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经历过大学生涯的人都清楚：研究生写毕业论文，几乎都像打仗一样，总是修改到最后一刻才装钉，接着就交给导师或大学指定的收件部门；露雅也不例外。因为半年来我们天各一方，俺一直都没有机会看她写的论文，自然很想通过阅读那两篇评论来了解该论文的内容，于是就认真地看了。一般来说，审考评论都是随笔写下的，难免会有一些语法和用词问题。俺边看边修改，并作了一些注释——这是俺的习惯；凡是俺想深入理解的文章，都会那么认真。可看完//改完//注完之后，俺心中依然疑问重重，竟然百思不得其解——都说隔行如隔山，这回俺算是被难倒了。

露雅从欧洲回来的第二天晚上，俺抓紧时机向她请教了一些问题。（以下对话都是从英语原句译过来的，中文读起来可能有些别扭，请读者原谅。）

“我认真看了你寄给我的那两篇评论。” 俺说。

“是吗？”

“是呀。”

“你能看懂吗？”

“不是全部（看懂）。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

“其中一篇评论说‘一个非常高的危商增强了这一研究（的意义）’，是不是跟你的题目有关？”

俺以为那是由于相关课题已经有很多著名学者争论不休，不管怎么论述都会有人反对，所以很多学者都不敢轻易涉足，从而也添增了该研究的意义，所以有这么一问。

“你的意思是……”

“我是想说：是不是因为你选择了一个范围很广的题目？”

“你说的‘范围很广’是什么意思？”

“你的论文题目是视材文化……”

“不，那不是我的论文题目。” 没等俺说完，露雅晶目一展，就笑着说。

“对不起，我以为那是你的论文题目，所以我觉得题目太大。”

“不是的，我打印了一份。等等，让我去拿来……” 说完，她从房里取出那两篇评论的打印件，指着其中一篇的题目，说：“我的论文题目是这个。”

“是吗？对不起，我给弄糊涂了……”

其实之前俺也看过了，但因为那两篇评论用了不同的题目，所以俺误以为那是审考者自己拟定的题目。在俺还没进一步解释之前，露雅又笑着说：

“视材文化，是我的研究领域。你知道，文化的定义很广。世界上现存的、与人类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看成是一种文化。”

“那我晓得，之前我们也有过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很——好——，很好”，拿着露雅交给俺的两篇评论，俺边看边想边说，然后接着指着一篇评论的题目，问：

“那就让我们谈谈这个题目好吗？我正感到比较难理解，你能跟我解释解释吗？”

那上头写着两行题目，一主一副：

Re-viewing Desires: Re-(per)forming Interdisciplinary Matter(s)

The Written Thesis as Scholarly Home(s)

（因为有多重意思，暂且不译，读者看完下文会明白。）

“当然可以。你想问哪一点？” 她的眼神和微笑，显然已经预期着俺会有问题要问。

“首先，为什么第一个字要用连字符，写成Re-view呢？Review（评论）不就已经是一个词吗？”

“我想表达几重意思：其一是评论，即review；其次是re-view，即‘反反复复的思考、检视、观察，反反复复的看，等等’。将音节分开，就是想强调‘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比如：‘Re-viewing Desires’指的，就是反反复复地思考某些愿望。”

“很好，很好”，俺高兴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所以接下来的那个re-(per)forming也含有几重意思是吧？”

“对啦，它既代表reforming（改革），也代表re-forming（反反复复的形成），reperforming（再度履行，重新表演）， re-performing（反反复复的履行，反反复复的表演），等等。比如”，她一字一顿地指着那题目解释：“‘Reforming Interdisciplinary Matters’的意思是，‘改——革——，多门专业并研的——，问——题——’；Matter(s)也一样，可以同时代表一种或多种物质，题材，事情，或者问题。”

 “妙极，妙极！那么，在这副题里，你为什么用（定冠词）The呢？”

“那是指我的论文。”

“好！那你为什么不用（单数冠词）A呢？”

“因为我也想用它来泛指有特殊价值的论文。”

“那么你为什么不用复数的theses呢？”

“也行，但我的论文重点讲了我的论文，因为它很特殊。”

“你的论文就是关于你的论文……” 俺仔细咀嚼着露雅那句话的意思。

“是呀。”

“那很有趣！那么，下面的Scholarly Home(s)怎么解释呢？” 俺还没有意识到她前面提到的那个‘很特殊’的含义。

“你知道，Home是‘家’的意思；就是说，那是可以让你感到舒服的、有边界//有规则的场所。Scholarly Home就是学者的家，院校学习和研究的家。我将论文当成‘家’，就是说它是一个可以让作者感到写起来舒畅、读起来舒服、有明确（研究）范围和特定模式的专题作品。”

“真妙！那另一篇评论的题目为什么不同呢？你看，这里写的是‘Reviewing Desires: Re-performing Interdisciplinary Creative Arts – Research in the Context of a Written Thesis’。” （同样，因为有多重意思，暂且不译。）

“那是我的第四个题目。我在写论文的过程中，前后换了五个题目。我不晓得为什么我的导师会搞错，大概是因为之前的通讯用过这一题目。你知道，Arts可以指艺术，也可以指文字作品、音乐作品、表演作品，等等。一本论文，也可以看作是一份creative art（有创意的作品）。”

“现在我全明白了。让我看看评论的内容，……”

……

我们的讨论持续了大约30分钟，也包括了评论中的语法问题，直到俺完全理解为止。

露雅的学习成绩一向优异，聪颖过人，写出优秀的论文俺不会感到奇怪。俺没想到的，是她竟然选择了一个高危商的研究课题，定出了一个很有创意的题目，写出了一本教授们高度评价的，将哲学、建筑学、运动科学、艺术表演等几个领域编织在一块的，相当复杂的硕士论文。连审考教授都可以看出，作者（露雅）的本意显然更多是在试图开拓一个博士级的课题。（原文：Indeed, there is an original of thought in evidence here, more in keeping with a PhD.）

其中有一段评论让俺看到了论文很闪光的一面，大意是说：这一论文的强处在于它是一篇很不合适于硕士程度的论文（而应该是博士级、专家级的）。它推翻了一些才华杰出的思想家和宗师们拓展出来的现存论述，而丝毫没有（一般）硕士生们几乎一致的对权威们的应有畏惧。它（指该论文）毫不客气，信心十足，而且建立在一个丰富的知识基础上。无论从范围和意图来看，它都是真正彻底的。（原文：The great strength of the thesis is that it is highly inappropriate. It managed to ride roughshod over established discourses developed by exceptionally gifted thinkers and makers and does not at times pay the requisite reverence that master candidates nearly always did. It is irascible, confident and built upon a rich knowledge base. It is genuinely radical in scope and intent.）

如今俺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露雅会说她的论文‘很特殊’——一位不见经传的硕士生，竟能写出如此水平的论文，让专家们一致赞美，当然很特殊。

移民多年，一直都在大学和研究所学习和任职，讲了十多年课，习惯了用英语思考、交谈、写作和教学，修改过无数英语病句，翻译过、啃噬过无数晦涩难懂的英语法律和学术文件，自认英语还及格，专业水平几臻炉火纯青。没想到这回女儿的一篇论文题目与构思竟能让俺空明顿开，拍案称绝，不能不令俺在深感欣慰的同时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