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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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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驴、画匠与仙人掌
(此文见载于我的“山樵文学集”《天幕》一书中,该书由台湾秀威出版社出版)
那是“大跃进”即将开始的时候,我才五、六岁。老人们常说,七、八岁的男孩子讨人嫌,踢死蛤蟆玩死猴。我还没到那个年龄,却已经格外地“淘”,敢爬到几十米高的大烟囱上去,敢骑牛、骑马(大孩子们把我抽上牛背或马背,然后任由牛、马狂奔,把我从牛背或马背上颠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我却不怕疼痛,只管乐此不彼)。
有一次乡下亲戚牵了一头驴来,说是一头犟驴,不听使唤,准备卖了它。犟驴栓在门口,大人们都在屋里说话呢,我凑空惹这个家伙去了。这个家伙的确不是凡角,我刚刚走到它脸前,它便身子一旋掉了个,将圆圆的大屁股对着我。没等我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它的后半身早已弹起。我只看到驴蹄子在我眼前一闪,脑门上象是被砸了一铁锤似的“铛!”地一下,雪白的星光一闪即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大人们把我抱到医院里,费了老大的工夫才把我从鬼门关里抢救过来。犟驴的下场比我更惨,它付出了致命的代价——被宰掉了,卖驴肉的钱勉强够我的医疗费。从此,白贴了一头驴的亲戚一看见我就破口大骂,说我捣蛋透顶、狗都不吃。从此,我的淘气当然也出了名,大人们躲着我,谁家的孩子和我一起玩,回家保准挨他爸妈训斥:
“你怎么敢和这小子一起玩?!”
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当“名人”的痛苦。
当时我家住在街上,在街的一角,有一座木制的小屋,大小与一台轿子差不多,屋内面积只有三、四平方米。屋里铺了一张两尺宽的小床,放了一张条桌。小屋朝街的一面白天总是开着窗户,里面总是坐着一个脸黑体瘦的中年人,大人们说他曾经做过“教书先生”(此乃教师的旧称,当时“解放”未久,一些中年以上的人还是习惯于旧称),因为什么什么丢了饭碗。他姓韩,街坊都叫他“画匠”,谁家老人殁了,便来找他给画一张像。那时老百姓百有九九不识字,也有人请他写个家书、喜帖或是诉状什么的。
然而,我对所有的这一切都漠不关心,感兴趣的是他经常丢在门口的纸头。那时学生们的书本、写字簿都是稻草纸,发黄不好看,铅笔一触即烂,而画匠的这种纸特别白、特别硬,摸在手里特别舒服。其次感兴趣的是他窗台上的一盆奇怪的东西,象一片红薯干,却是绿绿的,上面长了许多刺,过一段时间,大“红薯干”上又会长出小“红薯干”,显得更加青翠可爱。
我经常去拣那些纸头,去看那个怪怪的“红薯干”。
画匠的生意不是太好,时常枯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每当我过去捡纸头、看“红薯干”的时候,他总会友善地冲我笑笑,或对我打招呼,叫我“小朋友”。我那时很无知,不明白“小朋友”是什么东西,但从心底里却能感觉到他的温和。在一次他轻轻地摸了我的头以后,我便大着胆子问他“红薯干”到底是什么劳什子。他告诉我它叫仙人掌,是热带植物。我当然更不明白 “热带植物”又是什么劳什子,但是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后来,我成家、自立门户后,家里始终栽着一盆仙人掌,历40多年。)
就这样一天天熟识起来,他不再把纸头丢在门外地上,而是把它们订成一个比火柴盒还要小一点的本本,待我过去,他就把这小本本送给我,教我画画儿,有时画“美国大鼻子”的各种丑态。时下“抗美援朝”刚刚取得“伟大胜利”,全国的报纸、刊物和各地的墙壁上都有“美国大鼻子”的漫画,表示的内容不外乎就是“美帝国主义”被打败了、可耻地投降了,要不了多久就要彻底灭亡了。有时他还教我写字,每教一个汉字,他总会把这个字的结构、涵义给我仔细地拆解一遍,再列举使用、实用的情况,叫我再也不能忘记(由于韩老师最初的启迪,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对汉文字的兴趣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虚龄十岁的时候读小学三年级已经能够流畅地朗读《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书,被自己的父亲讶称为“奇才”)。
渐渐地,我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搁在平时,只有和父亲在一起时,我才会产生这种感觉。于是在他的面前我开始变的驯良起来,每当我正在与其他孩子殊死战斗的时候,只要看见他走过来,我就会立即收敛自己。他也明白其中的意思,总是用他瘦得露骨的手轻轻地帮我理理头发,叫我别跟人家打了。虽然我不懂,但是他总会这样说:“君子尚智不尚勇,尚勇而斗狠者,匹夫也。”
我的头上有一络毛总是高高地翘着,街坊郭大妈说它叫“犟毛”,还说头上长这种毛的孩子最不听话、最难整治。害得我对自己的这络头发深以为耻,总想哪天拔光它,而且永远不要再长出来。
那是我报名上学以后的某一天。放学后走过小木屋,发现屋门口拥了许多人,肥肥胖胖的郭大妈晃动着她那伟岸的身躯,象个领袖人物似地站在大家中间,正在那里一边指天划地,一边扯开嗓门嚷嚷着什么,直嚷得嘴角边尽是白沫子。我挤在大人们的屁股之间听了一听,原来她是在骂人,骂的是画匠老韩。
大人们说,郭大妈是个乡村集市上的女街痞子,好吃懒做、勾搭光棍男人,名声狼藉。在“土改”那阵子,乘着提倡“婚姻自由”的时机踹了原来的老公,跑来到城里另找了一个。这个新老公是个锻石磨的石匠,为人极其老实,前几天因为实在受不了她的窝囊气,把老鼠药兑在酒里喝掉,死了。一条街的市民都在暗地里指责这个女人是个扫帚星、白虎星。郭大妈心里明白,却要表演表演,以便封住大家的嘴。实际上,她刚到四十岁,当然还要嫁人的,名声太难听了,肯定要破坏她的计划。因此她在办丧事的时候“哭”得塌天倒地、声震云霄,大人们背地里说她那是嚎给众人看的。她又叫画匠给她老公画像,说是留做纪念,还说花再多的钱都不会心疼。这会儿画像出来了,她又说画匠给她的亡夫画得一点都不像,扔在地上都没人拾,竟然还敢要钱!
画匠坐在小木屋里,脸黑得像锅底,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的母亲知道画匠平时待我很好,便走上前劝劝郭大妈,说画匠实在可怜,每天只吃一、两个馒头,挣的钱都不够糊口的,多少给一点就是了。
郭大妈本来是个十足的“鬼不缠”,就连“居委会”的人都算上,满街衕没有任何人敢招惹她。她使劲搡了我的母亲一把,超高音地嚷嚷道:“你的阶级立场可要站稳!我们家从我爷爷起‘三代老贫农’、‘精卵子穷光蛋’!他算什么东西?右派分子、牛鬼蛇神,白糟蹋粮食的畜生!毛主席要不宽大,这种东西早就该做砍头鬼了——呸!”
我更加不明白“右派分子”是什么东西,也不明白“砍头鬼”是什么鬼、有什么了不起。然而,画匠竟然一点儿也没能扛住郭大妈的这句话,当天夜里,他也服毒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