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扇公主”

      提起公主，慕洋的会想起西方的一部电视片《茜茜公主》里边的茜茜；喜欢港台的会想起《还珠格格》里边的那个格格，热爱本土文艺的会想起《康熙王朝》里边的那个蓝琪儿。无论是茜茜、格格，还是蓝琪儿，她们都青春、美丽，给人以酸涩或是还算舒服的感觉。

      很对不起，老樵笔下的这位“公主”可能要大倒大家的胃口。

      她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时候已经四十来岁。她的脸出奇地长，我们当地人叫作“驴脸”。她的眼睛比梁天的眼睛还要小，但是转动的特别快。无论你脑子有多好使，只要你敢盯住她的小眼睛看，不消三分钟，保准叫你晕倒。虽然只有四十来岁，满嘴里却没有一颗牙齿，虽然满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她却是极其地能说会道。从搬进我们这个巷子——这时是1962年，除了吃饭睡觉，她几乎总是在别人家里滔滔不绝地说。一会儿高声，一会儿低语，一会儿叫你附耳过来。一般的规律是，两、三天内必有“成果”。不是那家夫妻反目，就是那家婆媳成仇，再不是亲兄弟拼起刀子来了。

      渐渐地，吃亏的人多了起来。这些吃了亏的人对她恨之入骨，说她是个煽阴风、点鬼火的魔鬼女人，不知是谁赐了个“铁扇公主”的封号，一下子就叫起来了。

      有一天，我们家的一只生蛋母鸡死了，母亲舍不得丢掉，就把它剥洗干净，搁在锅里炖上。炖到半熟，母亲把炉子里的火用湿煤压上，有事出去了。家里只有我的傻妹在家。傻妹患大脑炎刚刚治好，“铁扇公主”闲着无聊，坑她说：“那只鸡还没熟呢，你拉风箱，火着起来就行了。”傻妹把火拉着了，结果，一只鸡被烧糊了。那年头物资紧张，一家人一年吃不起几只鸡，母亲来家感到心疼，把傻妹痛打了一顿。

      老张家的小三特别淘气，没事爬到他家门口的槐树上去了。“铁扇公主”对他说：“我的孩，你这小子真有本事，这一院子的孩子谁都爬不上去，就俺小三行，够种！可是，光会爬树不算本事，人家侠客都会飞檐走壁，在房顶上照跑不误，你恐怕不行吧？”小三才七八岁，屁事不省，马上从树上下到房顶上，劈里啪拉跑起来，把房顶的瓦踏了个乱七八糟，大多都踩烂了。老张来家，把小三罚在门口跪了一天，又修了几天房顶。

      我的同龄“老疙瘩”（小名、家中最小的男孩子）挨继父打了一下。他的继父姓马，是个老实憨厚的泥水匠，因“老疙瘩”太淘气，才小小地惩罚了他。“铁扇公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找到了“老疙瘩”，对他说：“乖乖呦，今天吃了大亏了，受了大委屈啦，没有亲爹的孩子真可怜！老王家的小柱子，倒是亲爸呢，打了他一下，他给他爸酒壶里撒了一泡尿。你这挨继父打，能便宜了他？他又没有生你养你，凭什么？我就不相信你没有小柱子过劲！”（过劲——淮南方言，厉害的意思。）结果，“老疙瘩”在继父的棉鞋里放了一只死老鼠。爷儿俩闹了起来，“老疙瘩”已经成年的哥哥介入进来，母亲也接着介入进来，那个老实憨厚的泥水匠敌不过老婆、孩子的一朝反目，伤心绝望，干脆绝食自杀了。

      我的父亲曾经警告全家人：“铁扇公主”这种人是蛇蝎心肠，不可得罪，更不可接近！ 除了父亲与我，整个一条巷子没有人没吃过“铁扇公主”的亏，也一直没有人能够奈何她。

      “文化大革命”来了，“铁扇公主”特别亢奋、非常积极，参加开会，参加游行，参加宣传，参加揭发批判。造反派组织就要“吸收”她了，突然一份大字报揭发了的身世。原来，抗日时期，她是一个汉奸的第六个小老婆，因为坏点子多，很受宠，为了争风吃醋，她叫其他五个女人吃尽了苦头。抗战胜利，汉奸被枪毙，那五个女人把“铁扇公主”按住，硬是用老虎钳拔掉了她嘴里所有的牙齿。女人们本来还准备割掉“铁扇公主”的舌头的，有几个胆小的怕弄出人命不愿干，这才留下了一条祸根，害死了泥水匠马大爷。

      最终，“铁扇公主”还是靠“检举”、“揭发”别人不断立功，很幸运地躲过了运动，安然活到1980年。这以后，她天天对空大喊大叫，乞求某某放过她、某某不要杀她，或是对空跪下来，承认这个罪过、承认那个罪过。她的心魔终于逼疯了自己。有一天，她死了，临死前她抓破了自己的脸，自说是到阎王那里，叫谁都认不出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