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95年的一天上午，我去买菜。

那里没有正规的菜市场，菜市场就在公路上。公路的两旁全是卖菜的农民，公路的中间是买菜和过路的人群。汽车不断地响着喇叭驱赶人群，像乌龟那样慢慢爬行。

在一个大垃圾堆旁边，围着一圈喜笑颜开的人。我走近一看，圈中地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蓝缕的老妇人。她正咧嘴笑着，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一个嘻皮笑脸的小男孩。

小男孩尖叫：“屁股！”老妇人两眼上翻：“屁――，屁――，毛主席说，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围观人欢呼：“哈――，有屁字，答出来了！答出来了！”老妇人蹬动双腿，击掌笑道：“哈――屁股，不须放屁，答出来了！答出来了！”

小男孩尖叫：“屎把把！”老妇人眨巴了几下眼睛：“屎――，死――，毛主席说，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围观人欢呼：“哈――，有屎（死）字，答出来了！答出来了！” 老妇人又蹬动双腿，击掌笑道：“哈――，屎把把，死的光荣，答出来了！答出来了！”

小男孩尖叫：“疯婆子！”老妇人眨巴着眼睛，久久答不出来。小男孩尖叫：“哈――答不出来了！答不出来了！”老妇人突然击掌答道：“毛主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围观人欢呼：“哈――，有疯（风）字，答出来了！答出来了！” 老妇人又蹬动双腿，击掌笑道：“哈――，疯婆子，风流人物，答出来了！答出来了！”

我不忍再看，回头离去。

回到家里，我将见到的情景讲给表姐听。表姐说：“那个疯老太婆呀，她在我教书的那个大队当过支青，所以，我对她的情况特别了解……。”

下面就是表姐告诉我的“关于她的一些事情”。

她下乡当支青时，才十六、七岁。因为她有一个特长：你说一个字，她就能背诵出包含这个字的语录，所以，她一到大队，就成了名人。没多久，她就成了学毛著积极份子和宣传队长。又没多久，她又被提升为乡宣传办副主任。

毕竟，她太年青、太单纯。她的不断提升，是由于她的幼稚单纯；她后来一落千丈，同样也是由于她的幼稚单纯。以下就是由于她的幼稚单纯而引发出来的事情。

由于她熟读毛著，发现了毛著中的矛盾。毛著中有一句话是“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又有一句话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两句话就构成了一对矛盾。即是说，既然农民（当然包括贫下中农）的素质很差，是被教育对象，那么，又为什么要学生去接受贫下中农，去接受这个被教育对象的再教育呢？这岂不是误人子弟么？在一次学习毛著的会议上，她提出了这个问题。这弄得各级干部面面相觑，谁也无法回答。

事后，她被取消了积极份子、宣传队长和副主任的头衔，回到大队当支青。

回到大队后，大家都感到惊讶：她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原来那种活泼开朗的性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木讷寡言、郁郁寡欢。

漫长的七年熬过去了，终于等到了支青大返城。

不多久，同队的知青大多数都回城了，但大队就是不推荐她。正当她疑惑不解时，有人悄悄告诉她，她是上了黑名单的人。这对她的打击太大，她的精神崩溃了：目光痴呆，口中念念有词，但又听不见声音。

见此状况，有个农妇出了一个主意：给她冲喜，或许她的病就好了。

这个主意得到了大队的一致赞同。于是，当天晚上，几个农妇就把这个精神病人弄到了一个破烂的草房中，然后退出锁上了房门。这个草房中有一个四十多岁，还未结过婚的男性农民，可以想象，锁上房门之后，房内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但是，冲喜不灵，她的病依然如故：目光痴呆，口中念念有词，但又听不见声音。不过，她的肚子却是一天天大起来了，后来生下了一个男孩。

万幸的是，她的那个男人对她好，勤勤恳恳地抚养着她这个疯女人和儿子；万幸的是，她的那个儿子健康，没有遗传她母亲的精神疾病，现在她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万幸的是，这个儿子孝顺，尽心尽力地赡养着疯病母亲和年迈父亲。

我问表姐，她怎么跑到这条街上来了？

表姐说：“她家离这里只有几里路远，她经常来。可能是这些人要考她背语录，她可能想借此显示一下她的本领，可能这会使她产生自豪感，从而达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

我想，也许是这样吧。我咬牙说道：“可爱！可怜！可厌！可恨！”

表姐不解地望着我。

我高声说道：“单纯可爱！幼稚可怜！愚昧可厌！政治可恨！”

                                    陈正

                                 2011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