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即麻雀或麻锵的近代称呼。当初郑和下西洋时，长期飘流于海上，因随行者千万，终日无所事事，于是发明此物，以为群戏。以往虽有围棋，却因过于高雅，故而走役仆卒，并不热衷。唯独麻将，四人对垒，吆五喝六，入门甚速，入迷也快，因此广受青睐。

观其原理，却是从道家阴阳五行之术演化而来，又结合了围棋相生相克的布局与组合之道。因其出牌时，犹如麻雀翩飞，所以取名为麻雀。又因牌以木石或牛角为材，相互交加之时，铿锵有声，所以又叫麻锵。再经俗世口耳相传，便改称为麻将。

 麻将也属文化中的一种。当然一切所谓文化，从来都有三重功能。其一是通明天地本性与人生真理，借以顺应天道，取法自然。其二是训养世间经营技能，借以指导具体事业。其三是装饰和娱乐，借以悦人感官。

大而化之，历代圣者治国，皆以第一功能为本，由此维系天地人心。而后方能敦劝民力，善用民情，发展才技，为天下谋福祉。他们知道，虽然才技与娱乐可悦一时之耳目，却从不敢用它来代替天道本身。因此对于文化的娱乐与审美的功能，他们就借其庄严、华美、繁荣的表象，来引导大众重德行善，修心养性，以致既不为尘世浮华所污染，又能获得快意身心的真切体验。譬如孔子教徒，以“四书”为人立心，以“五经”为人立智，以“六艺”为人立技，其教化训导之境，不能不说是尽善尽美。

明人崇道，为历代之冠。三宝天性淡雅，智慧高远，他的关于道的领悟，自非一般可比。古人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举凡智者，观春秋轮替，山川变易，而后可以了知真理。并不似近代以来，人所依赖者，唯故藉、书本与纷纭之说辞而已，因此人云亦云，亦步亦趋，除了作茧自缚，别无发见。

其实在文字创见之前，宇宙即已存在，万物即已生生不息。故其载道示道，绝不必依靠文字。所谓“唐虞辑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世间之一切变故，如此而已。古之智者，一切有为的创造，必有内涵极深的缘起。比如丹青，原为了描摹天地之美，心海之壮。比如器乐，原为了仿效大自然的各种声响，从而净化心灵。比如围棋，象棋，乃至麻将，也是从阴阳及相生相克之理而来，以娱乐之表，而施教化之实。

由此观来，世之所传诸戏，绝非赌钱赌物的小器，而是智者发明了来，用以训练心智，体察万物，寓道于乐的教具。方寸之间，见透天理人心。博奕之中，阅尽五行生克。况味之深，远在穷通胜负之上。因此古人之物，并非区区之器，而是大智大慧的结晶，有意囊括了文化的三大功能，而其主旨，又在于察知天地四时运化之理，以及人情物理生克之趣。

麻将共三百六十五块，象征周天之数，或周年之合。人生世间，虽然事情零乱，然其一生之大端，无非“待人处物”而已。由此，可见一个人的智慧心量，人品学问，以及所由与所往。将“人”与“物”合一，即是处理自我与生命的关系。对象无论“人”、“神”或“物”，倘若总取一个“敬”字，自然无往而无不利。西谚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国王，去与那国王交谈，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说的是一个道理。那么“敬”字的核心是什么呢？那就是“仁”，也就是设身处地。《诗经》上说：“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仁”是平等的，所以谄媚不是敬，顺恶不是敬，即使对于“神”，也不能以谄媚之心来敬仰。古人云：“逆水中运，不谄河伯，霹雳破柱，读书自若。”说的就是以天地正气居心，没有一丝一毫邪求的意思。亦即孔子所言：“敬鬼神而远之。”

在待人和处物的轻重方面，圣人先贤的身体力行，早已表达得最明白不过。孔子的马厩着火，他要询问的是人，绝不是马。羊侃的船只着火，尽管玩物俱焚，他却绝不怪罪宾客。因此他们心中，人无论高低贵贱，于物而言，总是第一位的。而且人与人之间，总是人格平等的。

至于处物，麻将讲究“合符”，意味搭配恰当，左右平衡。可以假设方块为城，为地，为栋宇；数字为钱财，小则为小财，大则为大财。那么古之麻将，必如春夏秋冬与梅兰竹菊，因为顺应了时令而变迁，所以能产生千局万局的平衡。更进一步呢，如果方圆组合得当，条贯整秩有序，那么把玩愈深，愈能开阔胸襟，愈能从容于一切言行。

处物的关键，不外乎财用。宋太祖敝衣不改，家人表示疑惑，他则回答说：我为天下守财，决不敢当成私有。所以上天使某一人富，使某一人贵，只是为了让他代天行道，广施恩泽，绝不是为了让他因为权财而自傲。古人重“义”，“义”之用于处物，则是一种大善，足与天心慈悲、原则大道相沟通。当然这样的境界并非强为，而是洞明宇宙真相与事实之后，自然而然的选择。道家说“道法自然”，因此“道”在真正得道者的眼里，并非世俗所论的神奇莫测，也非世俗所想的伟大辉煌。

人的才能有高有下，人的穷达犬牙交错。唯其错杂无序，才好来看天下英雄，能否于纷乱中锤炼出圆容不灭的智慧。古人云：“读史明志。”史之所载，是一个参照，具体之行，还在足下。围棋、象棋、麻将、扑克等等，如果是一个没有智识的人去玩，也不过是简单之至的消磨时间的游戏。等而下之，更是豪赌输赢和攫取钱财的邪具。当然它本身并没有这些，只是因为人心，才使它们沦为了下作的物什。这便玷污了先贤圣者的雅意，错用了宇宙造化的玄机。也就是说，一个穷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人，在玩物之时，思想中所经验的，意思里所成就的，绝非一般所得。

那么麻将的涵泳，也决不寻常：其一是平等心。三百六十五块牌，以天地人三才分列，没有一张牌是绝对大的，也没有一张牌是绝对小的，一切价值的依据，都在于组合的需要。其二是独立性与和谐性。在合作之中有独立，在独立之中有合作。等而化之，他便能在任何场合与任何环境，既不丧失自我，又能与一切协调、配合。其三是灵变轮回。它虽承认先天的因素，却更相信在一轮一轮的取舍之中，一切都将发生着变化。其四是“三和”。明朝宫廷立三大殿，“太和”、“中和”与“保和”。与此相对应，在明朝发明的麻将里，同样贯穿了这种原则。那么导致麻将获胜的因素，同样在于争取天时、地利与人和。　　 

目前之中国，乃至世界华人圈里，打麻将的人数以亿计。只是人多以此为消遣和打发时间的玩具，而于麻将的智慧，并无领会。愤世嫉俗者，以为麻将使人堕落，因而大生诅咒，却无力挽狂澜的途径。究其实质，并非麻将本身让人沉沦，而是人类的整体道德低下，而且还在一日千里地下滑，因而人们才忽略了先贤创造它的本意，只用了它最末的娱乐功能，来应付我们的生活。

如果真能明了这些玩物的原始创意，偶一为之，又能从中体味人生真谛与天地造化，从而经营更为和谐美好的生命历程，亦是一件美事。（此文与春秋先生共笔）

20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