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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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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的最后一日,又到一年的最后一夜。按照惯例,我们这一家,必在晚饭后的堂屋,燃起一大堆柴火。大家围火而坐,畅谈过去与未来。因此堂屋的柴火与絮叨,便是我们大年情境的核心。用父亲的话说,火堆边的人越多,他们的心思就分开得越少。我们兄妹也常说,那么我们每年都在家过,都带了老婆与孩子,齐齐整整一堂,好让他们的心也是完整的一颗。
以往我们都这么做。我们平稳地生活,平稳地过年,平稳地总结与计划。然而变故从上世纪末开始,我们关于过年的团聚愿望,居然年年落空。
譬如今日与今夜,陪父亲上坟的,只有我的儿子,决无他的儿子;陪父亲烤火的,只有母亲和她的孙子,决无我们兄妹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芳姐及其四口之家,流落在成都的某一隅。父亲问她为何不回家,她说主要因为老二。老三到丈人家去了,老三不能不作这个选择。他妻子说,既然不回老家,就只有到她们家去过。此前无论怎样,老三都把回家过年看得最重,他说父母的身边没有儿女,必是儿女的大不孝。他却在今年不回去了,他在电话里对父亲说,因为老二牵动了一家子,我们都得从他的角度考虑。
老二就是我,我由父母送读二十年,从小乡村读到大都市,从放牛童读到研究生。姐弟则非得辍学不可,否则因为艰难的乡村境况,我便持续不了读书的历程。我一度被视为全家的骄傲与支柱,我将姐弟带出农村,一起在成都办学校,搞电脑,开文化公司,各往文学、教育与技术的路上走。那时我们的激情、潜力,以及对于生活的信心,都日复一日高涨。
但我突然去了北方。我不得不去,我坚信自己拥有表达真实意愿的权利,同时也有这种义务。谁知我回来时,一切俱已失去,包括我的满头黑发。我回老家过大年,母亲揩拭不尽泪水,父亲则笑问我的头发,都去了哪里。我们一同大笑,笑财物被洗劫一空,威胁无处不在之时,毕竟可以回来烤柴火。老三没有笑,老三将我拉到一边说,你得牢牢记住,倘若再有一遭,我们谁也承受不住。我说是的,可是有一种力量,它必无所不用其极,而我与我们的诚意及善念,又决不可能屈就。
老三长叹一声,他和父亲母亲一样,心头长驻了某种阴影。阴影在次一年的冬天达到极致,因为我的磨难成为事实,连芳姐夫妇都不能幸免。那一个大年夜,只有老三与父母陪伴。他们与我们远隔千里不说,尤其紧要的,是彼此间绝不可能通点声息,报个平安。老三后来屡屡提及,说那时的欲哭无泪,是因为泪水早已流干;那时的肝肠寸断,是因为肝肠早不能自成一体。当然他是说他们自己,他意料不到另外的处境,绝对与哭泣、伤痛无关。比如芳姐及其夫君,正被一次又一次威压;我与我的学生,也面临了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历炼。也就是说,我们唯一的心思只是在于,时刻强大自我的意志,以便存活,以待来春。因此泪水与肝肠的反应,绝对完全多余。
此后的一个大年夜,我居然可以和他们通一通电话。父亲只是笑,母亲则拿着话筒泣不成声。仅仅那一瞬间,我便透彻地悟会,当母亲的心破成碎片时,到底会是何等模样。当然父亲从另一角度,用最明白不过的话说,你并没有错处,错的只是它们。
当我终能和姐弟浩浩荡荡一路回家过年,也就是去年的今日,阴影依旧在父母的心头长存。一则因为小史不在,二则因为更多针对于我的眈眈虎目。小史是我的妻,小史在我即将自在的时候,突然置身险境。虎狼之意未尽,我便在柴火旁为大家烹调火锅。他们谁都在口头说我的味道不错,虽然我自己明白,我这手艺实在差劲透顶。然而我们的共识在于,我能得着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千难万难。
年后我就只能流浪。我不能呆在一个既定的位置,坐等虎狼的爪牙给我套上莫可名状的枷锁。虎狼之所以为虎狼,自然无须寻找任何理由,也无须事先彰显狂怒或侵袭的征兆。我从家与父母作别,我说过年一定回来,和大家一道。我从成都与姐弟作别,我说过年一定回来,以便和大家一道回家。我从沿海打电话给姐,我说我很想回来,咱们好一道回家。姐却劝导我说,目前最好不回,因为回来比不回来危险。
我说:为了春天的团聚,我可以不计较。
姐说:春天需要你去创造,却不是由你回来等待。
我说:我已明白,大年夜就由你们到父母跟前陪伴。
姐说:我们也不回去,我们也得全力以赴为了春天。
我再和父母通话,父亲说不回来也好,只要平安就成。母亲说狗依然是狗,只要它们还在狂叫,你就最好不回来。我问,可是你们呢?他们淡淡一笑,说我们还有什么期求呢,只要你们不再遭遇险恶的风浪。
我极畅快地挂断电话,我知道这一家,和有着同样遭遇的千万家庭一样,因为某种高压与磨难,早就柔韧无比,坚定无比,通达无比。
这正是我们与人的全体,所谓希望的真正所在。
2006-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