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思维明朗的第一刻起,我便开始了对灵魂的思索。我首先要想的,是自己,必该作为一个纯粹的形象,不受任何蒙蔽与污染,只在这世界里坦坦荡荡地走,某一日,能够骄傲地面对上帝的审判。 二三十个年头,却是一条不断面临危局与拔出危局的路。一次次我增生着困惑,感觉到歧途的晕光,无不眨动鬼界的恶眼。一次次我后怕,叹这人间的每一步,都有叫我覆灭的力量。幸亏我不知不觉躲过来了,险险地获得安宁的生命的环境,又运气地有了一颗日渐清晰的头颅,足以思量脚下的尺度,使它一节节符合着高尚的原则。
我愈加谨慎地前行,约束我自己以万千条绳索,同时严厉地化解各样的关乎自身的死结。我成熟在一瞬间,那时最为珍贵的东西几被毁灭。我竭力复原它,于是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撼动我灵魂深处的根基。
可是一旦要面对众多变形的面孔,我却一阵又一阵惊惧。那是一个个怎样贪婪与恐怖的陷阱:纵然我不惮于舍弃财富与性命,它也以它浊臭而狰狞的模样叫我退却。我如何拿自己的琴瑟与它共鸣,又如何拿它的喧嚣与自己合拍?退回园子,它们是我的学生罢,在我以为施尽了一切最为管用的养料之后,却只有空荡荡的瓜棚,棚外没有结成几颗硕大的瓜果;几片儿小花黄叶,或许将来可成气候罢,却在这时难经风霜了;更多的,倒要拒绝我热切的太阳的光,自个儿在真理之外的圈子里生灭。
我便开始真正观照自我了。它却先说,“你要把我当成一个活泼泼的人,你要放下你斯文造作的面子。”我如法炮制,再三而后看它:它哪是一个模式化的雕塑,它只是一个浪漫的顽童;它傲尽天地而占有天地,傲尽人情而练达人情,质朴无华而横溢才华;这是孤独的一座峰么,也想报复人间的任何一丝讥诮,在讥诮之后更加挺拔,在黑色之后更加晶亮,在游戏之后更加踏实;它从云中来,天生不受束缚的,无论身体抑或心灵,无论思想抑或行为;它自由自在地飞,它要高蹈精神的净土;它来此一遭,绝不要沾染几分俗气,它只想历尽磨难,然后复归天外的世界,重回那一方美妙的乐土;它率性而为的种种事端,没有不在彼时彼刻体现出真实与坦荡,它几乎可以高贵地宣称,它毫无隐藏什么的必要;它从来都以为,它是牺牲自我了,它把无上的智慧只用来为着别个,唯独没用来完善自身;它绝非乐意如此的,它只要尽罢人间的义务,报答人间的情义;结末,它必无牵无挂,悄悄地也不用挥一挥手,带走它完满后的伟大形象。我为这样一个自我惊叹,我想它是身不逢时了。可它哪里是要遭遇天地的时利而大显身手!它竭力一呼,仅为震动几个并非酣睡的人们。如果它失败了,决非它个人的悲哀。
我彻底明白,当人类与人心走到这一步的时候,谁都莫要去指望力挽狂澜。道德给打没了,传统给丢弃了,信仰给磨灭了,理性给麻木了,有谁能够身在染缸而不被玷污?在这弹丸之地,略能幸免于难的,已经希罕至极了。
想起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子,我不禁潸然泪下。至圣先师呐,如今安在?我寻不着他的踪迹,只记得他的训导:逝者如斯乎,无以为伴,且作孤鸿游,四处碰墙头;回头是岸,岸在天河畔,永远无始终。
2000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