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独自一人坐在江边。因是枯水季节，大江退居得又窄又远，在江的两岸退让出宽阔的沙滩。

我举目遥望，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坐在那空旷的沙滩上，他正高举酒瓶，仰头痛饮。

当时虽已暮色苍茫，但我还是从他的干瘦和乱发认出了他，他经常和我一起干活，从不主动跟人说话。我只知道：他是鳏寡孤独一人，听说他当过国民党电台的台长。我们叫他“老运动员”，这是因为，建国以来的每次政治运动，他都是参加了的：不是被批斗，就是被挂着牌子游街。

突然，他猛地把酒瓶砸向沙滩，一下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快步向江中走去。当我回过神来，喊叫着向他跑去时，江水已经淹到了他的腰部。当我跑到河边时，那头乱发已在江面上消失了。

我惶恐地望着那片吞没他的江面，仿佛看见他在那片冰冷的水下痛苦地挣扎。当我冷静下来后，我想：他临死前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他过去的和现在的痛苦都过去了；即将来临的，那种无穷无尽的痛苦，对他说来，也过去了。我想：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仰望苍天，仍是一片昏暗；我遥望四周，仍是一片昏暗的楼房、江面、山川。它们都无动于衷，仿佛人间的苦难与它们毫不相干。

陈正201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