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梦，梦中您身临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想来并非吉兆，故我拨通您的电话，以探近况。

您是我高中时的数学老师，不仅在当时，而且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们都因教与学、来与往的多重牵连，沟通得充分而深入。那时我一边在课堂听讲数学，一边在课下抬一只酒桶。酒水由您的夫人经营，她却难以自个儿在街头和学校之间移动。我乐于在每天早晚各走一程，酒香、朝气与符号的奥妙并非没有必然的关系。关系的最深之处在于，我到底发现一位极富个性的教师。您似有挥洒百万雄师的气度，眉目及身手的表现都极从容，而且深邃。您想骂就骂，想笑就笑，谁都可以被抬举上天，谁也可以被践踏于地。彼时我最大的自信在于，我只一味地受您雨露，而不遭遇任何风暴。后来我深刻地认定，您喜怒分明、举重若轻及鞭辟入里的力道，最能贴切我的需求与走向。也许我多年以来的慷慨、伟岸与穷尽真理的追求，多少与您当日的濡染相关。

您也在我兴办学校之初，送来次女与其他一些学生。我面临了许多困难，您不仅于经济施以援手，更支持我着力培育习惯、观念与自我教育意识的崭新思路。您一次次到成都，我们坐而论道，尽管言辞间的交锋异常激烈，却多能在彼此催化的态势里达成共识。三年里我饱经跌宕，跌宕中学生和我一起承受。我的教育究竟失败与否，那将从他们的未来人生去看。我相信他们即使没有学会任何实用的技术，也会因为习惯的有效训练、心性的反复磨砺、观念的极大开拓与真理的持续冲击，开启非同寻常的人生与轨迹。至少，您所带来的一批，大都真诚善良，乐观坚韧。

他们离我而去，至今仍情同手足，意气风发。我却跌宕不断，一晃便是七年。七年前我从北方返回，您立即就到家里来了，说我遭此大难，您不能不来探看。我们在乡村瓦舍，就炉火而论人生、命运与天地，其心也拳拳，其意也切切。某日再到成都，您旁观我与茂子的争辩，虽笑而不言，却知一个世俗的记者当然可以作到总编，却永远不能如我，即使身无分文，也能在真理的视界无限通畅。虽然我也与他应和，说您一生探奇求异，急欲成就大智，却在大半生后，依旧迷茫无措，但我始终期待，因为此一种根器与想望，决不至于落到不明不白、不生不死的绝境。我的经历却似定格了您执囿一时的识见，识见以为如我一般的不惜赴汤蹈火而坚守信念，最是不明智的选择。因此在我复出山林与四壁之后，您唯一的言语只是劝我退避，退避三舍，直到和您与茂子一样，一样安于本份的生活、工作与思维模式。

一年前如此，一年后仍然如此。即如您刚刚在电话中所说，您不准备听取我的阐释，也不准备接受我的书籍，自然更不可能重塑那一套心智系统。因此我很快明白，昨夜的梦兆竟然为何：您从光明的天国跌落到黑暗的深渊，您从坦荡无垠的前路龟缩到一孔之见的天井，您从百病皆无的身心转化到病入膏肓的死地，不用我再说，谁都可以明白您的后路与近景。

可是在我写作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许您正在千里之外洋洋自得，您说可惜那小子天赋大才，而今却固守一条不归的死路。您说您从惯见的江湖伎俩中熏陶而出，所以最终能有不颠不破的归宿。您可能望洋兴叹，您最优秀的一个学生，却是人生的最大败家；您一生不曾走出至为关键的局限，却可一直享受安逸的生活。再细致一些，您会说那人是不是入了某种极大的误区，所以无畏于天才、爱情与功名的丧失殆尽，也要执守一心的真念？

如果又到促膝而谈的时候，也许我会把您的每一种困惑都说清楚。可是在这封短札里，我最多只能提供几个有限的问题，由您在闲暇之余琢磨：如果百年之后一切皆无、皆空，皆失却记忆，皆化作尘土，那么我们在此时此刻的消受与创造，还能有什么意义；当您确知真理与谬误的界限，又确知磨难的动态过程之后就是宁静与永恒，您可不可以忍受当前只关身家性命的代价；将全部所谓科学的理论与追名逐利的经验整合，看它又能从哪里道破生死、盛衰、久暂与大千世界的真相；当一个人已经百炼成钢、柔韧如水、大觉如圣的时候，还能有怎样的顾忌与畏惧；当您只在生命的终结才知错过了我所苦苦传递的福音，您是否连哭都哭不出来。

换一个角度说：此生我需要什么，虽然有关生计、名利与情感，它们却都不值得倚靠，当您真正奢求健康、明悟与永恒的幸福之时，才知前者正好是后者最凶恶的杀手；此生我的价值如何，虽然有关亲朋、家庭与财富，它们却与心灵、身体的自由没有多大关系，当您一生的经营都化作双眼最后的一丝幻影，您还有没有勇气为自欺欺人而侥幸过关的行径自慰？

您是我高中时的老师，我却不想以寻常不过的世情来对待这种邂逅。我知道您先来到人间，就是为了等到今日来听我启蒙善性与神性的言语。如果自问以何种方式来升华师生间的伟大情谊，我说只有在听闻您的识见之后，还报与您以更高、更透的真理。

我是想这么做，却不知您是否仍旧关紧心扉。即使您一时无法解开心结，您也得听我最诚挚的忠告：退而求其次，尚可于传统文化的经典中寻求修身养性的真谛；反之，决不可以像一只无头的苍蝇，虽想死死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懵懵懂懂撞进天地间最为险恶的罗网。您虽没有看见它，或者为它的表象所惑，但它的本性如此，必不因为您的短视与浅见，心存一点点善念。

就此作结，但望在拨云见日之前，您尚可拔出难以自拔的泥沼。

2006-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