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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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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纪真:我曾经是红卫兵(二):
“扫四旧”与抄家
秋天,我们到朱湾镇“扫四旧”。那是一个明、清时期形成的古典乡村小镇,文化氛围厚颇重,且在抗日战争中小有名气。我们打着用黄漆写上“战无不胜……”、“彻底砸烂……”、“横扫……”字样的几杆旗帜进了小镇,在哪里插上就把那里的东西扫荡一空,旧书、古董、古物,能烧的烧掉,能砸的砸毁,连旧屋的斗拱飞檐、门口的石鼓石狮子、铺路的古碑古砖都给涂抹、凿毁,乃至彻底的拆除、砸碎。
面对汗流浃背、疲于奔命而又不亦乐乎的我们,一个老人口吻辛辣地“赞扬”道:“还是你们红卫兵厉害,连日本鬼子没有破坏的东西都被你们捣毁了!”
就像八国联军进北京有人带路一样,镇上也有热心人给我们带路,告诉我们谁家有宣传迷信的《西游记》、《封神演义》,谁家有歌颂封建统治阶级走狗的“海瑞”、“包公”的小说,谁家有蟒龙蟠柱的八仙桌,谁家有皇帝赐给的牌匾,谁家有刺绣龙凤图案的被面子。这,在当时就属于“封、资、修”的东西,都是“四旧”,都是绝对应该夷灭的。
最后,我们被两、三个“带路党”引导到镇子边缘一个地主家。一个40来岁的“带路党”说,这家地主是“恶霸大地主”,根子特别硬,“土改”、“镇反”的时候都有人保护他,因此没有吃过亏。
红卫兵与“带路党”把老地主家的男男女女全部弄到一个菜地的粪窖旁边看管起来,不分成年、幼年一律叫跪在地上。其中一个小女孩,只有六、七岁,跪在地上一面惊恐地哭,一面尿着裤子,一个15岁的女同学觉得好玩,一面掩口偷笑一面照屁股踢了她一脚,大喊“不许尿了!”
然后,大家抄了老地主的家。
所有的墙壁都被敲打过,所有的宅基地面都用铁钎子捅探过。这是为了搜寻可能存在的“变天账”,可能藏匿的金银元宝、珍珠玛瑙以及准备用于“垂死挣扎”、“向无产阶级政权反扑”枪支弹药,结果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最后,一口储放在柴火房里的棺材被打开,大家发现棺材底部有28个铜钱和一枚银元摆在那里。
28个铜钱都是明朝、清朝的天圆地方串子钱,平时谁家都有,女同学的毽底子就是这玩意做的。铜钱的问题不值得追究,可以追究的是那枚银元,因为银元上的头像是孙中山!
我们的领队是文化教员张某,大家都叫她“张老师”,是个22岁的当地女人,“红色家庭出身”,上师范刚刚毕业,此时臂戴“红色教工”袖章,颐指气使,表现很张扬。但是我们之中有一个无为籍姓徐的男同学比她更加嚣张,总是每个行动冲在前面,砸东西、打人总是最先下手,而且下手特别重、特别狠。这个人18岁,大大的肚子,四肢短小,故外号叫“癞大牯子”。“癞大牯子”是皖南方言,“癞蛤#蟆”的意思。
“癞大牯子”掂着孙中山的头像说:“这就是地主阶级妄图变天的铁证!孙中山是他们地主资产阶级、国民党反动派的老祖宗、总代表。都解放17年了,他竟敢在棺材里收藏着这个银元,除了希望孙中山活回来,希望变天,还有别的解释吗?!”
接下来就是搜寻“老地主”。
所谓的“老地主”,其实是一个80多岁的老人,白白胖胖,满头银发,一身黑布衣衫,裤脚口打着绑腿,脚穿黑色布鞋、白色布袜,打扮得很精悍。见红卫兵闯进他家的客堂,老人这才慌忙提着藤杖从厢房里迎出,颤颤巍巍地连声说:“恕老朽失礼、老朽失礼。”
“癞大牯子”冲老人喝问道:“什么‘老朽’、‘老朽’的!你就是老地主吧?”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癞大牯子”的喝问,只是一手柱住藤杖,一手指指中堂,对“癞大牯子”说:“革命小将先别动怒,请看看……”
中堂供着当前时兴的“毛Z东思想大课堂”,即“红宝书”、M的标准照、M的石膏像,有几行描金大楷:敬祝我们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伟大的……M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祝M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癞大牯子”一声冷笑,开口就骂:“狗地主、王八蛋,毛Z东思想大课堂’都是革命群众搞的,你一个地主分子有什么资格搞?!”
“这、这是街道的领导通知叫办的,谁家不办都不行,革命小将可以问问他们。”老人谦卑地弯腰再三,又指指“大课堂”旁边,对刚刚挤上前的张老师说:“这位是老师吧,请您看看……”
“大课堂”旁边,有两块“光荣烈属”的匾额,还有一张奖状一样的旧纸,小字、印章都已模糊,但是中间的字迹还很清楚,写的是“开明绅士”。老人说:“我是地主成分不错,但是我家也是烈属。我大儿子是新四军连长,民国31年牺牲的,二儿子牺牲在朝鲜,也是连长,他们都是共产党员。陈毅元帅到我家来过,这张‘开明绅士’荣誉状就是他亲笔写的,亲手颁我的。”
张老师走上前去辨认荣誉状上的小字、印章,“癞大牯子”却在一旁解下了自己腰间的苏联军用皮带,攥在手里,用皮带戟指着老人咆哮道:“×你妈,地主分子还有他妈的什么好东西?!老子警告你这个狗地主——给我老实一点!陈毅是反对M主席的跳梁小丑、反革命野心家,已经打倒了,拿他当稻草救不了你的狗命!我现在审问你:为什么在棺材里放28个‘封资修’的铜钱,为什么放一个印有孙中山狗头的银元?”
老人依然谦卑地弯腰再三,低眉顺眼地说:“28个铜钱是垫棺材底的,28宿,老辈人都是这样做的。那块银元是噙口钱,留我死了以后搁在嘴里,到阎王殿的时候孝敬阎王的——这都是解放前封建脑筋,我60大寿的时候儿孙们备下的。”
“癞大牯子”用皮带抵一抵老人的鼻子,一边冷笑一边骂:“×你妈,什么阎王不阎王?纯粹‘封资修’的那一套!你妈个×的,解放前你就‘60大寿’了,那你现在多大年纪?我们贫下中农活到50岁的都很少,你他妈地怎么能活这么大?你这个老不死的狗杂种!”
老人被这种漫无理由、伤天害理的羞辱激红了面颊,据理抗争道:“我活到这么大是我祖上积的德,我自己修桥补路积的德!我说你这个红卫兵,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80多岁的老年人?过去活到80岁皇上还要请去喝酒呢,何况我也是共产党的功臣?当年抗日战争时期,我给新四军送猪送羊,送粮食,送柴火,送去我的亲生儿子……”
“去你妈个×!”“癞大牯子”一脚踹倒老人,抡开皮带就打,一面骂着“×你妈,你个狗地主剥削穷人,还敢这么猖狂?!”
张老师可能出于一时内心不忍,本能的伸出胳膊阻挡了一下“癞大牯子”。老人乘势爬了起来,双手柱着藤杖,把身体靠在墙上,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对天悲鸣道:“九九归一、九九归一,苍天啊,我今年整整九九八十一岁,是不是要收我走了?你要是有灵,就快一点吧!”
老人昏花的老眼里充满了泪光,但是却在烁动着如火的怒意。“癞大牯子”被老人的眼神所激怒,跳起来兜头一皮带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恶骂,接着又打了第二皮带,第三皮带……紫色的血从老人的银发间、眼眶边渗出。没有人上前劝阻,很多人木然地站在周围,紧张得握紧了拳头、屏止了呼吸。老人未作任何躲避,只是巍然屹立,倔强地承受一次次重击。不知道“癞大牯子”抽了多少皮带,老人的身子才倏然一软,昏死在地。
张老师推了一下“癞大牯子”的胳膊肘,对他说:“好了,别打了,现在大家接着扫‘四旧’吧,看能不能搜出‘变天账’。”
“癞大牯子”在老人的肚子上踢了一脚,依然吼叫道:“不行,必须叫他把‘变天账’交出来!不交,活活打死!把他家所有的孝子贤孙都打死,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这是伟大领袖M主席支持我们这样做的!”
同学中有个17岁的女同学,亳县人,因为有狐臭,平时被大家叫作“臭鸭蛋”,此时突然冲过去抓住老地主的带血的头发,一边摇撼一边大叫:“我日你妈的×,老地主,快把‘变天账’交出来,不要装死!”
有人喊出了口号,叫大家“牢记M主席的伟大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叫大家向“癞大牯子”、“臭鸭蛋”学习,于是,更多的同学冲上前去,参与殴打、折磨老人……老人始终没有动静,最后,鲜血含着泡沫从老人的鼻孔、嘴里喷涌而出,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