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历史:淮南的1976年
1976年1月9日早晨,淮南这里朔风彤云、漫天雪舞,天气极寒。分布在街道上、各个单位里的高音喇叭唱完“东方红”以后,意外地播出了一种怪异音乐,有人说:“这是哀乐,可能出什么事了!”
是时国家对钢铁生产抓的很紧,我们淮南钢铁厂很吃香,建设项目上的很多。我被“借用”到供应科负责电机设备的采购工作,上级领导已于前一天安排我带两辆“江淮”汽车到芜湖(安徽省第二仓库)采购变压器。时下“评水浒、批宋江”运动方兴未艾,每天早晨必须有20分钟的“政治学习”,我得“学习”完了才能出发。就在这时接到通知:周总理逝世了,治丧期间,非重要公差一概取消。
我是“重要公差”,我带上采购款和两辆汽车,走了裕溪口,渡过滔滔长江,赶到芜湖。江南的气候同样呵气成霜、滴水成冰,买了变压器,带去的一个起重工给我出主意:叫司机把货送回家,我们乘机玩玩。于是我交代好司机,然后带上这位工友沿大江而下,游了马鞍山,游了南京。那时候,马鞍山的采石矶、南京的紫金山被“红卫兵”捣毁的古代建筑设施尚未恢复,显得极端落寞荒芜,游客极少,但在这样的氛围下游玩凭吊,却是感觉殊异。
回到淮南,周恩来的哀悼期已经过去,没过多久就开始批判“三项指示为纲”,3月底文件下发到单位,又是天天“学习”。四月份,“天×门四.五反革命事件”发生,政治气氛愈发紧张。全市进入“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当初的“第二号走资派”被称作“死不改悔的最大走资派”。街道上、各个单位里的高音喇叭唱完“东方红”便是对“四.五事件”、“死不改悔”的大声讨、大批判,一直批到晚上九点整,唱完“国际歌”,整座城市才能结束喧嚣。
5月30日,鼓吹“批林批孔”就是“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发誓要把M主席身边“最大的定时炸弹”挖出来的“反潮流勇士”李庆云被游街示众、执行枪决。同时被枪决的还有一个名叫陈培军的小孩子,因为1975年斗殴打死了人,犯事的时候只有17岁。邻县寿县却枪毙了一个知青,因为招工总是没有他,他神经错乱,把县“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扔到护城河里了。
7月6号,朱德逝世,三个星期以后就发生了唐山大地震。消息是封锁的,只是宣传在“MZD思想领导下,防震抗震已经取得伟大胜利”,要求全国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继续批判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不久,一部分唐山受伤人员分摊到淮南几家大医院,地震造成的惨烈死亡情况才逐渐透露出来。
9月9号这一天,毛也死了。“全国治丧”期间,淮南市的空气似乎都要凝固了。只许哭,不许笑,不许随便说话。单身宿舍那里有人唱“小寡妇上坟”,抓了;炼钢车间有个平时爱贫嘴的工人评议谁哭的真谁哭的假,抓了;有男人因为喜得贵子照例给工友分发了红鸡蛋,抓了;有个女人把自己的红裤头晾在自家门口,也抓了……
是时也,“彻底粉碎资产阶级的进攻”的口号甚嚣尘上,老百姓已经“道路以目”。街道上的菜市场取缔了,到处盖的都是“防震棚”。淮南市委书记丁纪哲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赌咒发誓要与邓×平“血战到底”。与此之间,为了“彻底消灭资本主义”,丁纪哲又招开了一个数万人的“誓师”大会,他宣布:“宁可让全市人民喝三个月酱油汤,也要坚决堵死资本主义的路!”从这时开始,乡下不许种菜,农民进城卖菜一旦被抓住全部没收、充公。城里人也不许买菜、吃菜,只许到公家的酱菜店里买咸菜、打酱油。我曾亲眼看着一个乡下小脚老太太卖鸡蛋被抓住。“民兵”夺她的鸡蛋,老太太死死抓住篮子不放手,那个狗杂种竟把一只脚插到篮子里,踩碎了所有的鸡蛋。
到处挂着“你办事、我放心”的巨幅油画,到处又刷着“按既定方针办”的标语。据说,这都是“红太阳”陨落之前最后的“最高指示”。这里的玄机,老百姓们谁也不晓得。淫秽手抄本《少女的心》以及政治谣言《总理遗嘱》在年轻人里面开始传抄,关于江青是什么东西的谣传也在社会上暗中散发。“四人帮”及时行动,开始部署全国各地“追查反革命谣言”,杀气腾腾,血腥气息令人窒息。
我的那位朋友马道忠从他妻子的嘴里听到关于江青的“谣言”,第二天向车间党支部做了检举。车间党支部“高度重视”,赶紧向厂党委汇报请示,赶紧筹备专案组。就在要对马道忠的妻子执行“隔离审查”的时候,人们听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组织“四人帮”反党集团,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大义凌然,做出了粉碎其阴谋的决定,已经将他们执行逮捕,“隔离审查”。
逮捕“四人帮”是10月6号的事,淮南这里一个星期以后才获得通知。突然间,全市组织了大游行,各个单位走上街头表示庆祝。这当然是按照“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指示执行的,绝不是丁纪哲自愿的。然而,人民却情不自禁地活跃起来、欢腾起来。终于,大家可以喘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