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听琴窃玉话梅庄 离别相送回狐门
毛驴驮着汪丽在狭窄崎岖的山道上飞奔,耳旁呼呼生风,树木、岩壁擦肩掠过,吓得她闭住双眼,死死抱住毛驴脖子,娇躯紧紧贴在驴背上,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感觉眼前一黑,毛驴停下,她睁眼一看,却已置身一座石洞之中。汪丽下了驴,小心翼翼走到洞口,探头朝外面张望,只见四周荒山野岭,冰天雪地,她不免又担心起来,生怕白衣女子找不到这里,又不敢四处乱走,只好坐在洞口旁一块凸石上等候。她感到口干舌燥,腹中咕咕叫个不停,方才想起已经整整一天未进饮食,一时饥渴难耐,忍不住去那毛驴携带的行囊里翻找,真就发现一葫芦清水,一个油纸包里包着两块糕点,汪丽饥不择食,须臾之间吃喝个精光,觉得比平日吃的山珍海味还要好吃不知多少倍,她仍然觉得不解饿,越发嘴馋起来,又去解开另一只窄长丝棉锦囊包裹,里面露出一床朱漆瑶琴。忽听身后有人以清冷的声音说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未经主人同意,怎能乱翻别人东西?”就把汪丽吓了一哆嗦,急忙缩回手,转身一看,正是白衣女子站立在她身后。汪丽慌忙倒身叩拜,说道:“菩萨莫怪,奴家一天水粮未进,饥渴难忍,因此偷吃了您的糕点充饥,求菩萨饶恕奴家则个。”女子道:“你且起来。谁是菩萨?不要乱叫哦,我可生受不起。”汪丽问道:“敢问恩人尊姓高名?仙乡何处?”女子冷淡地说:“萍水相逢,何必多问?”汪丽恳求道:“奴家蒙恩人救命大恩,结草衔环,不足报答万一。定当立个恩德牌位,早晚焚香供奉。”女子淡然道:“此乃机缘巧合,你要谢就谢神佛。我这里还有一些食物,你拿去吃吧。”说着,走过来,从行囊深处摸出一方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四块香喷喷莲蓉酥饼,汪丽反到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奴家吃够了。”女子却执意要她吃,将饼盒塞到她手里,又从怀中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羊脂玉瓶,递给她。汪丽感激地看了女子一眼,柔声谢过,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来,味道比刚才的糕点更美味可口,没多久,便吃喝得盒净壶空,这回汪丽可算真的吃饱喝足了,尤其是玉壶里的蜜水,滋阴补气,清醇绵香,身体立刻觉得充盈温暖了许多。
女子端详汪丽片刻,问道:“吃饱啦?”汪丽点点头,女子又问:“喝足啦?”汪丽又点点头,女子道:“既然你已吃好喝好,你我也该分手了。我还要赶路,就此别过,小姐珍重。”牵过毛驴缰绳,就要向洞外走。汪丽见她要走,急忙抢步拦住洞口,女子问道:“你这是何意?”汪丽扑簌簌落下泪来,跪倒在女子脚前,哭哭啼啼地求告说:“恩人哪,您这一走,丢下奴家孤零零在这寒山荒野,不是被仇人追杀,便是冻饿而死,求求您大发慈悲,救人救到底,带奴家一起走吧,奴家愿给您牵驴坠镫。”说着,紧紧扯住女子衣角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女子颇感为难,好言安慰道:“你刚才喝了我的琼浆玉液,足可维持十天体力,漫说走出这片山岭,就是回燕京城也没问题,你的仇家早已被我的书童引开,现在大概正赶往香炉峰,一个时辰之内绝对不会找到这里,你沿着山路下山,约行三里,见到一个叉路口,走右边那条,可通进香古道,再往前走,便出了山口。”但不管女子怎样劝说,汪丽只管死缠活赖,非要随她同行,女子无奈地轻叹一声,终于答应先送她去一个安全地方,并将毛驴让给她骑,自己步行。路上汪丽多次试探问那女子来历,每当涉及到敏感话题,女子总是闭口不答。汪丽问那女子:“敢问恩人可是打南方来?”女子反问道:“你是从我衣着判断么?”汪丽道:“还有恩人容貌和口音。”女子道:“不错,我是南方人。”汪丽又问:“但不知是江南,江北?”女子道:“江北。”汪丽追问道:“是淮南还是淮北呢?”女子道:“既不淮南,也不淮北。”汪丽奇怪地问:“哪会是什么地方呢?”女子不再回答,汪丽不好多问。约莫走出五里地,汪丽忽然感觉有些心悸,紧接着开始头晕目眩,浑身虚脱,她连声娇喘呻吟。女子见汪丽脸色煞白,两眼翻白,娇躯坐立不住,摇摇欲坠,连忙将她扶下毛驴,待要问她那里不舒服?她却已然昏厥。女子观察汪丽脸色,又给她把脉,断定患了毒症,便出手点住她身上几处穴道,将她血脉封住,以防毒素在体内扩散。原来宁氏为了增强其拐杖杀伤力,特将拐杖末端浸泡在一种用毒蘑菇配制而成的毒液中,这种毒菌一旦从伤口融入血液,当时没有异常感觉,但一两天之后,毒素扩散全身,便会危及性命。昨日宁氏将拐杖插入汪丽肛门时,造成肛肠管肌撕裂,实际上那时已经中了奇毒。
当汪丽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之后的黄昏。她躺在一张雕刻着复杂精美云朵和飞鸟图案的红木禅床上,被褥轻软洁净,温暖舒适,散发着淡淡清香。透过轻纱幔幛,她看到室内陈设古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床前一盆炭火燃烧正旺,靠窗书桌上放了一张朱漆仲尼式瑶琴,琴身窄扁,白玉轸足,粉壁上挂着几幅名人字画,书架上整齐摆放着经书典籍,多宝格里放置的古玩玉器,都是世上罕见珍品。看得出,房间主人一定是一个品位高古而又十分富有的文人雅士。她感觉下身不再疼痛,身体状况基本恢复如初,思维也渐渐变得清晰,想起那天突然晕倒的情形,对于以后所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她慢慢坐起来,发现贴身抹胸,团衫,衬裙也都换了新的,她身上穿的白兔皮袄,麂革裙,以及随身物件,都整齐叠放在床头旁边的橱柜上。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在梦境?好奇心和神秘感驱使她想要下床走走。门外一声轻嗽,又让她吃了一惊,慌忙躺回床上,盖上被,假装昏睡。一个大约七、八岁,猴头猴脑的青衣道童,蹑手蹑脚来到床边,踮起脚尖,舒头朝她脸上看了看,做了个鬼脸,又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支洞箫,然后悄声踅出屋,掩上门。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从隔壁院落传来琴箫合奏【梅花三弄】,琴声清幽,箫音婉转,曲调形象地表现了梅花迎霜傲雪,恬静端庄,冰清玉洁的超然神韵,使聆听者身心得到净化。汪丽听着听着,感觉那美妙琴箫声中似乎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吸引力,使她不由自主地下了床,穿上白兔皮袄,系好麂革裙,蹬上牛皮靴,推开虚掩房门,来到屋外。她看到这座小院并列两间房,她住在东边那一间,院中一株参天古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好像一只巨伞,遮盖住整个庭院,即使在晴天,这里也显得有点阴暗。琴箫之音传自隔墙邻院,她站在院中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结束,正要回房,一眼瞥见隔壁房门半掩,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她推门走入,闻到一股淡淡幽香,屋里只有三件家具,床榻上被褥铺叠放整齐,床头柜上放着长条包袱,木椅靠背上搭着一套白色帷帽罗衫,正是救她女子穿戴携带之物,“原来她住在这里。”她心里想着,眼光落在枕边一只式样和图案都很别致的荷包上,她走过去,将荷包拿在手里捏了捏,感觉包着一个圆形硬物,她很想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忍不住解开荷包,之中还有一个小香囊,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晶莹剔透翡翠龙凤玉环,雕刻异常精美,单是这块翡翠玉,堪称稀世珍品。她在中都时,许多达官、富商为了讨好她,不知送给她多少上等玉器,其中有些宝物价值千金,但若跟这块宝玉相比,无论成色,还是工艺,都相差甚远。她心下寻思:“这等宝玉,尘世如何得见?”把玩良久,爱不释手。联想到那女子超凡气质,神奇来历,居然能够和毛驴说话,以及高深莫测武功,她越琢磨越觉得她八成是神仙下凡,忽又转念一想:“这件宝贝必有灵通,将它藏在身上,必能消灾避祸。”遂将装有玉佩的香囊揣在怀里,随手解下裙带上穿缀的一块雕花玉玦,放入随身携带的一只小香囊内,一并装入荷包,放回枕旁,然后溜回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心中祷告:“神仙姐姐恕罪。非是我见财起意,只因流年不利,连遭厄运,险一险丢掉性命,今借您宝物,保我平安,他日定当奉还。”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琴箫之声停止,不一刻,院外传来轻微脚步声,须叟,有人叩门,汪丽答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云鬟,走过去,徐徐将门打开,向外一看,却见那女子和小道童站在门口。
女子问道:“小姐身子好些么?”汪丽连忙蹲安施礼,说道:“托神仙姐姐福,已无大碍。”小道童翻了汪丽一白眼,斥道:“你这算甚么礼数?一点规矩不懂!俺师父救你性命,最少也得磕三个响头。”汪丽被他数落得脸红,但一想,也是这理,就要跪倒叩谢,却被女子扶起,说道:“小姐休要这般。”说着瞪了道童一眼,低声斥责:“你这猴儿,刁性难改,难道忘记我平日怎么教你?”猴儿嘻皮笑脸地说:“师父莫怪,弟子跟她闹着玩呢。”女子冷着脸说:“没大没小,去,将粥取来。”猴儿撅起嘴,不情愿地说:“师父呵,俺都劈了一天柴,累坏了,不想去。”女子轻拍他的小脑瓜,斥道:“小懒猴。”说着,转身离开。猴儿见师父出院,忽然板起小脸,一本正经地对汪丽说:“俺师父的磕头礼虽然免了,但俺的磕头礼却马虎不得,趁现在没人,你赶紧给俺磕头谢恩。”汪丽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笑了笑,说道:“我给你师父磕头,是因为她救了我,你要我给你磕头,却是因为啥?”猴儿道:“那天要不是俺将雪地上驴蹄印掩盖,又去山沟里砍下死马马蹄绑在脚下,把追兵引开,你还能活到今天吗?还有,这些天俺帮助师父给你治疗,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汪丽吃惊道:“原来我已昏睡多日,是你们一直在救治我?”猴儿道:“俺师父慈悲,却命俺救你,你当时昏迷不醒,自然不会知道从你屁眼里掏出毒屎有多恶心,你说说,该不该给俺磕头?”汪丽听了,羞臊得粉面通红,对女子和猴儿感恩戴德,同时又想:“他虽是孩童,却是我救命恩人,何况又是神仙姐姐的书童,一定也是来历非凡,即便叩拜他,也不辱没了我。”遂忸怩说道:“让我给你磕头也成,不过你先得告诉我你师父姓啥?名字叫啥?家住何处?是啥样人?”猴儿挠了挠头,说道:“这俺也说不好,她有时姓甄,有时又姓贾,还有时姓吴,她有时是公子,有时又是小姐,有时是老婆婆,有时又变成老爷爷,家住哪里就更不知道了,反正天南地北,天上地下,俺师父都去过。”汪丽一听,就算不是神仙,也是个半仙,又问道:“此处是何地?”猴儿道:“俺也不知道,这里住着个宋公子,脾气挺奇怪。”汪丽追问道:“怎么个怪法?”猴儿不耐烦地说:“你这人真罗嗦,只管问个没够,你到底磕不磕头呀?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哦!”汪丽没办法,只好倒身下拜,说道:“谢谢你,小弟弟,救命之恩,姐姐永生不忘。”正儿八经给猴儿磕了三个头。猴儿站在那里不但不谦让,还觉得不过瘾,说道:“就磕三个呀,再多磕几个。”猴儿听觉甚灵敏,听到院外极其细微衣袂挂风之声,慌忙说:“好了,够了,先磕三个头,你快起来,师父看见了,不是耍子,剩下的以后再补。”但为时已晚,眨眼之工,女子已至眼前,见汪丽跪在地上,她立刻沉下脸,猴儿害怕,双膝跪倒在师父面前,从背后丝绦里抽出一条铁戒尺,双手举过头顶,毕恭毕敬,呈递给师父。女子骂道:“屡教不改的皮猴!这是你自找,休怪为师手重。”抓过戒尺,揪起猴儿,照屁股就揍。汪丽连忙上前劝阻道:“神仙姐姐息怒,打不得。”猴儿乘机躲到汪丽身后,女子道:“我这徒儿刁顽成性,最爱调皮捣蛋,捉弄人,片刻疏忽看管,他定会闹出事来。不打一百戒尺,难正门规。”汪丽急忙说:“是奴家拜谢猴儿救命之恩,不关猴儿事,神仙姐姐若要责罚,就责罚奴家吧。”猴儿叫道:“师父错怪弟子了,是她非要给俺磕头,俺想拦都拦不住。”女子听了更生气,喝道:“违反戒律在先,又当面撒谎,加打五十尺!”猴儿道:“弟子冤枉!俺没说谎,不信,问她。”汪丽赶紧帮腔说:“是啊,猴儿说的是实话,神仙姐姐饶了他吧。”女子冷冷地说:“你休替他遮掩,他做了什么,我心知肚明,今天非打他不可!猴儿,过来,跪下!”猴儿倒也听话,规规矩矩跪在师父面前。女子道:“猴儿,今天这顿打你逃不掉,但我也要让你心服口服,我问你,她为何给你下跪?”猴儿用小黑手爪擦了一把眼泪,低头不语。汪丽实在看不下去,连连求情道:“求神仙姐姐开恩,即便猴儿有错,念他只是一个孩童,教育教育也就是了,这铁尺打在身上,别说一百多下,就是打一下,也打坏了。”女子道:“别看他小小年纪,天生一副坚硬筋骨,又懂得邪门忍术,却也十分抗打,若只打几下,恰似给他搔痒,玉不琢不成器,树不修长不直,特别是像猴儿这样野性难驯,屡教不改的顽劣孩童,惩罚他也是一种强制教育,否则长大了,必是无法无天的凶徒。”汪丽屈膝跪倒,央求道:“说到底,这事也是因奴家而起,若猴儿挨打,奴家内心何安?奴家情愿替猴儿受罚,也算报答他救命之恩。”说着,掉下泪来,她明知女子不会打她,才这样说。女子道:“怎又下跪?快起来。”汪丽道:“神仙姐姐若不饶过猴儿,奴家就不起来。”女子板着脸对猴儿说:“既然小姐求情,我且饶你,下不为例。猴儿,还不叩谢小姐。”猴儿听说饶他,喜出望外,跳在汪丽面前,崩崩崩,磕了三个响头,把地砸了个坑,汪丽赶忙止住他。女子道:“皮猴却又作怪,让你谢恩,你却破坏路面。”汪丽对女子千恩万谢,满口神仙姐姐,只管叫个不停,女子道:“我不是神仙,我叫瞿仙。”
汪丽想亲近瞿仙,轻声说:“恩人想问奴家姓名么?”不等瞿仙回答,猴儿抢着说:“俺早就知道啦,你叫汪丽,艺名金凤。”汪丽诧异问道:“你从哪里得知?”猴儿嘻嘻一笑,说道:“宋公子说的,他还说你是青楼花魁,外号九尾狐。”瞿仙瞪了猴儿一眼,斥道:“又来了,休胡说!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什么都有你的事。”又向汪丽歉意一笑,说道:“小孩口无遮拦,小姐莫怪。”汪丽道:“没关系,猴儿说话有趣,奴家喜欢。”瞿仙递过食盒,说道:“粟米粥,趁热吃吧,我住隔壁,需要什么只管说。”说罢径自去了西房,猴儿乖乖跟着她,不时回头看汪丽。汪丽回了房,觉得饿得慌,很快将两只鸭蛋和一大碗粥吃喝干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猴儿敲门进屋,左手拎一桶热水,头顶两只木盆,右手托着手巾、胰皂、牙刷、牙粉,将这些洗漱用具放在屋中,擦净桌子,收拾碗碟,从始至终规规矩矩,一语不发,毫无顽皮样子,也没看汪丽一眼。她主动和他搭讪也没反应,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汪丽仔细一看,原来他嘴上贴着封条,耳朵里塞着软木塞,难怪什么也说不出,听不见,样子十分滑稽,忍不住笑出声来,但看见猴儿那可怜巴巴窘态,不由止住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猴儿却爱答不理。汪丽引诱道:“过来呀,姐姐这里有好玩东西。”说着从白兔皮袄袖筒里掏出一只红眼睛小白鼠,托在掌上,毛茸茸的十分可爱,猴儿眼睛一亮,显然发生了兴趣,但眼中亮光很快又暗淡下去,低头走出屋,回隔壁去了。汪丽觉得非常奇怪,悄悄遛出屋门,在树荫暗影掩蔽下,偷偷扒在隔壁窗户上,透过窗棂缝隙,向里面窥视。
瞿仙双目微闭,盘腿趺坐在床上,双手掐诀放在膝上,猴儿蹲在一旁,贴嘴封条和耳塞业已拿掉,一双圆溜溜猴眼东张西望,不时抓耳挠腮,躁动两下。汪丽想敲门,又怕搅扰瞿仙静修,正在犹豫,忽听瞿仙说:“窗外寒冷,进屋吧。”汪丽应了一声,推门走入。瞿仙对汪丽淡雅一笑:“请坐吧,找我何事?”汪丽床边坐下,含笑说:“没啥事,想与恩人唠嗑。”瞿仙不解地问:“唠嗑是何意?”猴儿抢答道:“我知道,唠嗑就是聊聊。”瞿仙道:“猴儿,你能否闭嘴,才揭去封条,又来多话。”汪丽笑道:“原来猴儿嘴上贴封条是怕他和我说话呀。”瞿仙解释道:“你误会了,猴儿天生顽皮,难以管束,为了练他耐性,每日特设止语课,封闭他的嘴和耳朵,半个时辰不许说话,今日猴儿表现不好,明日止语课时加倍。”猴儿一听,叫苦不迭。汪丽看着瞿仙,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话题。说来也怪,汪丽乃娼门花魁,极会逢场作戏,却不知怎的,自打她一进这屋,便有一种空寂感觉,恍若置身于一个深邃静止的空间。汪丽的情绪似乎被某种超然氛围抑制住,使她心静如水,思维单纯。俄顷,瞿仙将手上道诀解除,又将盘腿换成自然坐姿,屋内气氛随之流畅,汪丽恢复常态,惊异地说:“恩人所练何功?好神奇呵。”瞿仙道:“休再叫我恩人,你我姐妹相称,如何?”
汪丽一听,高兴地说:“当然好啦,说真的,自打遇见妹妹,总想亲近,现在既作姐妹,妹妹不介意姐姐坐在你身边吧?”不等对方表态,她已将屁股挪了过去,紧挨着瞿仙坐下,拉过瞿仙的手。瞿仙红着脸把手抽回去,向旁边移动了一下,使两人身体之间保持空隙,问道:“姐姐欲谈何事?”汪丽道:“妹妹来自南方,想必了解江南名门望族。”
瞿仙道:“江南名门很多,但不知你问哪一家?”汪丽道:“淮阴梅庄。”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瞿仙表情。 瞿仙道:“略知一二。”汪丽道:“听说,梅庄只是一座幽静小庄院。”瞿仙道:“确实不大。”汪丽道:“但那里藏龙卧虎,威震南北武林,据说仆役、轿夫皆是暗器高手。”瞿仙淡淡地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汪丽诡柔一笑,说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哦。传言或许夸张,但就算信其一半,梅庄仍是龙潭虎穴。”瞿仙不置可否。汪丽继续说道:“梅氏家族,俊杰辈出,随便说出一位,都是江湖名人。”瞿仙似乎来了兴趣,说道:“你了解梅庄多少?愿闻其详。”汪丽道:“梅庄庄主梅鹤,风雅倜傥,官拜江淮火器作团练史,号称梅花剑客,十手梅花剑法,贼辣厉害,他娶了三个老婆,模样都很妖道,相互争风吃醋,膝下四儿一女,长子梅墨貌似忠厚,次子梅强心高气傲,三子梅飞桀骜不驯,四子梅贞装神弄鬼,幼女梅红刁钻古怪。”瞿仙听到这里,不以为然地说:“你这都听谁说的?梅家人岂是那样?”汪丽芳心窃喜,暗想:“果然不出所料,关心则乱,快露馅了。”她接着说:“或因江湖人惧怕梅庄,所以提起梅庄,未免几分妖魔化。”瞿仙道:“姐姐言之成理。”汪丽忽问:“妹妹可认识梅飞?”瞿仙道:“见过几面。”汪丽又问:“他长啥样?”瞿仙道:“高个子,一表人才,你问他做甚?”汪丽有点不好意思,支吾道:“啊,没啥,随便问问。”却又忍不住道:“江湖盛传,南武林后起之秀当中,数他英俊神勇。有一回他随南宋使者出使金国,给大金皇帝贺寿,宴席间,几名大金武将讥笑宋军不堪一击,却被梅飞当面驳斥,例举岳家军大破金军铁浮屠,直说得大金皇帝龙颜阴沉,金国武将恼羞成怒,几乎要拔刀相向,若非金花公主从中解围,说不定大金皇帝一怒之下便会杀掉宋使,出兵伐宋。后来有人说金花公主看上了梅飞,才会出面劝说大金皇帝,保全宋使和梅飞性命。宴会结束,金国大将板子元帅完颜讹可提出要与梅飞比试骑马射箭,梅飞慨然应战。大金皇帝想看到梅飞当众出丑,以消胸中怒气,遂传旨移驾点兵场。没想到梅飞弓马娴熟,完颜讹可十箭八中,梅飞十箭九中,大金皇帝龙颜无光,却也只好暗气暗憋。梅飞声名大振,在北国家喻户晓,很多北国女子都很稀罕他。”瞿仙道:“你呢?你也爱慕他?”汪丽娇羞一笑,说道:“妹妹休取笑,人家是南国武探花,堂堂御前五品校尉,怎看得上咱这敌国残花败柳。”瞿仙说道:“那倒也是。”汪丽白了她一眼,接着探问:“还有梅贞呢?妹妹认识他么?”瞿仙道:“见过几回。”汪丽道:“他乃隐士,应当与世无争,可他却演绎出许多传奇故事。”瞿仙轻叹一声,说:“树欲静而风不止。”汪丽道:“据说他碧眼重瞳,体态娇弱瘦小,肌肤莹皙,姿容美妙,性格象个大姑娘,是这样吗?”她说话之时,一对杏眼却不老实,不停偷看对方表情。汪丽对瞿仙的来历早已起疑,越看越觉得她是梅贞乔装假扮。瞿仙道:“基本符合。”汪丽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据说他孤僻寡言,心思缜密,曾经金榜题名,登进士第,还当过海州县令,后来辞官归隐。”瞿仙惊疑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远在北国,如何知道这些?”汪丽得意一笑,娇声道:“姐姐还知道更多呢,妹妹想听否?”瞿仙点点头,汪丽来了情绪,象说书一样,将梅贞故事娓娓道来。
梅贞母亲龚梅雪是梅鹤小妻,十三年前病逝,葬于梅庄梅园,那时梅贞六岁。在外人看来,梅鹤很疼爱幼子,梅贞却对爹十分反感,父子平时极少说话,这种尴尬关系直到梅贞考中进士才略微改善。据坊间传说,梅贞并非梅鹤亲生,而是昔年南宋宰相韩佗胄谋士林景与龚梅雪私下所生。龚梅雪死后三年之间,梅贞周围充满诡异、恐怖和凶险,似乎总有某种无形杀气笼罩在他头上,挥之不去,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飞来横祸,取他性命。也该着梅贞命不当绝,每次针对他的谋害,从表象上看,似乎都是劫数难逃,但结果却又都在关键时刻出现奇迹,冥冥之中似乎有神灵保佑他化险为夷。梅鹤起初认定小妾张氏嫌疑最大,后来证据不足排除了她。种种迹象表明,凶手就隐藏在梅庄,甚至就在家中。为了治疗梅贞体弱,梅鹤请来八方名医,遍寻天下灵丹妙药,为确保幼子人身安全,梅鹤特将梅贞移居到梅庄西面的梅庵,并在院落四周遍布机关陷阱,梅鹤重金聘请三十名一流镖师,昼夜轮班守护。凶手见无隙可乘,居然施展邪术,驱使蝙蝠、老鼠、毒蛇、蝎子、蟑螂、蜈蚣,从四面八方钻入梅庵,逢人便蜇咬,传染毒症,先后有十一名保镖或被毒死、或暴病而亡,余者终日提心吊胆,纷纷不辞而别,仓惶逃离梅庄。为了对付毒虫围攻,一系列精巧绝伦的利器应运而生,诸如:连珠弩,冰晶箭,梅花针,一窝蜂,金莲花,喷火铳,电光炮,等等,一个孩童如何懂得配制炸药,制造复杂精密的机械暗器,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其背后故事,令人感到既神秘,又离奇。有一次,梅飞偷了梅贞的金莲花与清风堂李彤打赌比赛暗器,结果李彤输得心服口服外加佩服,欲出钱两万贯,买下金莲花,却被梅飞婉言拒绝。更不可思议的是,几年之中,梅贞忽然平添了许多神奇功能,他能够象壁虎一样倒悬贴附在庄墙上,也能够轻飘飘站在梅树枝头,他的外貌变化无常,肢体可以随意伸缩扭曲,每当碰巧目睹这些异常现象的人充满诧愕揉揉眼睛想看得更真切的时候,却发现他已在转瞬之间踪影不见,于是人们猜测并推断,必有绝世高人暗中保护他,传授他奇门法术,也有人怀疑他是鬼怪附体。一天深夜,梅庄附近庄户人家隐约听到清幽哀婉瑶琴之声,音色飘忽不定,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约莫过了一杯茶工夫,梅庵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象人但除了人其他动物又绝对发不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嚎。次日清晨,庄民发现梅庵附近遍地都是毒虫残骸,梅园林边蜷缩倒毙了三具黑衣人无头尸体,死尸浑身皮肉溃烂,露出里面酥黑骨头,蛇鼠从肚子破洞里爬出。梅鹤闻讯赶来验看尸体,一向平和镇定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沉默良久,不发一语。梅府管家孙禄、教书先生赵岩从此失踪,一直缠绕梅贞的灾祸也似乎从此烟消云散,但人们却无从解释其中缘由。又过了一段时日,江湖风传,那三具黑衣人尸体分别是蛇蝎门,骷髅门,蛊毒门的门徒,而这三个邪教门派远在南海,与梅庄素无瓜葛,不知其门徒为何惨死在梅庄。最近几年,不知何故,每逢隔年晚秋,梅贞必然独自骑驴北上远游,翌年初春返回江南,先在临安西湖盘桓数日,然后回到梅庄。
汪丽讲到此处,忽然停下,含笑看着瞿仙。瞿仙正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汪丽却不再往下讲,娇声说:“可否赏一口茶水,润润喉咙?”瞿仙起身,去炭火旁提来一壶热茶,倒了一杯,递给汪丽。汪丽接过,轻轻呷了一口,赞道:“这茶好清香,是何茶?”
瞿仙道:“好喝便好,管他何茶。”汪丽道:“我猜是龙凤茶。” 瞿仙颇感意外,说道:“不错,正是龙凤茶。”汪丽道:“此茶乃皇家御用,我今日口福非浅。”瞿仙道:“喝了我的极品茶,请继续吧。”汪丽心里高兴,越发认定瞿仙就是梅贞,她笑靥如花,含情脉脉注视瞿仙,继续娓娓道来:“梅贞精通琴艺,在江南琴界小有名气。南宋皇室宗亲沂王赵抦之子赵贵和好琴成癖,慕名从临安来到梅庄拜访梅贞,梅贞清茶素斋招待赵贵和,并在赵贵和执意请求下,抚了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清泠,古意高远。赵贵和大喜,两人结成知音,相互切磋琴技。梅贞道术也很神奇,他能够静坐家中而神游百里,他的行踪更是神秘莫测。梅贞易容术堪称一绝,全身骨骼肌肉都能够随意伸缩扭曲,行走江湖时,只需将面部五官挪移变形,就绝不会被人认出,因此江湖人怀疑,几宗悬疑奇案或许都与他有牵连。
宋朝宁宗皇帝迷信方术,听到梅贞神迹传说,非常感兴趣,密召梅贞入宫,躲进后宫小楼,谈经论道,听琴品箫,龙颜大悦,厚赏梅贞。杨皇后见梅贞样貌秀雅,宁宗皇帝也非常喜爱他,梅贞又是皇族远亲,门户也算相当,便有意将六公主许配梅贞。不料此门婚事刚有意向,突然收到一封匿名信,揭发梅贞品行不端,曾经企图谋害父兄,在宁海做官期间和扬州天香阁白牡丹勾勾搭搭,杨皇后密派心腹暗中查访,没有人知道调查结果,但梅贞从此却被皇家拒之门外。”
瞿仙听完汪丽讲述梅贞故事,诧异看了她一眼,疑惑地说:“这些轶事宋人未必知晓,你从何得知?”汪丽嫣然一笑,说道:“我特意研究过梅贞。”瞿仙更觉奇怪,大惑不解地说:“你不认识他,研究他做甚?”汪丽羞答答地说:“我想嫁他。”瞿仙吓了一跳,却又掩饰道:“你在说笑吧?怎么可能?”汪丽道:“有啥不可能?难道我模样配不上他?”瞿仙道:“他乃修炼人,焉能娶妻?我劝你打消此念,另择佳偶。”汪丽却说:“他连白牡丹那样二流货色都看得上,不信他对我无动于衷。”瞿仙解释道:“休听传言,他与白牡丹并无瓜葛。”汪丽道:“无风不起浪哦,若非他怜香惜玉,从中偏袒,白牡丹怎会打赢官司?白牡丹知恩图报,以身相许,也在情理之中。”瞿仙道:“白牡丹之事,多是坊间谣传,添油加醋,并非事实。”汪丽道:“妹妹为何替他辩解?莫非你与梅贞…”瞿仙道:“你休乱猜,我是据实评说。”汪丽道:“姐姐见男人多了,皆是假正经,想必梅贞也不例外。”瞿仙道:“正经男人谁去青楼?你又如何遇到?”一句话噎得汪丽语塞,芳心生出几许羞恼。瞿仙道:“可否相告,你因何要嫁梅贞?”汪丽娇羞道:“姐姐说了,妹妹不许笑我。”瞿仙道:“怎会呢。”汪丽轻声叹道:“唉,大金国大厦将倾,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干姆们这行,年轻漂亮,有人捧场,将来人老珠黄,谁还搭理你?梅庄地处金、宋交界,整座庄院固若金汤,梅家富可敌国,在此战乱岁月,难得有这样栖身好去处。梅家三少、四少未婚,三少条件优越,姐姐出身低微,不敢高攀,四少条件差些,却也将就。”瞿仙笑道:“你倒蛮会盘算,但不知四少差在哪里?”汪丽道:“其实我对他比较中意,遗憾者,不如三少威武,脾气比较古怪。”瞿仙道:“你一厢情愿,人家未必愿意。”汪丽妖媚一笑,自信满满地说:“妹妹不信就等着瞧,到时候定教梅贞哭着喊着央求姐姐嫁给他。”瞿仙道:“我看未必,你若使用狐媚术,他以道法降你。”汪丽故意露出一脸不屑神情,淫声浪气地说:“不是姐姐瞧不起他,他若有胆量跟我比斗床上功夫,就他那小体格,我让他仨。”见对方神情不悦,汪丽赶忙闭嘴,却在心下盘算:“显然刚才那些话起了作用,还是激将法有效,定教他露马脚。”但汪丽仍然不能完全确定瞿仙就是梅贞妆扮,她注意到瞿仙脖子光滑粉嫩,并无喉结,她还透过单衣缝隙看到抹胸里面若隐若现鼓膨膨雪白酥胸,还有她那一对小巧玲珑弯弯小脚,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女子。片刻之工,瞿仙脸上阴云消散,汪丽偷眼观察半晌,满腹狐疑,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说:“我怎么越看妹妹越象传说中的梅贞,妹妹美若天仙,又是南方人,也修炼奇门功法,也骑驴北行,也携带瑶琴,这些难道都是巧合?姐姐冒昧问一句,妹妹该不会是梅贞装扮吧?”她说话时候,一对勾魂吸魄狐媚杏眼注视瞿仙,秋波之中泛起异样光芒,仿佛两团黄绿色鬼火闪动,而那些散布在她娇躯之中蠢蠢欲动妖媚淫邪之气却在对方道气力压制下无法有效调动,她切身感受到瞿仙功力强大,但又有点不服气,毕竟她的阴柔之气还没有完全恢复。 瞿仙听罢,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淡淡一笑,说道:“我怎会是梅贞呢?说起来梅贞,也算是我道友,我对他颇为熟识,你若怀疑,这倒容易辨别,都说梅贞碧眼重瞳,你可以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绿色?是否有两个瞳孔?”汪丽果然凑近她的脸仔细观察,随着她柔细呼吸,一股醉人腻香吹拂瞿仙面颊,撩拨情欲,瞿仙暗自闭气,不为所诱。瞿仙眼白清澈,眼珠漆黑,一只瞳孔,轮廓分明。汪丽知道,无论修炼何种功法,都无法使人改变眼珠颜色,更无法隐藏另一只瞳孔,她心中疑虑顿时解消,轻轻揉了揉胸口,舒了一口气,娇模娇样地说:“紧张死我了,这下心里踏实了,还好妹妹不是他,不然就坏醋了。”瞿仙问道:“若是梅贞假扮,又将如何?”汪丽娇羞地说:“妹妹看过姐姐身子,若是梅贞,岂不羞臊死人?”瞿仙闻听此言,粉面通红,害羞底下了头,不知所措。汪丽央求道:“好妹妹,求求你,到时候你要帮姐姐牵线搭桥哦。”瞿仙微笑点头。
说话间,院外一阵骚动,脚步声杂乱,有人高喊:“抓贼啊!朝那边跑了!快追!”房门轻微响动,一个小黑影从外面悄然溜入,一动不动蹲在床旁,随手抓起一本【三字经】,胡乱翻看。瞿仙一看,是猴儿,心说:“刚才只顾说话,却没注意皮猴何时出屋。”正要问他,院外喊声由远而近,停在院门口,叫嚷声渐渐安静下来,几声低语,一人轻步走到屋外,轻敲房门,语调低沉地说:“瞿小姐在屋么?” 瞿仙答道:“在呢,请进。”房门轻开,走入一位青衫书生,眉目清秀,体态颀长,对瞿仙躬身一揖,说道:“护院追捕一矬贼,逃至此处,忽然不见。愚兄唯恐那贼惊扰贤妹,特来看看,深夜打扰,请谅解。”嘴里说着,眼睛却在观察猴儿。瞿仙道:“多谢宋兄挂念。”汪丽道:“姆们在屋闲唠,并无异常情况。”宋公子道:“汪小姐所说姆们,之中也包括猴儿?”不等瞿仙回话,汪丽抢先说:“当然啦,猴儿一直跟姆们在一起。”宋公子道:“这就怪了,适才有个小坏蛋,混入山寨厨房,往酱缸里拉屎,向酒坛内撒尿,被人发现后,仓惶逃窜。”说话时,一双星眼冷冷注视猴儿,猴儿偷瞟他一眼,嘟囔道:“这事与俺何干?干嘛老盯着俺看?”又低头做读书状。宋公子道:“既然非你所为,你紧张什么?”猴儿一翻猴眼,说:“谁紧张啦?”宋公子冷笑道:“书都拿倒了,还说不紧张?”猴儿嬉皮笑脸狡辩道:“俺是故意倒着读书,这样可以练习反向思维。”宋公子懒得搭理猴儿,转而对瞿仙道:“贤妹今晚可有空?昨日棋局尚未下完,愚兄想了一天,终于有了破解手段。”瞿仙不好推辞,对汪丽说:“姐姐早些安歇,我去陪宋兄下棋。”吩咐猴儿好生陪伴汪阿姨,起身随宋公子去了隔院。
汪丽见宋公子对她态度冷淡,心中怨恨道:“那厮分明没把老娘放在眼里。”但转念一想:“也好,我正有话问猴儿。”她故意扳起脸,对猴儿说:“说实话,是不是你干的?”猴儿满不在乎地说:“是俺干的,怎地?”汪丽道:“还怎地,为何淘气?”猴儿气乎乎地说:“那日俺从伙房拿茶鸡蛋吃,被胖厨子看到,告诉师父,将俺好一顿责罚。”汪丽道:“就因为这?”猴儿道:“嗯。”汪丽道:“哦,你偷吃人家东西,人家不许,你就让人家吃屎喝尿,你啥孩子啊!若让你师父知道,非揍扁你!”猴儿一听,惶恐道:“求求阿姨,千万别告诉我师父。”汪丽冷笑道:“现在害怕啦?晚啦!你以为你师父那么好糊弄?她心里明镜似的,等她回来扒你猴皮!”猴儿更恐惧,拉着汪丽袄袖,哭咧咧说:“阿姨救救我。”汪丽扑哧一笑,安慰道:“猴儿放心,有阿姨在,保管你师父不打你,不过呢,阿姨有个条件,不知你是否答应?”猴儿道:“只要师父不打俺,漫说一个条件,十个也依你。”汪丽道:“那你就把你跟随你师父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阿姨。”猴儿犹豫起来,却在汪丽吓唬催促下,吞吞吐吐地说:“师父告诉俺,不许对外人说。”汪丽问道:“阿姨是外人么?”猴儿道:“不是。”汪丽道:“那你快点告诉阿姨,阿姨一定替你保密。”猴儿道:“俺当时染了热病,昏睡不醒,店家以为俺死了,把俺卷在席子里,扔到烂葬岗,师父路过,发现俺,救活了俺,俺就跟了师父,然后遇见阿姨你。”汪丽道:“完了?就这些?”猴儿道:“嗯。”汪丽不满地说:“这都什么呀,没头没脑的,你家住何方也不说,父母是谁也不说。”猴儿道:“不是俺不说,是俺想不起来。”汪丽道:“瞎说!怎么可能忘记父母是谁?”猴儿道:“骗你是小狗,真记不得了,师父说病魔把俺记忆烧掉了。”汪丽追问道:“你在哪里遇到师父总该记得吧?”猴儿道:“师父说,在迷情谷。”汪丽疑惑道:“迷情谷?从未听说过。”汪丽还想继续问,突听院外有人喊:“猴儿,你师父叫你去。”猴儿应一声,三蹿两跳跑了出去,只剩汪丽独守空房,心中未免寂寞愁怨。时间不大,猴儿拎着一只食盒蹦蹦跳跳回来,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汪丽问:“谁送的?有啥好吃的?”猴儿道:“俺师父特意为阿姨点晚饭,吃吧,还热乎呢。”汪丽心里一阵感动,一看盒里,四盘精致小菜,一屉小馒头,一碗米粥,她拿起筷子夹起一片五香驴肉尝了尝,赞道:“嗯,味道不错,好吃。”又吃了一小口猪头肉,油而不腻,味道相当正宗,蘑菇菜心,面筋冬笋,也都十分清爽顺口,她顿感食欲旺盛,摆开碗碟,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停住筷子,对猴儿说:“你怎么不吃?”猴儿道:“俺三天吃一顿,还没到日子哩。”汪丽惊奇道:“什么?三天才吃饭?岂不饿坏了?”猴儿道:“这算啥,俺师父十日才开一次斋哩。”汪丽将信将疑,心想:“十天吃一次饭,不是神仙也是半仙。”猴儿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烟奔出屋,汪丽正不知他去做什么,他又一溜烟跑回来,端回一盆炭火,挠着后脑勺说:“俺差点忘了,师父吩咐俺去取一只火盆给阿姨取暖。”汪丽心头热乎乎,心想:“妹妹好细心呵,真会体贴人,她若是梅贞该多好。”猴儿道:“阿姨,可否看看小白鼠?”汪丽道:“当然可以啦。”说着从袄袖里掏出来递给他。猴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摸了又摸,好奇地看着白鼠耸动鼻子在他手上嗅来嗅去。汪丽边吃边说:“你师父打你,你记恨她吗?”猴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汪丽道:“这是啥意思?”猴儿道:“挨打时,恨师父,事后就不恨了。”汪丽道:“那是为何?”猴儿道:“因为师父保护俺远比打骂俺多。”汪丽道:“这就对了,你还算明白。”猴儿道:“师父却说俺傻,说俺糊涂。”汪丽道:“不会吧,猴儿这么机灵,怎会傻糊涂?你师父逗你玩呢。”猴儿道:“师父说聪明过头便是傻,说俺爱占便宜,却损了德,还说从小损德,长大怎么办?照师父说法,情愿吃亏才是真聪明。”汪丽笑道:“这怎么是聪明?简直是傻瓜。”猴儿道:“就因俺不愿做傻瓜,所以被师父责打。”汪丽道:“这就是你师父不对,明日阿姨跟她好好掰扯掰扯。”
第二天晌午,当汪丽醒来时候,还睡在瞿仙床上,但瞿仙和猴儿却不在屋里,行囊也拿走了,她以为师徒俩去了隔壁。等到她起床穿衣,却看见桌面上用刀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阿姨,俺们走了。”她跑到隔壁一看,空无一人,喊了几声“妹妹”,“猴儿”,无人回应。顿生惆怅失落之情,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记得昨夜一直熬到四更天,困倦已极,闻见一股奇香,便不知不觉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谁替她宽衣解带,盖好棉被,又添加两盆炭火,更不知她们师徒何时离去,瞿仙竟然连一句道别话也没对她说。
丫鬟端来热水,伺候汪丽洗漱,梳妆。仆人送来饭菜,汪丽没有食欲,勉强吃了几口。宋公子备好马车,在院外等候。汪丽问宋公子:“瞿仙妹妹因何突然离去?她去了哪里?公子欲何往?”宋公子道:“她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我又何尝不想知道她去了哪里?萧妃现在保州,我送你回狐门。”汪丽接连追问,宋公子闭口不答。汪丽无奈,只好钻进车厢,宋公子驾车赶路。
汪丽靠在颠簸摇晃车厢角落里,昏昏欲睡,约莫走出半日,天色渐渐灰暗下来,途中经过几座村镇,又穿过一条狭长险峻峡谷,来到飞狐县,在城南福来客店歇宿。下车时,宋公子给汪丽披上斗篷,戴上暖帽,青纱遮面。汪丽悉听宋公子安排,两人各住相邻单人客房。吃过晚饭,洗漱已毕,汪丽解衣上床,满脑子胡思乱想,夜不成寐。
一夜无话,次日继续赶路。宋公子似乎很有来头,又好像有多重身份,过关卡时,无论是蒙古兵,还是金兵,或者是山寨喽啰兵,只要一看到他出示各种令牌,一律放行。一路畅通无阻,辗转绕过金蒙交兵战场,到达一座残破城池。透过崩塌箭楼下被战火熏黑的门洞,可以看见城里空寂街道,以及两旁房舍残垣断壁,宋公子对汪丽道:“远途相送,终有一别,小姐请下车。”汪丽茫然四顾,娇声说:“这旮是何地界?奴家却不认得。”宋公子道:“此乃保州城北门外,一直往城里走,就会看到鼓楼东侧天香阁,现如今那里是狐门会馆。”汪丽蹲安拜谢道:“感谢公子一路护送,天色不早,连日奔波,想必公子也很疲乏,不如随奴家去姆们那旮歇息一晚。”宋公子道:“在下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进城多有不便,就此别过。”汪丽道:“是瞿仙妹妹让你送我么?”宋公子道:“除了她,还有谁?你交到她这样朋友真是好福气。”汪丽却嘟起嘴,娇声埋怨道:“还说好友朋呢,临走也不跟人家道个别,谁知何时才能见到她?”宋公子道:“你不该埋怨她,她身中剧毒,随时有生命危险,她却为了救你,足足耽搁三日。”汪丽听了,心头一紧,动容道:“你说什么?瞿仙妹妹有生命危险?”宋公子道:“她体内毒丹随时可能暴发,唯有并蒂金银莲花可以解毒。”汪丽哭求道:“求求你告诉我,瞿妹妹到底去了哪里?”说着跪在他面前。宋公子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汪丽道:“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起来。”宋公子只好说:“你起来,我告诉你。”汪丽站起身,宋公子道:“她去了白山。她不想你去找她。她说,现在到处通缉你,唯有回到狐门,才是安全。若有缘,还会相见。”
汪丽半晌无话,思绪万千,一声老鸹叫,惊醒她的思念,她朝城里娇怯地望了望,又扭脸看着宋公子,央求道:“城中阴森森的,奴家心里害怕,公子送人送到家,再送奴家最后一程吧。”宋公子安慰道:“你就放心进城吧,我已看到至少三位护花郎在暗中保护你。”她四下里看了看,娇声说:“奴家怎么看不见?”宋公子道:“因为他们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人。”她秋波一闪,媚态十足地娇笑道:“足下难道不想守护奴家?”宋公子道:“我还想多活两年。”
汪丽记忆中的保州,虽然比不上中都繁华,却也是河北名城,人烟稠密,街市喧嚷,而今却是一片荒凉凄惨景象。五年前冬天,鞑靼铁骑攻破保州城,嗜杀成性的蒙古兵将城中居民几乎杀戮殆尽,数十万头颅堆积如山,几乎与城墙一般高,鞑靼兵纵火焚毁房屋,往井里投毒。从此保州城变成一座犹如丘墟荒冢的死城。
汪丽走在凄冷寂寥街道上,一阵凛冽寒风吹过,阴冷寒气透过白兔皮袄,侵入肌肤、关节、骨缝,她打了一个寒噤,一股从未有过的瘆人寒意从发稍传到脚底,恍忽之间,似乎瞥见临街破败店铺阴森门窗里有黑影飘移,她芳心缩紧,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感在她体内蔓延,刺激考验着她每根神经,她心下嘀咕:“走了这许久,连个人影也没见到,莫非保州至今仍是一座死城?萧妃怎会将狐门迁到如此凄凉荒废之地?宋公子该不会骗我吧?”紧裹着白毛兔皮袄,硬着头皮继续前行,转过残缺颓败鼓楼,突然看见前方道路左侧半空里斜挑出一串红灯笼,上书:“商旅之家,提供膳宿”,煞是惹眼。汪丽大喜,急忙加快脚步来到近前。却见一幢三层楼阁,雕梁画栋,碧瓦青墙,门上横挂一块紫檀牌匾,隶书三个金字:天香阁。笔力苍劲,颇具古风。这幢华丽建筑和周围破败街景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使人不免生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