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時許，先生拿著剛爲吳相湘的一個長卷題的跋文，走進胡頌平的辦公室來談談。怎麽談起一十七八年前在美國去看從前康乃爾大學的史學老師伯爾先生的一個故事，說：“那天伯爾先生和我談了一天的話，我至今還沒有忘記。他說：‘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其實容忍就是自由。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我自己也有‘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的感想。”頌平聽了很感動，請求先生把這句話寫給他。先生答應了，就在頌平的工作桌上，拿了一張已經截去一小半的宣紙信箋來寫。快要寫好時，頌平又請求先生寫上明天(十七日)的日期，更有紀念的意義，先生也照寫了。這時王志維也進來了，先生笑著對他說：“志維，頌平敲我的竹杠，要我寫字。”我們大家都笑了。

　　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國怕老婆的故事。這個沒有人知道。這個很有用，的確可以說是我極豐富的收藏。世界各種文字的怕老婆故事，我都收藏了。在這個收集裏，我有一個發現，在全世界國家裏，只有三個國家是沒有怕老婆的故事，一是德國，一是日本，一是俄國。當時俄國是我們的同盟國，所以沒有提起它，而意大利倒有很多的怕老婆故事.我預料意大利會跳出軸心國的，不到四個月，意人利真的跳出來了。現在我們從這個收藏裏一可以得到一個結論一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國家；反之，凡是沒有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都是獨裁的或極權的國家。

　　做學問切不可動感情，一動感情，只看見人家的錯，就看不見自己的錯處。

　　先生又談起《容忍與自由》一文說：這些短文比論文難寫，足足費了幾個晚上的工夫。

　　今天給浦薛鳳的侄子寫了賀婚的立軸褚一個字：

　　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先生說：久而敬之這句話，也可以作夫婦相處的格言。所謂敬，就是尊重。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尊重對方的人格。要能做到尊重對方的人格，才有永久的幸福。

　　今天夜裏，先生對王志維說：“有些人真聰明，可惜把聰明用得不得當。他們能夠記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談天的一句話，或是某人罵某入的一句話。我總覺他們的聰明太無聊了。人家罵我的話，我統統都記不起了，並且要把它忘記得更快更好!”

　　朱家骅

　　今天先生談起中學的國文選本，說：所謂國文，是要文章寫得好，可以給學生作模範；爲什麽要選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黨國要人的文章也作國文念了，他們的人很重要，但文章未必寫得好。這些也編入教科書裏去，其實是不對的。

　　于右任、西北、馬桶、風沙、人口、戰爭。

　　陳之藩

　　台大僑生代表六入來見先生。他們組織一個海洋詩社。還帶了《海洋詩刊》來。先生對他們說：“你們學作詩，要分兩部來說，一部是‘我’，一部是‘人’。你們做的詩如果不預備給別人看的，你做好了就燒了，那就隨便怎麽做都可以;如果要給別人看，那麽一定要叫別人看得懂才對。從前有兩句罵人的話:‘但要放屁，何必刻板’，是對那些文一章不高明的人說的，譏笑他們不要刻板、實在是有意思的。你們寫的所謂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詩，只管自己寫，不管人家懂不懂大部分的抽象派或印象派的詩或畫。都是自欺欺人的東西。你們的詩、我胡適之看不懂。那麽給誰看得懂?我的《嘗試集》，當年是大膽的嘗試。看看能否把我的思想用詩來表達出來:如果朋友都看不懂，那成什麽詩?白居易的詩，老太婆都能聽得債:西洋詩人也都如此，總要使現代人都能懂，大衆化。律詩、用典的文章，故意叫人看不懂，所以沒有文學的價值。我的主張，第一要明自清楚，第二要有力量，第三要美。文章寫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作美。如果不明自清楚，就沒有力量。也就沒有‘美’了。”

　　中國的思想，越在邊疆，越是守舊。台灣、香港，在整個中國來說都是邊疆的地方，也都是保守的地方:美國的華人街，那時辛亥革命成功了，大家都剪發了，而華人街的華僑還是拖著辮子的。聽謂禮失而求諸野，因爲邊疆往往有保守的猜神。凡是民族主義運動都帶有保守性，而且排外的。他們總認爲老祖宗的東西是應該保守的，這不僅是國民黨如此，全世界都是如此的。（爲什麽？自由必然保守？）

　　我是新文學的逃兵。

　　李應兆、包德明來見。包德明陳述創辦銘傳女子商業專科學校的動機、現在的概況，以及請求教育部立案的困難情形之後，說:“先生是我們教育學術界的領導人物，又是李應兆的老師，我們只有向先生訴苦。”先生答允：“可以私人的友誼和負責人一提，因爲銘傳的各種立案條件部已具備，我可以告訴他們的。”他們回去後，先生說:“包德明是個很能幹的人。他們辦學校，沒有向人捐過一個錢。這個學校給一般高中畢業的女孩子學些打字會汁等職業的知識與技能，乃是有用的,也是需要的。”

以後銘傳立案了，包德明托胡頌平報告先生.並一示感激的意思。先生說：“我不過對梅(月涵〕先生提一提罷了。我是向不幹涉人家的行政的，你叫他們不必感激我，你也不必和別人談起。”

1960

　　今天胡頌平向先生說:“有許多人都說先生對院內某些行政人員太客氣了。有些事情，就該寫條子下去辦的，等丁命令；太客氣了，幹事情倒有窒礙。”先生說:“我總覺得養成一種風氣，訓練他們負責任，讓每個人都有在他的職務以內的權力去處置事情，才能達到無爲而治。應該由他們有權處置事務。也應該使他們能夠負責。”胡頌平說：“他們負不起責任。他們本身站不起來的怎麽辦?”先生說:“他們遇到困難行不通的時候，我可以告訴他們。如果你管了一件事，以後別的事也要你來管犷。一個人什麽事都要管，結果什麽事也管不好，這是不足爲訓的。”

　　把《論語》讀得熟透了，文章自會寫通的。

今天先生說起“郭沫若這個人反複善變，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十八九年之間，我從北平回到上海，徐志摩請我吃飯，還請郭沫若作陪。吃飯的中間，徐志摩說：‘你的那篇文章（是談古代思想問題，題目忘了），胡先生很賞識’，郭沫若聽到我賞識的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來，抱住我，在我的臉上吻了一下，我恭維了他一句，他就跳起來了。”

　　山西大學胡適演講、北京大學。

　　十二月七日(星期三)

　　今天談起一個機關主管的調動，往往有許多工作人員跟著進退的情形。先生說:“我到任何機關是不帶人的。我不帶人，什麽人都是我的人;如果帶了兒個人，人家就有分別了，說這個是我的人，這是什麽人的人了。”

　　口供與定罪。六月二十日（星期二）

 下午四時，《韓國日報》特派員金永熙來訪。他問先生對于南朝鮮這次軍人革命、武力政變的看法怎樣？先生因爲不十分清楚，不願意表示意見，金永熙說他是相信出于愛國心的。先生說：“我也相信他們出于愛國心，但過分的愛國心會變成宗教的民族的瘋狂狀態，那就超出民主自由的範圍了。聽說韓國一夜之間禁止了一千多間的舞廳，又把有財富的人過多的財産沒收了。這些過多的財産是否有法律的限制？他們將來的財産是否合法？這些都應該由法律解決的，過去法律沒有規定多少財産算是非法，怎麽可以憑一時的瘋狂把他們的財産沒收呢？”後來談到南朝鮮、日本都有廢除漢字運動，最後談到新文化運動，先生送他一本《四十自述》，請他看看最後一章。同時告訴他，韓國好像已有韓文譯本了。先生還同他照了一張相。

p195七月一日（星期六）

先生問胡頌平：“你還記得嗎？在中國公學時期，有一位同學送來兩本《歌謠集》給我看，都是豫南的歌謠。我問他哪裏人？他說是南京附近的居庸。我很奇怪居庸怎麽會有河南光州的歌謠？他說，太平天國之後，居庸變成了一片荒地，現在居庸的人民，大都是河南南部遷來的。雷震是浙江長興人，他們那裏的人民也是河南遷來的，所以留得下來這麽多的豫南歌謠。”

p232十月三十日（星期一）

甯願不自由，也就自由了。

p239十二月三日（星期日）

先生又說：“普通話中，以江北的話最不好聽；江南上海一帶的語言，以甯波話最俗。”（記：歧視與偏見）

p242十二月五日（星期二）

淡到第七首“昆明池水漢時宮”，先生問徐小姐呢？胡頌平說她到盟洗室去。先生怕她聽到，要胡頌平靠近一些，輕輕的說：“錢玄同是章太炎的學生，錢玄同親自告訴我，太炎先生對他說：‘這首詩寫什麽，我看不懂，好像是寫女人的——’。”先生正要背下去，徐秋皎過來了。先生說：“我們在談詩。這些話是不讓小姐們聽的。”大家都笑了。

p260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

近來有人批評近史所爲什麽不研究民國史等等。先生今天談起：“民國以來的主要兩個人，一位是孫中山先生，他的史料都在國史館裏；還有一位是蔣介石先生，他的史料誰能看得到？說到研究‘匪情’，資料在哪裏。此間連大陸上出版的書籍都不許進口，叫人怎樣去研究？譬如‘五四運動’，我是其中有關的一個人，但此間人家寫的五四運動的文章.我連看都不要看，他們只有黨派的立場，決沒有客觀的判斷。”

　　1961

　　二月十四日(星期二)

　　有一個青年聽說先生早年患過糖尿病，是被中醫醫好的，來信問問中醫的藥方。先生查到《努力周報》（鈔本）第三十六期上的“胡適啓事”，是十二年一月六日寫的，上面有“此次診察的結果，已斷定不是糖尿病”的話，說：“我在這裏查得當年的年月日，這是我的最好材料”

　　編後記：以後由編者代複這位青年。告訴他糖尿病在今天不能根治，但現代醫學亦能控制，但須有耐心，不可性急。（記：另參考《師門五年記》ｐ７５，三聯２００６年１１月）

　　四月十一日(星期二)

　　今早胡頌平到院時，先生談起“昨夜睡著了，一只腳露在被外，夜班護士楊小姐看見了，就來把它蓋好。我在睡夢中對她說：‘謝謝你’。今早楊小姐告訴我，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了，我在睡著時也不忘記‘謝謝你’三字，這是好習慣。”（記：習慣？）

　　五月二日(星期二)

　　早餐時，先生十分注意美國參院外交委員會主席傅爾布萊德反對美國在寮國作軍事幹預的消息。說:“他明白表示願意放棄寮國給共黨，而不願以美國軍隊介入!”

　　九時半，先生要徐小姐通知胡頌平進書房裏去。先生指著《作品》(二卷五期)上李石曾《談五月》一文裏的幾段：

　　“先從我的小五月談起：我生在清末光緒辛亥，農曆五月初二已時。……”

　　接下去的另一段：

　　“我這小小生日，清末的辛亥，距令八十一年。……”

　　先生已用紅色原字筆把兩處的“清末光緒辛亥”十二個字杠去了。說:“光緒沒有辛亥，應該是“辛已（光緒七年，一八八一）”，他連自己的生年也不知道，難道他連辛亥革命這一年到如今還只有五十一年也不知道嗎？他自己是個老革命黨，今年八十一歲了，把自己的生年都記錯了。這都是粗心、大意、苟且的毛病!”

　　ＰＴＴ

　　五月十三日（星期六）

　　像穆罕默德，是個沒有什麽智識的人，爲了宗教的熱情，在七世紀時打到北歐，一直到西班牙；在東方打到中國來。你看回教國家的力量直到如今，都是瘋狂的。

　　p167：娶太太，定要受過高等教育的。受了高等教育的太太，就是別的方面有缺點，但對子女一定會好好管理教養的。……母親有耐性，孩子沒有教不好的；孩子教不好，那是做母親的沒有耐性的關系。

　　p162：一個不替人家想想的人，當然會叫人討厭。

　　p172：又談起“處處要替別人著想。如折信紙的方法，外國信和中國信的折法不同：他們是把有字的一面向裏折，不要折得太整齊，就是說不要對折，上面的長些，下面的短些，那麽人家拆信之後很快可以打開信紙來看了。這樣小小的事情，也都爲別人著想。”

　　五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早在報上看見漢城的電報，說昨天南朝鮮軍政府將一部分的政治犯加上手铐，頸上挂了一個“我們是流氓”的牌子，押了他們在街上遊行。先生說：“這是野蠻的行爲。”

　　p176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今夜，先生談起人口問題，說：“在太平天國以前，我的組有兩千戶，約有六千人，亂後只剩兩千人。父輩的堂房叔伯七個人，直到我們的孫輩，還只有七個人，並沒有增加多少。”

　　p178“還有一句成語：一世夫妻三年半。這是對十四歲的孩子出門當學徒算起，三年出師，十七歲了，出師之後，開始有了有限的薪水，到了二十一歲，家裏才給他結婚，有三個月到三個半月的時間在家裏可以拿薪水的，從此有做了三年，才有三個月的假期，一世三十年，只有三十六個月在家的，所以叫做‘一世夫妻三年半’；說來是不人道的。”

　　一九六二年

　　p263一月二日(星期二)

　　這一期《文星雜志》的封面是用先生的照片，其中有一篇李敖的《播種者胡適》，先生看見了。胡頌平問李敖的文章怎樣？

　　先生說：“在我的年紀看起來，總感到不夠……他喜歡借題發揮，他對科學會不夠了解，何必讀它，你要記得，做文章切莫借題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