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
1967年1月,由毛Z东认可,江青、张春桥等人操作而成的“上海夺权”事件发生,“上海公社”宣告成立。此一事件造成了极端恶劣的影响,全国各地大、中城市乃至偏僻县城蜂拥而起,兴起了“夺权”狂潮。在淮南市,工人、农民、商业服务人员都成立了自己的造反组织,“红工兵”、“红农兵”、“红商兵”等等应运而生,连剃头的、修脚的、摆小摊的都有了“司令部”、“战斗队”。百人千人一级的造反派组织更是纷纷鼎立,较大的有“红总”、“红司”、“红工兵”、“贫下中农革命造反司令部”(简称“市贫司”)等等、等等。
这便是全民大造反的最高阶段,为“文化大革命”领头军的红卫兵在其中黯然失色。
“夺权”就是摘桃子,“桃子”该谁吃是一个严重的问题,造反派组织开始因此而争执、对抗,渐而从相互攻击、辱骂到大打出手。妖妇江青抛出了“文攻武卫,针锋相对”的懿旨以后,很快,棍棒用上了,大刀长矛用上了。突然有一天,对立的双方手里有了冲锋枪、重机枪、小钢炮、“解放”牌军用卡车。
是年入夏,淮南的造反组织分化出“支持派”、“炮轰派”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系武斗专业队伍。最厉害的武斗队伍是由矿工组成,其次是当地农民,最为著名的武斗组织有“淮南市贫下中农造反司令部”、“十四兵团”、“115司令部”、“猴子兵”、“飞虎队”等等。机关、学校、工人俱乐部、工人食堂、影剧院、街市要道口尽被武斗组织占据,拉上铁丝网,筑上沙包,架上机关枪,放上武装岗哨。
大家开始随意杀人。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在一家食堂吃饭,淮南煤矿机械厂“猴子兵”司令张殿生也在那里,被敌对一方认出,几个家伙进了大厅就开枪,子弹从我耳边飞过,打得张某血肉飞溅。
整个武斗的季节,淮南市发生了“火烧猴子兵”、“血战九龙岗”、“火烧高皇寺”、“炮击八公山影剧院”等等大型武斗,伤者众多,死者惨烈。除“火烧高皇寺”之外,其他武斗我都去了。我没有杀人的欲望,只是手拄长枪充个数,站的远远的看热闹,看年龄稍大一些的同伙们怎样地冲锋陷阵,怎样地杀掉对方,或是怎样地被“敌方”打死。
这一年我虚岁16岁。 “党的生日”那天,父亲的一位老友病了。此人姓栾,住在一个叫“土坝孜”的地方,较我父年长一点,平时我叫他“栾大爷”。栾大爷为人憨厚忠诚,与我父交情笃深。听说他有点不适,父亲就匆匆忙忙赶去看他。
父亲是上午八、九点钟走的,下午六点以后还没有回来。母亲对我说:“马上天快黑了,你爸还没有回来,你去栾大爷家看看怎么回事。”此际,淮南的武斗正在如火如荼,重要工业“十矿三厂”的生产全部瘫痪。很多人把家里的门窗钉死或用砖头砌起来,然后全家人逃到乡下去。市面上更是百业俱废,店铺家家关门。过去热闹繁华的的大街如今冷冷清清,用淮南话说,“撂棍都打不着人”,只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我们家住在谢家集街上(现在的西城大市场),到土坝子大约六、七华里,其间只有一条马路。这时候,公交车早就停工了,家里的自行车被父亲骑去了,我只好徒步。
刚刚出街,一个30多岁的男子大步地赶了过来,对我说,他是苏北来的,到北矿来找哥哥的,他家里的老母亲病重了,过来请哥哥回家看望——现在邮电局都被“红卫兵”砸了,连个发电报的地方都没有。 他说,他没有来过淮南,不知道北矿在哪里,请我告诉他。北矿指的是新庄孜煤矿,在土坝子西北方向二三里处。我对他说,到北矿还有将近十里路,我正巧也是朝那个方向走的。于是,我们成了同路。一路上,苏北男子说他是个农村教师,对全中国,乃至淮南的形势惊诧不已,总是说太可怕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世道。他说,他小时候记得很清楚,就是日本鬼子进中国,都没有闹到这种程度。他还说,十八年了,都是M主席的江山,M主席的天下,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跟兵荒马乱一个样!
朗朗乾坤,市区的马路却像刚刚遭过悍匪劫掠似地一片萧条,没有任何车辆行驶,也几乎看不见别的走路人。我们走经淮南煤矿机械厂门口的时候,只见那里被人截断了马路,在路面上用沙包垒起了的武斗工事,拉了铁丝网,埋了地雷,还有几个持枪站岗的武斗人员在那里晃悠。但是其中一个是我同学的哥哥,我们认识,打了一个招呼就放行了。再走一段,到了瓷器厂门口。这里也被人截断了马路,在路面上用沙包垒起了的武斗工事,拉了铁丝网,但是没有看见武斗人员。苏北来的男子见此际无人,说了一句“这时没有人,俺们还不凑机会赶快跑过去!”急忙扯住我跑了起来。
不料,一个武斗人员正在沙包后面藏着,我们刚跑过去不到五米远,他突然冒了出来,喊了一声“给我站住!”便把枪口对准了我们。我俩只好站住了,正在转过身来的时候,枪声响了,苏北男子的头颅应声爆裂开来,血液、脑浆溅了我一脸、一身,也溅到了我的嘴里;咸咸的,腥腥的,那滋味让人恶心。近在眼前的开枪人有20 来岁,是一个瘦得像剥皮猴似的家伙,却有着一双鬣狗一般凶残的眼睛。他平端着手中的长枪,退掉弹壳,又压上一颗子弹,一面骂着:“妈的×,我叫你们跑,你怎么不跑了?”
我木立着,脑海里一片泛白,心里象被人插了一根竹棍,撑得没办法喘气。眼看着被打碎了头颅的苏北男子的身体在地上抽搐、伸直、静止,眼看着剥皮猴把子弹推上膛,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我。我突然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地大喊道:“你凭什么随便杀人?!”
剥皮猴垂下枪口,龇开满嘴的黄牙,拍拍枪托,对我狞笑道:“凭什么随便杀人?凭老子的这支三八大盖,想杀谁就杀谁!老子现在就是要崩掉你,谁来咬老子的J 巴?”说着话,又把枪口指向了我。
我觉得心颤欲裂,身如置冰,整个脸部都麻木了。剥皮猴突然又狞笑了起来:“你狗日的胆子怪大哩,前天我在山跟前打死那孩子,还没开枪,连屎带尿一起下了。哈哈哈!老子当时也是装的达姆弹,给那小子砂罐打的稀八烂!”这时,有一个背着短枪的武斗人员蹬着自行车从瓷器厂大门里面出来,驻了车在那里看热闹。趁剥皮猴扭头看他,我对此人哭叫道:“大叔,救救我!”那人显然也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狗杂种,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没说一个字。
“老J 巴能救你,去你妈的吧!”剥皮猴一边嘴里骂着,一边把枪口指向我的眉心。
“吧嗒!!!”剥皮猴扣响了扳机,但是子弹没有炸响。这时,那个背短枪的狗杂种呵呵大笑起来:“你他妈的,卡壳了吧?‘炸子儿’都是老子弹,臭的多!”然后,这背着短枪的杂种最后又说了一句“这孩子命真大!”就蹬车远去了。
剥皮猴拉开枪膛往外退子弹。子弹卡得很死,他退不出来,嘴里烦躁地咒骂着。 厂门对面三十米外是防空洞,那里有人一直在看,突然冲我喊道:“那孩子,你还不快跑!”
剥皮猴立即停止了退子弹,从屁股后面摸出一把一尺长短的日本军用刺刀来,翻出沙包,一手提枪,一手握刀向我扑来。我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不假思索,本能地转身狼奔而去。猛跑了一截,只觉得两腿发软、力不能支,回头一瞥,却见剥皮猴已经与我拉开了一点距离,于是信心大增,顿感恢复了体力。剥皮猴一边穷追不舍,一边恶毒地咒骂着,那意思,他今天不能用枪打死我,也一定要用刺刀捅死我。
我只能继续飞跑。前面的路是一段陡下坡,一根跨路的电话线搭拉下来,这是一根铁丝,离路面有二尺多高,我一纵身跃了过去。剥皮猴离我大概有五、六步远,也紧跟着像我一样跃了一下。不料,他跃起的高度不够,铁丝绊着了他的脚尖,他一个狗吃屎的姿势狠狠地扑倒在地,手中的枪和刺刀都甩飞出去,直落到他和我之间的柏油路面上。他摔得太重了,痛叫着挣扎站起,欲去拣回武器。我突然感觉到:这机会绝然不能留给他!于是我迅速地转回身,飞跨数步,先于对方一指之差把枪和刀都抢到了手里。
剥皮猴抢了空,威胁、叫骂着,伸出鬼爪子一样的瘦手扑向我。我一声狂吼,奋臂把刺刀在空中甩出一个圆弧,对他的一只手狠狠劈去。刀锋直透他的中指与食指之间,几乎把他的手掌分成了两瓣。他鬼一样地惨嚎着,抱住污血飞溅的伤手,转身逃去。我激愤地大骂着,想再劈他几刀,追了几步,忽而想起瓷器厂那边万一有人赶过来救援他怎么办?于是赶紧回身向土坝子跑去。拐弯的时候,路边有一坐水泥桥,我把那支破枪在桥墩上摔弯以后扔到了桥下的臭泥里。
这时,天就要黑下来了,我不敢走马路,提着刀钻进居民区,七绕八拐之后才走进了栾大爷家,推开门,一头扎到在地,失去了知觉。父亲把一杯烈酒倒进我的嘴里,将我呛醒。原来,栾大爷已经无恙,我的父亲正在与他摆开晚上的酒桌。看到我一身血迹、脑浆的情景,老人们都吓了一跳。我丢下刺刀,扑倒父亲怀里失声痛哭,把刚才的情况诉说了一遍。栾妈妈心疼地把我楼在怀里,一个劲地“乖呀、儿呀”地叫,抚慰着我。栾大爷说:“都怪我生了病,惹得兄弟过来看望我,要不然侄儿不会有今天一灾。侄儿今天要是出了事,我就别活了。”
父亲两眼噙泪,摇摇头,把泪滴甩下,摸摸我的头,揪住我的头发狠命地摇了又摇,说:“儿啊,你真是命大!”
这天夜里,我绕道谢三矿,又经谢一矿将父亲送回家以后,自己去三王公社找了朋友孙哥。孙哥是我家的近邻,二十多岁,是“支持派”一个专业武斗组织的小头头。孙哥听了我的诉说,同意我住在他们那里避难,并同意一定为我报仇。只是遗憾地说,那支枪留住就好了,不然,我就可以成为他们之中的正式成员了。
7月14日,我随孙哥的队伍参加了毕家岗的武斗,这一仗,打死了五、六个人。第二天,我又随孙哥的队伍参加了新庄孜的武斗。这次武斗用上了冲锋枪、机关枪、手榴弹、迫击炮,仅电影院一处,就一炮打死了十几个人。这次武斗是淮南市最为惨烈的一场,总计打死了20多人。我没有杀人,孙哥也没有杀人,我们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些“够种”的家伙手端冲锋枪不断地向对方扫射,看着有人被枪弹打得血肉横飞。
此战之后,孙哥私下跟我说:大家彼此之间素不相识、无冤无仇,谁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有必要非把对方弄死不可,所以,每次武斗他都不杀人。这使我想起了瓷器厂门口遭遇的一切。我、那位苏北的男子,与那个剥皮猴何冤何仇,他为什么这样做?仇恨之火又在我的心里升腾而起。
7月16日这一天,我曾带着孙哥他们到瓷器厂。瓷器厂门前空空如也,武斗工事、铁丝网都没有了。自然,我的仇人剥皮猴也没有了踪迹。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我才意外地与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