “你這樣還是上咖啡館做乞丐好了。”理查說。
    “我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這樣說無非是因爲你喜歡的只是那些有錢人。”
    這時,三個大人都不出聲了。摩莉和安娜不出聲是因爲她們相信孩子有能力爲自己抗爭,理查是因爲擔心會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過了一會,湯姆說:“也許我想成爲一名作家。”
    理查發出一聲呻吟。摩莉想說什麽,終于沒有說。只有安娜叫了起來:“哦,湯姆,這個好主意還是我給你出的呢。”
    他友好地看著她,但說話的口氣卻很固執:“你忘了,安娜,關于寫作我並沒有你那麽多複雜的觀念。”“什麽複雜的觀念?”摩莉嚴肅地問。
    湯姆對安娜說:“你說過的那些話我一直在思考。”“什麽話?”摩莉問。
    安娜說:“湯姆,你這人真讓人吃驚。人家說了幾句,你就把它那麽當真。”
    “你說的時候當真了嗎?”
    安娜很想開一個玩笑避開這個問題,但她還是說:“是的,我是當真的。”
    “不錯,我知道你當真。因此我就思考了你所說的那些話。你說話時很有點自負。”“自負?”
    “是的,我想是自負。我兩次來看你,都跟你談了話。我把你說過的話全部聯系起來,覺得你的話聽起來很有點自負,或者說蔑視也可以。”
    另外兩位,摩莉和理查,就坐在他們背後,一邊笑著,一邊抽著煙。他們成了局外人,相互交換著眼色。
    安娜這時只想著這位男孩對她的一片誠意,于是下決心將她的老朋友摩莉撇在一邊,至少暫時如此。
    “如果我的話聽起來帶有蔑視的意味,那麽,我想我當時一定沒有把話解釋清楚。”
    “是的。這表明你不那麽信任人。我想你是有點害怕。”
    “害怕什麽?”安娜問。她覺得自己的情緒太外露了,尤其當著理查的面。她的喉嚨變得又幹又痛。
    “孤獨。不錯,我知道這話在你聽起來有點滑稽:與其爲了擺脫孤獨去結婚,你甯可選擇孤獨。但我指的是另外一層含義。你害怕寫你所感受到的生活,因爲那時你也許會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暴露的地位。你得暴露你自己,你會感到孤獨。”“哦,”安娜有氣無力地說,“你是這樣想的嗎?”
    “是的。如果你不是害怕,那就一定是蔑視。當我們談到政治問題時,你說過,在你還是一個共産黨人時你就懂得了一個道理:最可怕的事莫過于政治領導人不講真話。你說,任何一個小小的謊言都能擴大爲謊言的泥沼,從而毒化一切———你不記得了嗎?你當時對此談了很長時間……你是在說到政治問題時說這個話的。你爲自己寫書,但沒有人能讀到它。你說世界上許多書都鎖在抽屜裏,那些書都是爲作者自己寫的———甚至在說真話很危險的國家裏也不例外。你還記得嗎,安娜?好了,這就是一種蔑視。”他沒有正視她,只是向她所坐的方向投去認真的、陰郁的、自我探索的一瞥。他看見她臉紅了,感情也被刺痛了。但他的心情已平靜下來,並急切地問:“安娜,你當時所說的正是你所想的嗎?”“是的。”
    “但是,安娜,你確實沒有想過我對你所說的一切會有所思考嗎?”安娜把眼睛閉上了一會,苦澀地笑了起來。“我想我低估了———你是怎樣認真地看待我的話呢?”
    “那是同一回事。與對待你的寫作一樣。我爲什麽不應該認真地看待你的話呢?”
    “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你一直在寫作。”摩莉硬是插上一句。“我沒有寫。”安娜趕緊說。
    “你又來了,”湯姆說,“你爲什麽要這樣說話呢?”
    “我記得曾經對你說過,我有一種可怕的厭惡感,以及無用感,心情一直爲此而苦惱。也許我並不喜歡把這些情緒散布開去。”“如果安娜使你對文學事業充滿了厭惡,”理查笑著說,“那我從此就再也不必跟她爭論了。”
    理查說話的口氣顯得那麽虛僞,湯姆幹脆不去理睬他,他只是極有禮貌地克制住自己的窘迫,徑自說下去:“如果你說感到厭惡,那你一定真的感到厭惡。你爲什麽不假裝一下呢?但關鍵在這裏,你講究的是責任。這也是我所感到的———如今人們相互間並不講責任。你說過,社會主義者不再是一種道德的力量,至少暫時如此,因爲他們不講道德的責任。只有一部分人例外。你當時是這樣說的,不是嗎?你在自己的筆記裏不斷地寫啊寫,把你對生活的感受說出來,但你同時又把它們鎖在抽屜裏,這本身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爲。”
    “很多人會說傳播厭惡感,或者無政府主義,或者某種迷惘的思想是不負責任的。”安娜微笑著說,裝出一副哀愁的樣子,竭力想把他的注意力引到這方面來。
    湯姆即刻作出反應:閉上嘴坐了下來,表示安娜辜負了他。她跟大家一樣,顯然使他失望了———這從他耐心而固執的神態中看得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狀態,說道:“不管怎麽樣,那都是我下樓來存心要說的一些話。我准備繼續無所事事地過上一兩個月。這開銷比起按你們的意思去上大學畢竟省得多。”“錢不是問題的關鍵。”摩莉說。
    “你會明白錢正是關鍵,”理查說,“等你改變了主意,打電話給我。”“不管怎樣我都會打電話給您。”湯姆以他應有的禮貌對他父親說。“謝謝。”理查簡單地說,很有點不高興。他站了一會兒,惱怒地朝兩個女人笑笑說,“過幾天我再來,摩莉。”“什麽時候都行。”摩莉親切地說。他冷冷地朝安娜點了點頭,用手拍了拍他兒子的肩膀。後者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理查走了,湯姆也突然站了起來,說:“我要回到樓上房裏去了。”他走了出去,腦袋向前伸著,一只手伸向門把手。那門只開了一半,僅容得下他的身軀:他似乎是從門縫裏鑽出去的。她們又聽見樓上傳來了頗有規則的腳步聲。“好了。”摩莉說。
    “好了。”安娜說,准備接受盤問。“看起來我不在時發生了許多事。”
    “我對湯姆顯然說了一些本不該說的話。”“也許說得還不夠。”
安娜強打起精神說:“我知道你希望我跟他談談藝術一類的問題。但是我覺得事情並非……”摩莉只是在等待,神情顯得有點疑惑,甚至尖刻。“如果當它是一個藝術方面的問題來談,那倒容易多了,是不是?那時我們完全可以就當代小說問題進行充滿智慧的交談。”安娜的聲音充滿了苦惱,但還是盡量裝出笑容。“你那些日記裏寫了什麽?”“那不是日記。”
    “不管它是什麽吧。”

自由女性Ⅰ(11)
 “亂糟糟的東西,就這個。”
    安娜坐在那裏,看著摩莉扭動著她那雙白嫩的手,然後絞在一起。那雙手似乎在說:你爲什麽要這樣傷害我的感情呢?———但如果你堅持要這樣做,我也只好忍著。
    “既然你寫了一本小說,我不明白你爲什麽不應該再寫一本。”摩莉說。安娜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而她的朋友的眼裏早已噙滿淚水。“我並沒有嘲笑你。”
    “你一點也不理解我,”摩莉強抑住淚水說,“雖然我自己不行,但你應該寫點什麽,這是我非常關心的。”
    安娜差一點執拗地脫口而出:“我又不是你的附屬物。”但她知道,這樣的話只能對自己的母親說,于是,到了嘴邊的話就被她忍住了。安娜已經不怎麽記得起她的母親;她很早就去世了。但每逢這樣的場合,她心目中總會出現某個強大的、支配他人的、她不得不與之抗爭的人物形象。
    “你那麽惱恨某些人,我簡直不知道如何同你說話好了。”安娜說。“是的,我很惱恨。我很惱恨。我所認識的那些白白浪費自己的精力的人我全都惱恨。不僅僅是你。是很多很多的人。”
    “當你不在時,這裏發生了一件讓我覺得很有趣的事。你認識巴塞爾•雷恩嗎?———我指的是那位畫家。”“當然。我過去就認識他。”
    “他在報紙上發表了一項聲明,說他從此再也不畫畫了。他說,他作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爲這個世界太亂太糟了,藝術成了與世無關的東西。”安娜沈默了好一會,然後問摩莉,“這對你有什麽觸動嗎?”“沒有。當然,即使有也不會是從你這兒得來的。你畢竟不是光寫人的情感的小說家,你寫的是生活的現實。”
    安娜差點又要笑起來,但她隨即嚴肅地說:“你有沒有意識到我們所講的許多話都只是他人的回音?你剛才所說的話就是共産黨的文學批評的回音———而且還是在該黨最糟糕的時候提出的主張。只有上帝知道這種說法是什麽意思,反正我不知道。我從來就理解不了它。如果馬克思主義真的能說明什麽,那它的意思是說,描寫人的情感的小說應該反映‘生活的本來面目’,因爲情感是社會的一種功能和産物……”她停了下來,發現摩莉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別那副樣子,摩莉。你說你要我談談藝術,我就這樣做了。我還有別的話呢。如果不那麽令人沮喪,那也夠吸引人的。現在是一九五七年,我們都是橋下的流水。突然間我們英國的文學界出現了一個我做夢也預見不到的現象———一大批從來與那個黨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突然間站了出來,好像都是他們自己經過深思熟慮似的,公然宣稱描寫人類情感的小說或戲劇並不反映現實。現實是什麽?你聽了會大感吃驚的,現實就是經濟,或者就是把反對新秩序的人一排排掃倒的機關槍。”
    “我表達不好自己的觀點,但我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摩莉說。“我畢竟只寫過一部小說。”
    “是啊,如果那本書給你帶來的財源斷了,你打算做點什麽呢?你的幸運全靠了它,總有一天那錢會斷了生路的。”
    安娜竭力保持沈默。摩莉的話中顯然含有惡意:她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你也不得不屈服在我們其他的人所面臨的壓力面前。安娜心裏想,我真希望自己對什麽事都不那麽敏感,甚至連一些小小的情感的波動也不放過。如果能做到對什麽事都視而不見,麻木不仁,那每一次跟人談話,每一回與人交往就會像穿越一座廢礦那樣輕松自在了。我爲什麽不承認這個事實:一個人最親密的朋友有時也會在你的肋部深深地紮上一刀呢?
    她幾乎想冷冷地說:“我的錢來得很慢,我不得不盡快找一份工作,你聽見這話一定很高興。”但臨時又改了口,裝出高興的樣子,就摩莉那番話的表面含義回答她:“是的,我想我不久就會缺錢花了,我必須盡快找一份工作。”
 “我不在時你沒有做過什麽事?”
    “爲了謀生我當然做過許多這樣那樣的事。”摩莉看上去仍有些懷疑,安娜只好隨她的便。她以輕松幽默的口吻略帶傷感地說,“這是很糟糕的一年。首先,還差點跟理查發生暧昧關系。”
    “這倒有可能。你只要隨便想想理查,這一年的日子就過不好了。”“你知道,有趣的是,他那邊的情況亂七八糟的,你一定會感到奇怪———你爲什麽從不跟理查談談他的工作呢?這真有點怪。”“你的意思是說,你對他感興趣是因爲他有錢?”
    “哦,摩莉!當然不是。根本不是。我已經對你說過,一切都亂套了。那邊的人什麽也不相信。他們使我回想起中非的白人———他們以前總是說:好了,再過五十年黑人就要把我們趕下大海去了。他們說這話時顯得很開心。那意思換句話說就是,‘我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爲是錯的。’但結果呢,根本用不著那麽長的時間。”“還是說說理查吧。”
    “他帶我去赴一次盛大的晚宴。那是一次重要的聚會。全歐洲的鋁鍋鋁罐、茶壺清潔劑或飛機的螺旋槳什麽的———反正是這一類東西的控股權被他剛剛買了下來。在場共有四個商界巨頭和四個漂亮小妞。我也算小妞中的一個。我坐在那裏,看著圍住桌子的那一張張臉。天哪,那場面可真叫觸目驚心。我似乎回到了最原始的共産主義的階段———你知道,那時候的人一心只想著如何養出私生子———我的話是說,即在人類開化以前,那些配對的男女也都是這樣不負責任的。我看著那些臉;我只是坐著,看著那些臉。”“你這話我們以前也經常說。”摩莉說,“還是說點新鮮的吧。”“一切都那麽明目張膽。還有他們對待女人的手段呢———當然都是無意的。我的上帝,我們也許會時時覺得生活糟透了,但至少我們那些夥伴還有一半是開化的,對此我們真是倍感幸運。”“還是說說理查吧。”
“好吧。這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是其中的一個插曲而已。他駕駛他那輛新美洲豹把我送回家。我請他喝咖啡。他早有思想准備。我坐在那裏思考著。他並沒有比那些曾經跟我睡過覺的笨蛋更壞。”“安娜,你當時是怎麽想的呢?”
    “你問這話好像你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種一時不去談及道德的情況。真見鬼,我的想法怎麽樣又有什麽關系呢?”“這就是你說話的方式。我覺得很新鮮。”
    “我相信。但我想———如果我們過的是一種所謂的自由生活,那就是說,像男人一樣的自由生活,我們爲什麽就不應該像他們那樣說話呢?”
    “正因爲我們並不一樣。這是問題的關鍵。”
    安娜笑了起來:“男人和女人,束縛和自由,善和惡,是和非,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性和愛情……“安娜,理查後來又怎麽樣?”
    “沒什麽。你問得也太多了。我坐著喝咖啡,看著他那張愚蠢的臉,心裏一邊在想:假如我是個男人,我就會上床了。這完全有可能,因爲我覺得他很愚蠢———我是說如果他是個女人。後來我便感到很厭倦。很厭倦很厭倦。他看出我的厭倦感,于是想讓我振作起來。他站起身,對我說:哦,我想我無論如何得回到普蘭大街十六號自己家裏去了。他期待我說,哦,不,我舍不得你走。你知道,這位可憐的已婚男子受妻子兒女的連累。男人們都如此。請可憐可憐我吧,我不得不回到普蘭街十六號自己的家裏去,回到市郊那所淒涼的、設備齊全的房子裏去。他這麽說。這話他說了三遍———就好像他並不住在那裏,而且並沒有結過婚,好像那房子與他毫無關系。普蘭大街十六號那幢房子和那位太太全與他無關。”“准確地說,那是裏士滿城裏的一幢大房子,有兩個女傭,三輛車。”“你必須承認,他身上具有一種鄉巴佬的氣息。這真是件怪事。他們全都如此———我是說那幾個商界巨頭,他們全都具有這種氣息。你一定想像得到那些幫你節省體力的設備和穿睡衣的孩子,他們一個個過來親吻他們的父親,向他問安。他們全是溫順的小豬崽。”
自由女性Ⅰ(12)
 “你說起話來像個娼婦。”摩莉說。然後顯出困窘的樣子笑了起來,她自己也爲用了“娼婦”這個詞而感到驚奇。
    “不可思議的是,費了那麽大的心思而我仍沒有那個興致。他們千方百計———哦,當然都是無意的,那也是他們每每得手的關鍵———想讓人領悟到他們的意思。而我卻依然不爲所動。我向他道晚安,我說:理查,我困了,謝謝你帶我去享受那麽高檔的生活。他站在那裏,思忖著他是否應該第四次說‘我的天,我又得回家見我那討厭的老婆了。’他一定在詫異爲什麽這個缺乏想像力的女人安娜會不同情他。我看得出他當時心裏在想:她無非是個知識分子,我沒能帶另一個女孩子去真太遺憾了。我等著他如何向我報複。他開口了:安娜,你應該多多關心自己的身體,你看上去比你實際的年齡蒼老了十歲,你顯然一天天變得憔悴了。我于是說:理查,如果我對你說,好吧,來上床吧,那時你一定會說我多麽漂亮了。真理顯然就是這樣位于兩極之間的……”
    摩莉把一個坐墊舉到胸口,抱住它,哈哈大笑起來。
    “他接著說,安娜,當你邀請我上樓喝咖啡時,你一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我是個身體健壯的男人。又說,我可以跟女人搞關系,也可以不搞。我這時已經開始厭惡他。我說,哦,你走開吧,理查,你這人太討厭了……現在你能理解爲什麽今天我和理查之間的關系顯得那麽緊張了嗎?———不錯,是緊張,這正是我要用的最適當的一個詞。”
    摩莉停住笑,說道:“反正都一樣,你和理查,你們肯定都瘋了。”“是的,”安娜十分嚴肅地說,“是的,摩莉,我覺得我離瘋並不遠了。”這時摩莉站了起來,急巴巴地說,“我得去做午飯了。”她向安娜投去歉疚而悔恨的目光。安娜也站起來說:“那我也上廚房待一會吧。”“你可以把我稱做長舌婦了。”
 “哦哦,”安娜很不經意地打了個哈欠說,“我是准備這樣想,你還要我告訴你什麽新鮮事呢?一切都是老樣子。的確如此。”
    “你說這一整年?聯共二十大,匈牙利事件,蘇伊士運河事件……人心正自然而然地從這一邊傾向那一邊,這是毋庸置疑的。怎麽可以說老樣子呢?”
    小小的廚房四壁雪白,緊湊而有序,排列整齊的各色杯兒盤兒連同挂在牆上、天花板上的水珠子都在閃閃發光。玻璃窗上蒙著霧氣。烤箱因內部蓄滿了熱能似乎要蹦起來,鼓起來。摩莉迅速打開窗戶,一股熱烘烘的燒肉的氣味從潮濕的屋頂冒出,飄向後院,與此同時,一團等待已久的陽光敏捷地躍過窗台,盤旋在地板上。“英格蘭,”摩莉說,“英格蘭,這個時候回來比平時更糟。在船上時我就覺得沒勁。昨天我走進商店,看著那一張張漂亮的、體面的臉,每個人都那麽友好,那麽體面,那麽呆板。”她迅速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後便毅然背過身去。
    “我們最好承認這個事實:我們和我們所認識的人們似乎都在抱怨英格蘭,我們就生活在這片抱怨聲中。”
    “我打算盡快再次離開。要不是爲了湯姆,我明天就走。昨天我到劇院去排練,所有的男人的表情都很古怪,只有一個人例外,但那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我在這裏還有什麽事可做呢?我在外面的時候,一切都顯得那麽自然,男人們把你當做一個真正的女人來看待。我的感覺非常好,從來用不著記住自己的年齡,從來不必去考慮性。我負責一兩件愉快的工作,一點也不累,一切都很順利。但一踩上這片土地,你就得系緊你的褲帶,千萬別忘了。你留心著吧,這些人就是英國人。只有極少數的人例外。你會變得很怕難爲情,爲性而害羞。充斥著這麽亂糟糟的一班人的國家怎麽好得起來呢?”“你打算安心住上一兩星期吧?”
  “我不打算安心。我只是覺得某種逆來順受的思想在擡頭。這所房子,本來應該再粉刷一下了。我只是不想動手幹———什麽粉刷啦,挂簾子啦。這裏的一切爲什麽這樣艱難呢?歐洲就不一樣。你晚上睡上幾個小時,心情總是很愉快。這裏呢,連睡覺時也得動著腦筋……”
    “是的,是的,”安娜笑著說,“我相信,許多年以來,每當我們從什麽地方回來,我們便有許多共同語言。”
    當地鐵火車開過時,房子顫動起來。“你得把天花板修一修了。”安娜擡頭看著天花板補充說。這幢房子二戰快結束時挨過炸彈,曾經空了兩年,所有的房間都經過風雨的洗禮。後來房子經過修繕。但當火車開過時,還是能聽得見牆壁內的泥沙發出的沙沙聲。天花板上還有一條裂縫橫貫而過。
    “哦,見鬼,”摩莉說,“簡直無法住了。但我想我還是會忍受下去的。爲什麽呢?因爲只有在這個國家每個人都那麽聽天由命,能那麽勇敢地承受壓力。”眼淚已奪眶而出,她眨眨眼睛把淚水擠了去,轉過身去對著烤箱。
    “因爲這個國家是我們了解的。其他國家就不一定是我們了解的地方。”
“這話不完全對,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好了,你最好馬上再談點什麽新聞吧,我很快就要把午飯端上來了。”這是摩莉表示她的孤獨與不滿的一種方式:她攤開雙手,顯得那麽悲哀而堅忍,分明在譴責安娜。安娜心裏想:如果我現在繼續跟她談論男人如何如何,那我就只好不回家了,我得留下來吃午飯,然後再度過整個下午,摩莉和我會相處得更親熱,更友好,我們間的一切障礙都將消除。但當我們分手時,又會一下子生出怨恨———因爲我們女人最終總是忠于男人,而不是自己的同性……安娜真想坐下來不再說話,但她終于沒有這樣做。她想:有關男人和女人的事,那些恩恩怨怨啊,相互責備啊,背信棄義啊,都一筆勾銷吧。我們已吃到了苦頭,選擇了某種生活方式,何必再那麽怨天尤人呢?……再說,如果我不小心,摩莉和我說不定會墮落成整天坐著說人壞話的老女人:你還記得那個說傻話的男人嗎?他的名字記不起來了,但事情肯定發生在一九四七年……
    “好了,說給我們聽聽吧。”摩莉裝出快活的樣子對安娜說,後者已沈默了好一陣子。
    “好吧,我想你不打算聽有關同志們的情況吧?”
    “在法國和意大利,知識分子天天在談論聯共二十大和匈牙利事件,談論匈牙利的前途、教訓和值得反思的錯誤。”
    “這裏也是這樣,謝天謝地,人們好像對它已感厭倦了,我還是不去談它吧。”“那也好。”
    “我想我可以提一提三位同志———哦,只是隨便說說,”安娜趕緊補上一句,因爲摩莉做了個鬼臉,“是工人階級的三個兒子,工會的官員。”“誰?”
 “湯姆•溫特斯、萊恩•科豪和勃伯•福勒。”
    “我認識他們,當然。”摩莉即刻說。什麽人她都認識,或者早就認識。“他們怎麽啦?”
    “就在二十大召開以前,正當我們這個圈子顯得動蕩不安、陰謀四起,連南斯拉夫也出現危機時,我偶然間結識了他們,用他們通常的話來說是文化上的交往。那時候,我和我的同黨們都在花大量的時間從事黨內的論爭———我們這班人真太天真了———竭力想說服人們承認發生在俄國的怪事,而不僅僅是否定它。這時我突然收到了他們三人的來信———當然是分別寫來的,他們自己並不知道別人是否也一樣給我寫了信。他們的話顯得很嚴肅,大意是說,無論現在還是過去,任何關于莫斯科有什麽肮髒的勾當或革命之父斯大林犯了什麽錯誤的傳聞都是工人階級的敵人散布的。”摩莉笑了起來,但顯得很文雅。她的神經早已久經磨練。
    “問題的關鍵不在這裏。關鍵是:這三封信寫的是同一個內容。當然,筆迹稍有差別。”“應大有差別吧。”
    “爲了自我消遣,我把三封信都打了出來———都按原文打,然後放在一起。發現其中的措詞、風格、語氣都是相同的。簡直無法區別這一封是湯姆寫的,另一封是萊恩寫的。”
    摩莉抱怨說:“在你那本筆記什麽的玩藝裏,沒有你和湯姆的秘密吧?”
自由女性Ⅰ(13)
“沒有。得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說。我還沒有把它寫完呢。”“好了,我不想再追問你了。”
    “這以後就是二十大了,我隨後又馬上收到了另外三封信。都是一些歇斯底裏的話:自責、自貶、內疚什麽的。”“你把它們也打出來了吧?”
    “是的。仍把它們放在一起。這些信可能全都是一個人寫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沒有。你想證明什麽呢?”
    “當然,問題也就隨之而起———我是一個成見很深的人嗎?這些來曆不明的信爲什麽都要寫給我呢?”
    “是嗎?還好不是寫給我。”摩莉的意思是:如果你存心要無中生有爲自己編造什麽,千萬別把我也扯進去。
    安娜深感失望,因爲她的這一發現以及隨之而産生的想法正是她一直想跟摩莉認真談談的話題,她于是馬上說:“哦,這事確實使我感到很有趣。信的內容很廣泛———談到了那個人們通常所說的混亂時期,一些人脫了黨,或者說所有的人都脫了黨———這裏是指那些關鍵時間挺不住的人。然後突然間,就在同一個星期———這真有點不可思議,摩莉……”安娜不顧一切再次想吸引摩莉的注意力———“就在同一個星期,我又收到了三封信。寫信人這次已擺脫困惑,顯得很嚴肅、果斷。寫信的時間正好是匈牙利事件以後一星期。換句話是說,那根鞭子已經斷了,那幾位搖擺不定的人認准了方向開始急起直追。那三封信也是相同的———當然,我並不是說信的具體內容。”安娜說得不耐煩起來,因爲摩莉看上去並不相信她,“我指的是風格、措辭,構詞造句的習慣。中間那三封歇斯底裏自責自貶的信本來可以不寫。實際上,我相信湯姆、萊恩和勃伯已經不把寫過那幾封信的事放在心上。”“但你一直保留著?”
    “是的,但我不會拿它們作爲法庭上的證據,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意思的話。”
    摩莉站起來用一塊有條紋的紫紅色的手帕慢慢地擦拭眼鏡片,並把每塊鏡片拿到電燈前一一照過,然後放下,“你的故事已讓我厭煩了,我想我不會再麻煩你談它。”
    “摩莉,我們真的不能再談談此事了嗎?我們做了多年的共産黨員,或至少接近過共産黨,反正怎麽說都行。我們總不能突然就說‘哦,我討厭了’吧。”
    “有趣的是,我是討厭了。是的,我知道這很不正常。兩三年以前,只要在空余時間裏不去組織點什麽事,我便感到很內疚。如今即使我什麽事也不做,整天懶洋洋的,也一點不覺內疚了。安娜,我再也不關心那些事了。完全不關心。”
    “這不是一個感不感內疚的問題。這是一個需要思考其中的道理的問題。”
摩莉沒有回答,安娜于是緊接著說:“你想聽聽有關殖民地那幫人的情況嗎?”
    “殖民地那幫人”這個名稱指的是一群美國人,他們都因政治的原因住在倫敦。
    “哦,老天,別說了。我對他們也感厭煩。我倒想知道納爾遜怎麽樣了,我很喜歡他。”
    “他正在寫他的美國名著。他離開了妻子,因爲她神經過敏。後來找了個女孩,非常的可愛,然後卻發現她也神經過敏,于是又回到妻子那裏。結果發現這妻子還是神經過敏,只好又離開了她。如今重新找了個女孩,至今爲止她還沒有神經過敏。”“其他人怎麽樣?”
    “某種程度上,都差不多,差不多。”
    “好了,我們不談他們了。我在羅馬也碰到了一幫美國人。他們過得很悲慘。”
    “是的。還有誰?”
    “你的朋友瑪斯朗———那個非洲人,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他最近待在監獄裏,因此我猜想明年這個時候他便可以做首相了。”
    摩莉哈哈大笑起來。
    “還有你的朋友德•席爾瓦。”
    “他曾經是我的朋友。”摩莉又笑了起來,但因見安娜板著面孔便又止住了笑。
    “他的事是這樣的:他跟他妻子回到了錫蘭———你還記得嗎,她是不想回去的。由于他寫了信給你而得不到回答,他于是寫信給我。他來信說錫蘭是個美妙的地方,到處都有詩。他妻子馬上又要生孩子了。”
    “但她不想再要孩子。”
    安娜和摩莉突然同時笑了起來。她們一下子又變得步調一致了。“後來他又來信說他很想念倫敦和它的文化自由。”“我想我們隨時都可以請他回來。”
    “他回來了。兩個月以前。他顯然已抛棄了他的妻子。她待他太好了,他說,流了很多淚,但只是不夠多,因爲她畢竟離不開在錫蘭的兩個孩子,而且又沒有錢。他如今生活安定了。”“你見過他?”
    “是的。”但安娜覺得自己不能把他們間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摩莉。說出來有什麽好處呢?自從那天下午他們間輕易發生了一場激烈而乏味的爭吵以後,她就發誓從此再不跟他來往,他們的關系將就此了結。
 “你自己怎麽樣,安娜?”
自由女性Ⅰ(14)
這是摩莉第一次以安娜能夠回答的口吻提問,于是她馬上回答:“邁克爾來看過我。大約一個月以前。”安娜跟邁克爾一起生活了五年。三年前他們的關系破裂了,但並非出于她的意願。“事情怎麽樣?”
    “就那麽回事,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那當然,你們相互太了解了。”
    “他很有禮貌———我怎麽說好呢?你知道,我是個可愛的老朋友。他開車把我帶到一個我想去的地方。他一路上跟我談他的一個同事。他說,你認識迪克嗎?真是怪事,你想想看,如果他記得迪克,我還能把他忘了嗎?當時我們就經常與他見面。迪克在加納找了份工作,邁克爾說,他帶上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想去那裏;她們這班夫人太太都很難對付。邁克爾這麽說,然後便笑了起來。他很誠懇,你知道,我們過得很愉快。但痛苦也就在這裏。他然後顯得很不安,因爲他記起我曾經做過他的妻子。他的臉紅了起來,顯得很內疚。”
    摩莉什麽也沒有說,她仔細地觀察著安娜。“就這些了,我想。”
    “他們全都是一幫豬猡。”摩莉開心地說,有意加強語氣想引安娜發笑。
    “摩莉!”安娜痛苦地懇求她別說了。“什麽事?再談下去沒有什麽好處,是不是?”“是的,但我正在想,你知道,我們有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什麽錯誤?只有一個嗎?”
 但安娜沒有笑,“別這樣,我在說正經的。我們兩人總讓人覺得太固執———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我在說正經的。我的意思是說,當婚姻破裂時,我們就說,我們的婚姻是一次失敗,太糟了。男人抛棄我們時,我們又說太糟了,但這無關緊要,我們沒有男人照樣撫養孩子———沒什麽,我們能對付。我們在共産黨的圈子裏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然後我們又說,好了好了,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太糟了。”“你這是想說明什麽呢?”摩莉十分警覺地說,站得離安娜遠遠的。“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變得那麽糟,我想,至少有可能,很有可能是因爲我們自己沒有把事情弄好。當問題出現在我面前時,我覺得自己就沒有真正理解過邁克爾。我只是想,我的事就此了結了。哦,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好了好了,他把我抛棄了———在開始另一種生活以前,我們畢竟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年啊。”“在另一種生活開始以前,那也是不得已啊。”
    “我們這一類人爲什麽從來不承認失敗呢?從來不承認。如果我們敢那樣去做,事情也許會好得多。這不僅僅是愛情和男人的問題。我們爲什麽不可以說這樣的話呢?———我們是人,我們在曆史上的定位純屬偶然,什麽我們是一個偉大的夢想的極其重要的一部分———這種重要性也僅僅出于我們自己的想像。而問題的關鍵是:現在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偉大的夢想已經逐漸消亡,而真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們將永遠起不了任何作用。摩莉,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損失,因爲那些曾經說過自己懷有那種夢想的人,那一部分特殊的人,如今都已銷聲匿迹。爲什麽不承認失敗呢?不承認失敗差不多就是一種傲慢自大的行爲。”
    “哦,安娜!你說這話完全是因爲邁克爾。也許過幾天他還要來找你,那時你就什麽地方跌倒什麽地方爬起來好了。如果他不願意,那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不過你還有你的寫作。”
    “我的天!”安娜輕聲叫了起來,“我的天!”過了一會,她又強制自己冷靜了下來,“是的,事情全都怪極了……好了,我必須趕緊回家去了。”
自由女性Ⅰ(15)
“你剛才不是說簡納特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嗎?”“是的,但我還有事要做。”
    兩人熱烈地相互親吻。她們還裝出十分滑稽的樣子輕輕地捏了一把對方的手,以示她們前段時間未能見面的遺憾。安娜來到街上,朝自己的家走去。她就住在一個叫伯爵府的地方,走上幾分鍾就到了。在她拐入她所住的那條街以前,她有意不去看眼前的景色。她不是沿街而住,甚至可以說不是住在大樓裏,她住的是公寓的套房。在她關上房門以前,她不想正眼看一看周圍的一切。她的房間在那幢公寓樓頂部的兩個樓層裏,共五個大房間,兩個在下一層,三個在上一層。四年以前,邁克爾就勸說她搬進這套公寓來住。他說,她住著摩莉的房子,老是處在這位大姐的羽翼庇護之下,這對她來說是不好的。當她抱怨自己會付不起房租時,他建議她把其中一間轉租出去。她于是搬了進來,並想像他會與她在一起生活;但他不久便離開了她。好一陣子,她繼續生活在他爲自己所設計的模式之中。兩位學生住了一間大房間,她的女兒住了另一間,她自己的臥室和客廳都是爲兩人生活而布置的———即她自己和邁克爾。其中一位學生走了,但她沒有想辦法找人替代他。她厭惡那間本來爲了與邁克爾同住而設計的臥室,于是便搬進客廳,就在那裏就寢,寫她的筆記。樓上住著的那位學生是個來自威爾士的青年。有時安娜會覺得她是在跟一位青年男子同住一套房間;但那人是個同性戀,這種安排不會導致關系緊張。他們幾乎難得見面。當簡納特到距家兩個街區之遙的學校去上學時,安娜就一個人在家。簡納特一回來,她就忙于照顧她。一位老年婦人每周一次過來爲她打掃房間。爲數有限的錢不定期來自她的惟一一本小說《戰爭邊緣》,它曾經是一本暢銷書,如今仍爲她贏得錢財,剛好夠她維持生計。這是一套雅致的房間,牆壁白白的,地板亮亮的。樓梯的護欄是紅色的,與白色的牆壁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就是安娜生活的基本情況。這種生活是寂寞的,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就她一個人。房間呈長方形,壁凹處擺了一張小床。床的周圍都是成堆的書和紙,還有一部電話機。朝外的那堵牆上有三扇窗。房間的一角,即壁爐附近,有一張桌子,上面擺了台打字機。來往信件就憑這台打字機處理,偶爾還用它來寫寫書評和文章。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有一張漆成黑色的台子。其中一個抽屜裏存放著四本筆記。這張桌子的台面一直保持清潔。牆壁和天花板刷得很白,但倫敦陰暗的天氣使它們變得寒碜了。地板被漆成黑色。床罩也是黑的。長長的窗簾紅不棱登的,顯得很難看。
    安娜慢慢地從這扇窗移步至另一扇窗,觀看著褪了色的稀薄的陽光照在維多利亞時期建造的高大的樓房上,而樓群縫隙間的人行道卻無法得到陽光的沐浴。她拉起窗簾,愉快地谛聽滑輪在深深的凹槽裏發出熟悉的滑動聲和厚重的絲綢在收攏、折疊過程中發出的柔和的聲。她打亮桌子上的燈,燈光照亮了油亮的桌面,在一旁的簾子上折射出一道紅光。她把四本筆記本一一攤開,並排放在一起。
    伏案寫作時她通常坐一張舊式琴凳。這一次她把凳調高了,幾乎與桌子取齊。她然後便坐了下來,低頭看著那四本筆記,就像一位將軍站在山頂上檢閱他的部隊在下面山谷中操練隊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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