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他有三点困惑，一是当前职业与当初专业风马牛不相及，二是听任何话读任何书都难坚信并实践，三是遇事总会因为突然而至的心理障碍而绕开。最后他问我：“我是不是虚度了三十几年光阴，我的人生为什么没向规划的方向发展？”我不想就事论事，我只能从更开阔的角度说，绝大部分人都在虚度时光，绝大部分人生都偏离了他们最初的想望，绝大部分中国人都被后天观念严重束缚，绝大部分机遇或教训都被人们浪废，绝大部分时间或场景都没对人产生有效影响。

即如这样一个例子。他本对某一群体颇具好感，但他在上海某一张贴栏看到他们的讯息，唯因这讯息和贩卖假证、疗治性病之类的地下广告混同，他便得出结论：他们既已沉沦到如此地步，他们也就不值一提；他们奉为圭臬的那些经典，必定难有可观之处；如果他们面临重重险阻而仍持守信念，那就只能用“走火入魔”来解释。然而，金子的质地绝不因为沙砾的埋沉而变易，只是慧眼才足以发现沙砾中的金子，愚眼才只能发现金子表面的沙砾。当年释迦牟尼初传佛法，他也仅是“八狮”之一，在鱼目混珠、真假难辨的八种宗教共存、相争的纷乱时代，佛法真理即在其中。同样，在诸子同出、百家争鸣岁月，高德大道即在其中。

他和许多人一样，很难认识正反同出、相反相成的人生真谛。人生的每一步，从大处讲，每一过程均非偶然，每一细节均有深意，每一种结果都在了断过去的某种因缘，都在奠定未来的某种要素。我们在过程中的最重要获得，决非知识、技术或学历，而在习惯、意识与智慧。换一句话说，如果此一过程已深刻影响你内在的性情，已自然导致你外在风格的嬗变，已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你全部的能力结构与观念系统，它就不可或缺，弥足珍贵。即使你已损失外物，或没实现预期目标，甚至在很久以后依然感觉那是一出悲剧，它对你成长、成熟的价值，仍旧不可低估。

人生不如意事八九。人处既迷且苦的尘世环境，又被天地规则死死限定视角与智慧，还被生生世世积累的罪业纠缠，如何能够万事如意？因此人生的最大意义，莫过于坦然接受注定要来的种种历炼，欣然体察酸甜苦辣的种种况味，再因历炼与况味而偿清怨缘、提升心性、强化善念、返归本真；名利情意于你的种种表现、纠葛、阵痛或欢喜，不过是天地神佛给人设置的世俗状态，不过是命运之手借以操控人生的外在形式。如果人生执迷于后者，而将良知、正义、诚意与神性日渐湮没，直至放弃，即使他能在事功、金钱、情感等等方面取得所谓巨大成功，他也是在将大好时光虚度。其实，这还不只虚度与否的问题，而是在将生命虚耗直至彻底扼杀。

再看朋友的三点困惑。职业与专业错位，本是人生常态，大部分人都会遭遇。因为命运之手决不视你能力本身而寻合适位置，而是据你生命全程的因果与从善积德的多少，设定你如此这般的人生。所有怀才不遇、怨天尤人、怒发冲冠的人们，都没有必要把责任外推，而当反省自身，净化心灵，重振道德，再待良机。如果外推责任，进而投机取巧、不择手段、无恶不作，必定自废德行，自毁根基，自绝生路。当然，这也是当前众多活跃在台面，志得意满、心狠手辣、为私为我者的常态。他们的下一步，就是灾结祸连，直至非正常死亡；再下一步，就是永受狱火煎熬，再难复见光明。

人都有耳目，人人都曾听闻格言警语、圣人言论，或者多读传统经典、当世奇书。即是说，人人都能记忆、言说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真理性表述，都能多少因由这些表述作出判断、支配言行。关键在于，人多在履行听闻、阅读的表面程序，并没用心体悟真理并实践真理。首先在体悟方面，人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言，故乐将真语俗化、浅化、伪劣化，既使其变得面目皆非，更使自身在误用、误传的路途上心安理得。其次在实践方面，很少有见不打折扣的个体，尤其难见终生不打折扣的个体。本来，因为反复实践的过程，真理的标准、内涵与境界必定不断升华，直至完善、圆满。但在浅尝辄止、无心无力、不专不恒的人面前，纵是真理，也只是一副噱头或一种借口，发挥不了什么效力。

于是，人就在事相不清、真理不明的前提下，心理的阴影愈益深重，观念的痼疾愈益顽劣，维护私心与私利的意识愈益强烈，也便日渐迷失自我，步入邪途。其特点在于：宁愿相信人鬼，也不相信神佛；宁愿相信俗语，也不相信天道；宁愿相信利益，也不相信道德；宁愿相信假象，也不相信诚意；宁愿错怪他人，也不直面自身；宁愿只顾眼前，也不念及永远；宁愿死守一隅，也不广开心窍；宁愿痛失生命，也不轻失名利；宁愿焦头烂额，也不静坐闲观。

所以，人之虚度时光，往往表现在：倘他患得患失，所得亦将失去；倘他逆天叛道，所得必致祸患；倘他一味外求，真我也就丧失；倘他一心为私，必定不遇公平；倘他游戏时间，即被时间之神游戏；倘他玩物丧志，必被幸运之神厌弃；倘他囿于一孔之见，天下也就残缺不全；倘他乐于自以为是，心胸也就狭隘之至。相反，其人生、生命、注意力的全部，可能只是一抹阴云、一个职称、一份薪水、一个女人或一条经验。

总之，时光之所以虚度，唯因不善、不诚、不包容、不内求、不敬天地、不信神佛、不追求真知、不向往大觉，而已。

2008-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