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涵老师讲过一个“种假花”的故事，说是两个小女孩和大家一道种花，才撒下种子，就去另采一束花插在地里，而后请人观赏她们转眼之间种出的花。
往前推十年到二十年，我没有和她们类似的故事，却有和她们一样的迫切心情：倘若想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恨不得立刻行动，立刻实现，立刻拿到众目睽睽之下显示。
现在我不一样了：如果想要成就一件什么事情，多会期待有更从容的心境，有更充分的准备，有在过程之中反复磨砺、持续发现的种种体验或惊喜。
我将后者称作教育的等待，将前者称作教育的不等待。
不等待的意思是说，人们寄望于教育，多无旷日持久的耐心，多有一蹴而就的贪求；多重急功近利的结果，多轻修身养性的过程；多求外在形貌的变化，少求内在境界的升华；多获孩童速成的小聪明，少获大器晚成的真智慧。
等待的意思是说，人们寄望于教育，要的是德行大成的高贵灵魂，不是罪行累累的十恶生命；要的是全程人生的持续觉醒与升华，不是侥幸时刻的瞬间爆发或暴利；要的是宁静、理性、智慧的最终归宿，不是浮躁、冲动、愚迷的表面得失；要的是此一过程能给自我与他人带来更多教益，不是此一过程竟给自我与他人带来更多伤害。
显然，教育需要的是等待，而非不等待。
历史上，朱买臣安贫乐道，预言五十岁富贵，可惜其妻耐不住等待，早早弃他而去，后来覆水难收，自缢身亡。姜子牙七十二岁遇文王，惟其积极等待大半生，治国、用兵方略才至炉火纯青的进境。张三丰苦修多少年，九十三岁方得道；倘若中途等不得，必定前功尽弃。
反之，方仲永的天才因素复苏得早，却因招摇、功利之心过甚，也就早早夭折。当代中国的许多“神童”，不断跳级、考证、得奖，最终却多寂寂无闻。一如二十多年来的高考状元，竟无一人在职场取得显赫成功，百分之百应证了“高分低能”的中国学生宿命。一如六十多年来的科学、学术“大师”，大多操之过急，因而国内的光环比比，国际的权威寥寥。
其实，教育的等待是一个基本的规律，谁也跨越不了。
比如一副躯体的发育，一定是渐渐长大的；倘如市场上那些用催化剂催大的猪羊、鸡鸭之类，看相颇为可观，味道从来不好。就有这样的父母，看儿女长不快，就用药物增高；一旦身体疯长，又用药物抑制。结果得到的一副躯体，与催大的猪羊鸡鸭无二致，绝不健康，绝不匀称，绝难充满活力。
比如一生的岁月，尽管百年也是弹指一挥间，日子却得一天一天的过，每天都有二十四个小时。某些情境之下，人们常常感叹，“度日如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差别往往在于：越是主动、有效的耐心等待，越有光明、丰硕的未来；越是迫不及待、百无聊赖的等待，越易催生白发，催生怪胎。
比如心灵需要一套超拔、动态、足以自动纠错的观念系统，惟此，生命才会日趋成熟，才能在任何境况下顽强、自如生存，才能叫关注于他的所有人们真正放心。然而，这一套系统的形成，必定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交良师益友、多事前沿体验，自然也就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而且某些过程决不可以舍弃或超越。
比如人多期待强大的能力，尤其是善于解决复杂、重大问题的能力。虽然某些能力与生俱来，但等待他的复苏仍然需要耐心，激发他的潜能仍然需要时机。机缘不到，迫不及待，往往得不偿失。何况，“大器先须小折磨”，“宝剑锋从磨砺处”，大能力多靠长期的历炼、丰富的积累、艰难的折腾。
比如人多忽视的德行，确凿决定命运的要素，在物欲横流的当下，特别需要经得起山重水复的考验。儒家言修身而后可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的功夫，即是对于德行的修养。修养德行呵，当然要去耐心细致的“格物”、层层深入的“致知”、发自肺腑的“诚意”、随时随地的“正心”。这些程序或途径，哪一样都来不得半点虚假，哪一样都不能“朝发夕至”。
本来，这些道理人们大多懂得，只是经不住整体社会的急切冲击，人多自己急起来，而后急到儿女身上，全不顾自然而然的成长规律，全不顾五年、十年、半生以后的可怕恶果。恶果是什么？身体畸形，性情怪异，举止乖张，德行败落，因而也就失去健康，失去好运，甚至失去区区性命。
如今稍一留神，我们就能看到，那些天天逼着孩子“培优”、“考级”、“竞赛”、“演艺”、“晒证”的，多是在打催化剂，多是在当刽子手，多是在将烂漫无忌的青春时光焚烧。问其何故？他们说，别人都这样，大家都攀比，不如此就不能有个好未来。问其“好未来”是什么？他们说，考个好分数，挤个好学校，混个好前程。说到底，就是父母有个“好炫耀”，儿女有点“假自信”，一家人看起来没“吃大亏”。
尽管如此，富德决不助长这种追求，决不施行反动、变态、于人有害的教育。我们懂得等待，懂得让小草慢慢发芽，让花蕾慢慢结果，让生命的每一环节滋味十足。我们在讲数学题的时候，要讲它文化承传的内涵与科学前沿的运用；在讲作文的时候，特别强调真人真事、真情实感、真知灼见的文章精魂；在讲经典的时候，并不十分重视背诵，而在十分重视践行；在讲英语的时候，一定将单词、短语融入英语世界的文化背景里；即使每一次活动，也一定紧关习惯、方法与观念。
既知“把绿色还给孩子，让德行决定命运”，必定坚持长期、全面、润物无声的培育，必定能够用心良苦、津津有味的等待。
教育的等待，是必然的过程，是理性的选择，是古今智慧的天然结晶，是对生命负责的根本义务。教育的等待，需要拒绝叫嚣，拒绝噱头，拒绝哗众取宠，拒绝取悦私心。
如果中国人大多懂得等待了，中国的教育大局就能改观，中国才会涌现无数经天纬地、坚忍不拔的大才。我们就此起步，并肩创造、等待这一天。

2011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