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纪真:我曾经是红卫兵(八):
热度 1已有 2269 次阅读2015-8-28 19:06
|个人分类:毛的时代|系统分类:文学分享到微信
看管老右派
在乡下, 奶奶养活不起我,返回淮南,家中又没有我的口粮,于是只好回到了农校。
此时农校里的教职员工已经跑光,一些红卫兵们抓了地委书记罗毅,这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家伙,四十多岁,听说是个“老革命”,我们都叫他“走资派”、“罗胖子”。大家不仅绞尽脑汁折磨他,还每天把羊屎蛋子混在山芋干里煮,让他吃,不许挑出来扔掉,罗胖子有时哭丧着脸哀求大家:“吃孬吃好不要紧,不能吃的东西就不要让我吃了嘛!”我们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孩蛋子却对他说:“我们红军当年‘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连这个还吃不上呢!”
弄得这个“老革命”不敢笑,也哭不得。
想着法子折磨罗胖子是大龄红卫兵的事,我们三四个年龄最小的红卫兵没有参加的份,而是被指派负责监督、管制一个“右派分子”,日夜陪着他,叫他写《交待材料》。这个“右派分子”将近三十岁,肤色特别白皙,面目清秀,眉宇间洋溢着机智聪明、刚强不屈的个人品性。他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操一口地地道道的定远方言,常常喜欢说一些俏皮话,引大家发笑。他是本校的文化教员,平时对学生很是和蔼,我们都很敬重他,此时谁也没有把他当作“阶级敌人”,依然像以前那样叫他“白老师”。大家吃、住都在同一间宿舍里。
此际各级政府机关已经瘫痪,农校生活资金随之无人提供,食堂缺油无盐,每天只能供给一些山芋干加米煮的饭。我们吃不饱,缺乏营养,一个个面黄肌瘦,全身乏力,最后还是“白老师”想出了办法。
白天,我们带上棍子、小铲子,由“白老师”带着出去溜达,见到干涸的水沟或水塘,便在沟底、塘底掘开冰冻和泥巴找泥鳅、黑鱼,然后回来烤熟了吃。晚上,大家偎缩在各自的被窝里,听“白老师”讲《白蛇传》、《七侠五义》、《五女兴唐传》、《西游记》、《水浒传》等等故事。有时他也给我们讲些子黄色小笑话,都是乡村民间流传的男女性爱方面的猥琐之事。
“白老师”自己先打招呼:“这个笑话是很下流的噢,我是老师,不能跟你们学生讲这些的!”
我们都是将要进入青春期的半大男孩子,性的好奇已经朦胧产生,他这样一说,就更加勾起了我们的兴趣,大家一起纠缠他、央求他,要他非讲不可,还亦真亦假地威胁他:不然就开你的“批斗会”,或者把你交给年龄大的红卫兵!
在每一个人都保证绝对不向外人提起之后,“白老师”才开始讲。讲完了,他居然叫我们掀开被窝,站起来给他看看各人的小鸡鸡有没有“过敏”,有没有“反应”。谁要是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那就一定是“过敏”了,有“反应”了,于是乎大家便一起跟着“白老师”哄闹嘲笑这个人,说这人是个“骚公鸡”、“骚狗子”。
“白老师”那里也有一些旧书,其中有几册《金陵春梦》,书中把蒋介石写的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我觉得热闹,很爱看。“白老师”私下里告诉我:“这类东西叫‘诽谤文学’,内容是不可相信,不能当真的。这个作者如果身在台湾,他肯定会大骂共产党,肯定会把M主席也糟蹋成这个样子。”
有一天,一个同学问他:“老师,您这么好,怎么会被打成‘右派’的?什么叫‘右派’?”
这时,“白老师”的脸上让人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痛苦,以无奈的神态苦笑着说:“我这个人运气太‘好’。我的父亲以前是个说大鼓书的,拼命挣钱培养我,叫我长大要有出息。从六、七岁开始,我就‘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读书、读书,挨过父亲多少鼓锤子,挨过老师多少戒尺都不记得了。好不容易读到师范毕业,分配到县中学,刚到那里就赶上了‘打右派’!操他妈的八代祖宗,‘打右派’竟然是按任务摊派的!上面给我们学校分摊了三个右派任务,必须完成。学校没办法,只好按学历最高的往下撸,第一个是副校长,第二个是个老教师,第三个是我……”
此时到了隆冬季节,“走资派”罗毅被县里的造反派抢走“巡回批斗”去了,本校的红卫兵无猴可耍,加之缺食,走的走、散的散,大约还有20多人留在学校里。因为嫌冷,留校的人又大多都是呆在各自的宿舍里,因此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就象一个无人区。原先全校只有一个水井,平时用水十分紧张。后来为了解决这个困难问题,各宿舍门前都挖了一个土井,大都是四到五米深。这一年发生了冬旱,宿舍门前的土井都干涸了。有一天夜里下了大雪,早晨我们出门撒尿,发现雪地上有很多野兽的足迹,“白老师”告诉我们:这些足迹都是野狼留下来的。
“白老师”站在雪地上沉吟着,忽然目光闪闪地对我们问道:“同学们,想不想搞一条狼来吃吃?”
我们几个人炸了窝似的欢腾起来。捱到下午以后,按照“白老师”的吩咐,我们找来了一些棍子、秫秸、破芦席,并到饲养组偷了一只小猪仔来。“白老师”把那只小猪栓上一根绳子,轻轻地吊到我们宿舍门口的土井里,然后把棍子、秫秸排列在井口,盖上破芦席,再撒上一些雪。
冬天日短,干完这一切天色已晚。我们去食堂打了饭,回到宿舍里一边吃一边向外偷看。外面有点月光,加上雪色相映,一切都可看得分明。“白老师”制止道:千万不可偷看,狼是非常狡猾的,知道有人偷看就不会来了。
那小猪还没有满月,当然不习惯突然离开老母猪,而且又是把它一个丢在寒冷的土井里,连冻带饿,你看它只管嚎叫,一会儿也不肯歇停。然而,野狼却始终没有出现。大家等啊等啊,一直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同学们,快起来,打狼了!”我们突然听到“白老师”的呼喊。
大家睁开眼睛,原来天色已经大亮,房门大开,“白老师”早已站在门外了。
陷阱那里有了一个大洞,洞口下不断传出扑通扑通的声音。我们提着裤子跑了过去,一边往雪地上撒尿一边凑到洞口往下瞧,果然有一只硕大的灰狼蹲在底下,目暴凶光,在极端仇恨地瞪着我们。它突然窜身一跃,差一点就够着了我们,我和几个同学不由惊倒在地。“白老师”慌忙把我们一个一个拉开,说:“我的亲娘妈妈呀,你们谁个要是被它拽到井里,顷刻之间就会被它撕个稀烂,可要小心!”
“白老师”手里握着一把铁锄头,每当野狼跃起,他就照准了它的脑袋猛砸一下,直到野狼结结实实地挨到了一下,就再也不往上窜了。此后,我们搬来很多土坯(每块土坯将近20斤重),由老师把土坯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向野狼,直到它再无响动。然后,“白老师”用一根长竹竿绑了铁钩,钩定了野狼,我们同心协力,终于把它弄出了土井……
“白老师”亲自用一把银柄的小刀剥了野狼的皮。他说,解放前,他们家里曾经救护、照应过一个新四军的团长,这把刀就是那位团长临走时送给他父亲的。他还说,这条狼已经很老了,“跃进年”大量饿死人的时候,它肯定吃过不少死人,这种狼的肉最香,火力最大,最补人。
“白老师”把狼肉下成一块一块的,最后留下了一条狼腿。
这天晚上,我们吃到了真正的野味,但是每人吃的却很少很少。原来,狼肉借食堂的锅炖煮,奇特的香气引来了所有在校的男男女女,没等炖熟,就被他们你一块他一块地抢吃起来。“白老师”惹不起任何人,自是不敢说话。眼见着一大锅狼肉就要完结,我们几个只好找来棍棒守着那口锅,哭着骂着,叫嚷着要拼命,最终总算保下了一点点,连一个大饭盒都没能盛满。
第二天,“白老师”向我们请了假。他说,他的父亲是个文联干部,现在正在家里遭受“批斗”。他的父亲身体非常不好,恐怕撑不过去,他要把这条狼腿送回家,给父亲补补身体。
“白老师”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又回到了淮南。
农校在1967年宣布解散,于是以后我又上山下乡,又招工返城,一恍惚过去了十几年。先前我在淮南读书时,曾有一个同学名叫尹忠心,异常顽皮,他在15岁的时候,因撕毁毛Z东画像拿到公厕当手纸,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刑20年。1982年,这个同学获释出狱。我们在一起喝酒,他谈到一个狱友的情况:
此人自称是定远县某所学校的老师,是个“右派”。他回家探亲,正遇上他的父亲被造反派们给打死了。他手持尖刀找那个造反派头头算账,因此被捕,以“右派份子”原来的罪名,又加上“现行反革命”、“杀人未遂”罪,被判处“无期徒刑”。1976年纪念周总理事件发生之后,上级给劳改农场下达了杀人的指标,此人即遭枪毙。新加的罪名是:在牢房里用俄语哼《国际歌》,在思想上勾结苏联社会帝国主义,暗中无比仇恨M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临刑时,他真的大唱起了《国际歌》,竟被狱警用刺刀挖掉了舌头,满身是血,惨不忍睹。最后,此人身中七枪而毙命,头颅都被打碎了。
我无法知道此人是不是我们的“白老师”。冥冥中,我感觉肯定是他。又是30多年过去了,只要与旧友提起农校,我的脑海里就会反映出当年猎狼的情景,反映出“白老师”的音容笑貌,以及一个无辜的人被残酷虐杀的惨烈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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