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纪真:我曾经是红卫兵(五):
已有 1835 次阅读2015-8-23 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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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串联的奇遇
1966年9月底,全国各地开始了步行“大串联”,农垦学校里的“红卫兵”也组织了一支步行串联队,15岁的我也在其中,算是最小的“造反派”。大家背着背包,打着红旗,捧着“红宝书”,就这么一路高唱着“红军不怕远征难”和“语录歌”、“造反歌”上路了。第一天搞了“强行军”,走了50华里。傍晚,串联队进入一个名叫“王家小圩”的村庄。本来是投宿的,草草地吃了一点干粮,喝了一些井水以后,队长他们却要“每过一个地方必须关心那里的运动情况,要宣传毛Z东思想,要宣传文化大革命”,然后找村里的“造反派”交流“革命经验”去了。
我年龄太小,经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苦,就在临时接待站——生产队的社屋里睡倒了。脚板象火烧,而且钻心的疼,心里一想家,禁不住光想哭泣。刚才那位为“串联队”打井水的老年人走了进来,给我送来一木盆热水。
“小红卫兵……”老年人小心翼翼地招呼着我,脸上布满了怜惜的表情,憨厚地微笑着,对我说,“用热水洗洗脚,可以解乏的。”
他大约有七十多岁,但是身体很结实,并无老态龙钟的样子。因此我对他说:“谢谢您,老爷爷。”
老年人突然就象有人约他作贼似的,慌忙向外面张望了一番,哈下腰,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说:“可不要谢我,‘革命群众’罚我来侍候你们的,这是我应该做的。也千万不要叫我‘老爷爷’,我是坏蛋!”
我当时十分惊讶:“您……你怎么会是坏蛋呢?”
老年人说:“因为我爸爸是坏蛋。”
“你爸爸?你还有爸爸?” 我更加惊讶了。
老年人还是憨厚地微笑着,对我说:“我家老爷子叫王吟章,今年整整一百岁了——这边方圆几十里的人没有人叫他的名字,都叫他‘老不死的’、‘老坏蛋’!满清的时候当过管带,袁世凯的时候当过军阀。老蒋的时候,因为不愿意打红军,又做了和尚。我排行老五——总是快嘴爱说话,人家都叫我‘傻五’,前面四个哥哥都死了——如果不死,我大哥该有八十岁了。人家说,他们都是被老爷子熬死的,嘿嘿,还没把我熬死哩。‘革命群众’说老爷子镇压过义和团,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当然是大坏蛋。我享过老爷子的福,所以是小坏蛋——七十一岁的小坏蛋,嘿嘿嘿!”
这种时候,中国人的寿命普遍低。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以后,贫困的乡村间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已几乎一扫而光。七十岁的老人非常罕见,听一个七十一岁的老人说他的父亲,我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三两下便洗好了脚——脚也不感到疼了,换上干净鞋拉上傻五要去他家看看。
傻五的家住在村子的最西边。一所小院,有三间一字摆开的青砖做基础的土坯房。院子里,一侧放着两只水缸,还有一些练功用的东西,有一副石担(即现在所谓“举重器”,用石盘做的)、一大一小两个石锁。另一侧是羊圈,养着几只奶羊。傻五说,就是奶羊救了他和老爷子的命,“闹歉年”的时候,缺了粮食,他们就喝羊奶。傻五还憨笑着说:人吃草屙不下屎,羊吃草却可以变成奶,真滑稽!
是时残阳将没,只见土坯房的门框上白纸黑字地帖着这样一幅对联:
屠杀义和团坏事做尽,假冒念经人老而不死!
横批是:
王吟章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傻五见我注意那些字,便嘿嘿地赔笑道:“前清的时候,这义和团叫做‘拳匪’,朝廷下令砍头,砍了很多很多,这咱儿说是‘革命’的了,不许砍了。”
说着话已经进入堂屋,‘老不死的’王吟章正在那里打坐,见到我进来,脸上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是一个容貌威严,微胖而白净面皮的人,须发极短,显然剃过不久,天灵盖上的戒疤十分明显。从仪容上看,他根本不像百岁的老人,看上去比傻五大不了多少。
我虔诚而恭敬地问候道:“老人家,您好。”
端然正坐、双目微闭的老人猛然露出惊讶的目光,随即双手合十,稽首道:“阿弥陀佛!”
傻五说:“呵呵,快二十年了,我家老爷子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他‘老人家’,对他说‘你好’。”
在客厅的正堂上,我没有看到时下家家都要张贴的MZD的标准像,倒是看见了一块匾额,上面由右往左写着:“红军的朋友,永葆平安!”落款是“朱德——中华民国贰拾叁年” 。
傻五指着那些字介绍说:“这是朱总司令朱德亲笔写的字,送给我家老爷子的。民国二十三年我们的队伍在江西打仗,参加‘剿共’,我那时也在军中给老爷子当马弁,亲眼看到‘朱毛队伍’被打散了。朱德率残部从我们驻防的地方过,我家老爷子与他见面,表示愿意网开一面放了他们。朱总司令感激不尽。老爷子对他说:‘天不灭朱毛,朱毛何必由我灭之?老朽知道天机,不消二十年,天下必属朱毛,不知到了那个时候,将军能不能也网开一面饶了我的子孙?’ 朱总司令发誓说:‘忘恩负义,天诛地灭!’当即写了这九个大字! 那时老爷子都快70岁了,早就不想干了。此后,老爷子便辞了军职,出家修行做了和尚。‘解放’后庙被扒掉了,只好在家修行。”
朱德赠匾的旁边有个解放军军官像,镶着黑边。傻五又说:“这是我的大儿子,以前是国军的一个团长,‘起义’到这边来了,在朝鲜阵亡了。”
由于自家父亲也是“起义”军官,我对国家的优抚政策知道一点,便说:“原来你们家是烈属,应该受到保护的呀!”
王吟章冷冷一笑:“后生所言最是,但是谁来实行保护?”
傻五说:“老爷子说过的:‘灾星既现,在劫难逃’,这一回我们都在劫!”
王吟章向傻五丢了一瞥,对我说:“我家五儿贫嘴,后生请勿见笑。”
我急忙摇头说:“不要紧、不要紧的。”
王吟章又说:“自前清庚子年起,吾中华有百年变乱,而后方是太平盛世。后生美仪善目,风华正茂,以后必有无量寿福。五儿不便多说,后生也不便多听。我家不可久待,请后生善自珍重,回社屋安歇去吧。”
恰在这时,我的一个“战友”找来了,说是队长说了,“晚汇报”的时间到了,叫我赶快回去。
我们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王家小圩”,辗转许多年以后 因一次公差机会,又路过那里,只见村子似乎收缩了许多,所住的村民大多都不认识,而最西边的王家小院、土坯房则不见了踪迹,变成了一片菜地。打听王家父子的事,年青人都说不知道。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以前接待过我们的中年人,从他那里了解了一些王家父子的情况:
我们的“串联队”走后没多久,朱德在中央受到攻击和批判,被骂做“老混蛋”的消息向全国弥漫传开。当地的造反派受到鼓舞,打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旗号抄了王吟章的家,把朱德赠给的牌匾当面砸烂,又烧成了灰。第二天,造反派们要拉百岁老人去游街、批斗,傻五自愿替代。造反派们不依,拉扯、殴打王吟章。王吟章打坐不动,身硬如铁,有人试试鼻息,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当地人有“人死为大”的思想,村中有的群众看不下去,央求造反派先把人埋了再说。造反派们终于网开一面,同意傻五先办丧事,而后替他“狗爹”接受游街、批斗。傻五用两只水缸把父亲的遗体扣在里面,掩埋了以后在坟前叩头,一头扎到地上,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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