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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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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下午,我和母亲通话。我预备了很多话要说,却一时凝噎,因为母亲只是哽咽。
这已是第三个年头,我不在母亲身边,甚至春节也无法团聚。我多次梦见她,但不是从前的场景,就是未来的场景。然而此时此刻呢?我或可想见,她已头发斑白,皱纹密布,满脸俱是风霜,满心俱是酸楚。我却迟迟不敢和她面对,哪怕是通几句信,或是一个电话。
母亲只是哽咽,然后是漫长的沉默。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话里也夹杂些故作轻松的欢笑。因为是大年,远近都有些零落如泥的鞭炮。但是悲哀的阴影实在强大,它由远隔千里的山川铸就,当然足以压碎一个女人和她一个儿子的心坎。
女人是农妇,儿子是书生。农妇与大好的国际国内形势无关,她也不需要知道政治、法律意义上的是非与对错。她由土地而生,而长,并造就一副田间地角的头脑。其中既有传统千年的根性,也不乏几丝现代朝野的气息。可是最重要的,却是她与儿子血肉相连的心结,以及心结里她们之间了无界限的真切感知。唯此,母亲即已断定,我和我的兄妹无辜,错的只是它们。它们不仅垄断了城市和干道,而且垄断了山村里男女老幼的神经。因此母亲也断定,她所遭遇的骨肉分离,和她身边大体一致的冷眼、闲言与鸿沟,错的只是它们。
我是书生,我却无法在棍棒面前讲清道理。我想没有什么是我讲不清的,但它们要么不听,要么听了也等于白听。我的苦痛有两个。一是直面众多懵然无知的脸色,我确知它已病入膏肓,我却救不得它们。二是母亲心头的任何一点颤动,都揪紧我自己的心。
母亲只是哽咽,我多余的话都溶进她的沉默里,她传递的却是无与伦比的忧戚、绝望与挂念。不仅仅是她在哭,我知她旁边的水井、屋脊与松柏,都在和她一同悲泪。我实在无话可说,我怕我也爆出一声哭腔,使她紧缩之至的肝胆碎裂。我匆匆挂断电话,回头却再也揩拭不净自己的眼睛。我很少有泪的,但我是为母亲而哭,我不需要顾忌。不过这是险境,我并不拥有痛哭失声的权利,我依旧要硬生生地忍耐。
如果母亲有所感知,更要悲不自禁。
当初芳姐来看我,顺便提及母亲。她说母亲才听得我们一家三口的变故,立即就想冲过去要人。母亲说,我知道我的儿子,他绝不会乱了什么,我就是不要这条老命,也要去讨个公理。
我神色一凛,真就像是看见了母亲。她风尘仆仆一路,还没清除些偏远小村的愤懑与疲累,即已迷失在城市如网的方向里。她终于寻到相关的楼,才建立不久的楼,高大而森严。母亲一头冲进去,却不容分说,立即就给轰出来。母亲又冲进去,结果还是被轰出来。没人听她的话,也没人给她一张温情脉脉的面纱。母亲根本就不知道,当一架庞大的机器开始针对一个人或一个家庭运转时,农妇和书生都只有无能为力的份。
我惊出一身冷汗,这除了是将她往死路上推,别无任何意义。我可怜的母亲呐。
还好她被拉住,她就将心思转向我的儿子、我哥我姐的儿子女子,她不能不悉心照顾他们。
还好,芳姐迅速回家了,她们便多出一副柔弱的肩膀,合力扛起潜移默化的道义,和一屋大小风雨飘摇的生活。
此前我们已动荡一次。
我忽地去了北方,回来时损失惨重。临行时我本想告诉母亲,但我强行忍住了。我想她还不能理解我的选择,而我在一时之间,竟能看淡一切别的物什。我不是说我连母亲也可以不放在心上,而是指那一时刻,没有任何对象比我想要达成的目标更重要。
我意图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最多我的兄弟姐妹知道,母亲也便免得一次惊动。可事出意料,风波所及的范围与深度,却是先前不曾想到的。第一是它横卷一切与我相关的人事,好像我所存在过的所有时间和空间,均有极其严重的嫌疑。我的学生、朋友与亲人无一幸免,其中当然也包括我的母亲。第二是它要索取大量的钱财,而且钱财比事件本身的性质,似乎还要紧得多。我哥我姐没法,只好主要向老家求救。母亲立时感觉到了,随后又听了成都回去的许多人说,自然要惊愕万分。第三是我已自在,且是回家过春节时,它们还来大呼小叫,一回回逼问我具体的去处与动向。
我回家时先喊一声爸,再叫一声妈。爸来揭掉我的帽子,特意瞧瞧我新近的发型,口中还轻笑一声。母亲却笑不出来,她紧锁的眉头松开一半,另一半却再也不能松开。
她首先要面对的,是从此以后,我在主流的社会里,还有没有合格的或正式的身份。这是不言而喻的。母亲是农民,她一心期盼我有个体面的职业和头脸。我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这一步,谁知转眼之间,我又一无所有,并且随时面临了重重危险。母亲的心肯定要滴血。无论怎样,我都花费了她半生心血,我之于她的份量,可能压过一切。
然后她要想,为何我会一念之间,就把父母兄妹都抛弃。我代表着她未来的希望,按照她的说法,我却主动去葬送了前程。我想说自由、权利与独立的精神等等,但母亲不管这些,也不愿意弄懂这些。她刻骨铭心的印象只是,她含辛茹苦而抚育出的儿女,自该和她息息相关,绝不因为任何原故,可以诀别自己的父母。我无从辩白,只能说过去我从没这样想过,今后也不会这样做作。
可事隔不久,我再次遭遇同样的变故,而且累及我的哥姐与学生。母亲也许怪不得我,因为这次我是被动的,不似上次那般主动。
我曾私语,母亲如何经得又一轮打击,这是比地动山摇还剧烈的一类。说到底,是我们开拓多年的财富、荣誉、纽带与立足点等等,全都毁于一旦。而且,我们所在的家族,历来都清静得很;现在却自我和我这一家开始,屡屡不绝意外的灾祸。
每次我离开老家时,都由父亲送到车站,母亲则只送到半途。
从家门口出发,经过两道田埂,转过一道山嘴,我们就将过一条小河。母亲转过山嘴就止步了,待我们拉开一段距离,才又远远地跟上。
先前我不大回头,母亲的泪就噙在眼眶,我不忍看见。她也不想我看见,所以有意挪在后边,还用一只手臂半掩了脸庞。我到远处才频频回头,我们四目相对时,看见的都是萧条的轮廓,任凭泪水纵横,并不需要掩饰。
二十年来,年年如此。
母亲就不仅仅是我无限审美的一道风景。
她站立或送别的姿态里,一面有催促我远行的意思,一面有不忍分离的意思。关于前者,是因为穷乡僻壤的地理,由不得我有任何大的奔头。后者却是她悲苦一生的心思,都在儿女身上,只有她全看在眼里,她才感觉着踏实。
她的不安是永恒的,从我坠地的一刻开始。
当不安并非一种虚拟的氛围,而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危险时,她会怎么样呢?
我用我全部的知识与体验去洞察,却不敢相信,我的猜知会有多少合乎情理的余地。我是说,母亲的心深不可测,因为她简朴,别无杂念,所以也就厚重、执著到极致,容不得任何经验、理性与感觉的忖度。
母亲留意我的一切,包括婚姻与恋情。当我试着描述小峰时,她断然表示反对。我知道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的姓氏与她在一封信中的说法,犯了母亲的大忌;二是她并非一个也能考上大学的女子,却又漂泊到了南方。
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根据我的结论,都是小农特色的鲜明体现。我想这是不可撼动的,我没有理由来苛求母亲,也不准备触怒她的心弦。反正母性所赐与我的一切,早叫我无法回头去伤害她半点。那时和现在我都认为,我再激进,再浪漫,再追寻自由和独立自主,再有多么高深的学问与见识,都不配找一个借口去刺激母亲的心。
我一面要坚持与小峰的爱情,一面又要寻找一个循序渐进的途径。小峰却突然到家了。我大吃一惊,急忙趁母亲赶集还没回来,带她绕后山一个大圈,随她一道逃避。谁知母亲一回到家里,立即就张罗了鸡鸭茶水,预备极盛情地待她。原来一旦到了节骨眼上,首先是母亲来包容我的,而不是我去包容母亲。我惭愧之至,自忖这弄巧成拙的举动,其实是对母亲和乡村的亵渎。
但我已经步入另一种轨道了,我开始打起一些幌子,动用许多心口不一的念头。
其一是我终于拒绝小峰,我却拿了无辜的母亲来做挡箭牌。其二是我已结婚,我却不顾母亲的感受,很快吵嚷着要离婚,也无所顾忌地和云凤往来。母亲很少看在眼里,但她听在耳中,闷在心里,忧戚的阴影弥漫全身。她直接或间接表达的意思是,我们家族还没有过离婚的先例,我所热恋的对象,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我极尽劝说的能事,而且杜撰许多自以为是的理由。我最强烈的言辞是,她既已干涉了我第一次自由恋爱的婚姻,我就不能再被第二次干涉。我甚至说,选择婚姻对象的是我,只有我才能对我的幸福负责。
母亲忧戚如旧,却越来越保持沉默。我知她已退让,主要一点只是,我得拥有自己的儿子。但最终证明,母亲才是对的;她一向都说,千个万个,不如先个。我所迷恋的表象,并不能抵挡本质矛盾的冲击。云凤亲手败坏了自己,夏雨也适时退回自己的窠臼,真正能够风雨同舟的,只有父母兄妹和我的妻子。
我该为此而向母亲道歉的时候,我却去了流离之地。母亲当初的伤口还没愈合,又给撒进一把盐巴。
越往后来,我冲击母亲的次数越是频繁,一次也比一次更加深重。追溯到第一次,还在爱情风波之前,我才读高一时,就曾偷偷地远走高飞。
我摸清父亲在森林中伐木的地址,即决意趁暑假一游。但母亲肯定是不同意的,一则怕出危险,二则也暂时凑不出盘缠。我却找小峰借了钱,又骗母亲说是跟了班主任去,随后就进了大山,又迟迟反馈不出信息。
母亲等了几天,立即感觉出了问题。她往学校去一问,才知我撒了大谎。此后的许多日子,她都顶住烈日,仆仆奔走在寻找的路途。后来听芳姐说,母亲每夜都辗转反侧,泪流满面,不时还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
邻居却是幸灾乐祸的,她们甚至找上门来说,他都吃枪子儿了,法院早就贴出了告示。母亲无力和她们争吵,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悲情里,不断想象我可能遭遇的各种惨象。芳姐说,母亲并不是自己容易垮掉的,而是想代替我垮掉。
我又突然从原始森林回来,母亲却只有惊喜,毫无责怪我的意思。我倒难为情了,赶忙说出许多解释的话语。母亲只是说,今后走哪里,总得和我说一声。我说是的是的,我再也不会随意乱走。母亲说,没事就好,回来就好。我说,你没事才好呢,不然我饶不了自己。母亲说,我又没去大森林,哪会好端端地出事。
我拉芳姐到一边,左右了解些详情。芳姐说些母亲的大概,而后强调说,她还以为你恨她,恨这个家,所以才不辞而别。我说,这咋可能呢?芳姐说,但母亲就是这么想的,她将自己反复责怪了百遍千遍。
开始我并没有读高中的打算。按照乡村学校一般的做法,就是初中毕业考个中师中专的,即已万事大吉。我初三时复读一年,果然上了中专的线,当时可是个大好的消息。
我预计新生活即将开始,至少我作为农民的子弟,不用再回到农田去劳作。母亲催促父亲从北京赶回来,然后和他一道计划未来。母亲当然为我高兴,但她又极是沉稳,好像先已感觉到某一程路,不仅还漫长,而且绝不平坦。我看出母亲的心思,颇是惊异,却也有了隐忧,暗暗准备着应付各种莫测的变数。
情况果然不妙。我们花了不少钱,依旧没保证到录取。我本已厌倦了为考试而考试的攻读,早想就此一跃,进入自由的学习之境。但现实很严峻,我连应考的书也可能读不成。我清楚我们的家底,读重高是读不起的,读普高又等于白花钱。
我立即坦然,决计从此告别学校,专心做个现代化的农民。但母亲跟着就和父亲来了,他们显得很沉重,仿佛我随时都可能出个什么差错。我说没事儿,不读就不读了。母亲说,可是我们的意思,就是你想读的话,还是可以读。我说,我读是想读,却怕家里支持不住。母亲说,这便不用你操心了,我们总该想得到办法。
我们是在一个傍晚确定这件大事的。那时万籁俱寂,山丘和田园都静静沐浴在夜色里。山村的人都不会料到,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母,居然要送我进高中,从而打破几十年里祖祖辈辈在田间地头的轮回。
我想那时他们并没有指望我上大学,他们第一考虑的,显然是顺我遭遇打击之后的某种心思,以便我从悲哀中复苏过来。他们从天性的角度出发,并不需要顾及自身的得失,以及眼前勉为其难的条件,当然还有邻人诧异莫名的白眼。
很小时就有人对我说,我非母亲的亲生儿子,我不过是从别家抱养来的。开始我不相信,稍后半信半疑,最后或已证实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母亲心中一直有个结。然而无论事实本身如何,谁也无法影响我对母亲的依恋与敬重。我勿须列举任何实例,我只依凭天然的感觉来说,我们是唯一对应的母子,有她才有我这样的儿子,有我才有她那样的母亲,我们牢不可破。
即似我处险境,我最担忧的,莫过于母亲。我怕她性子急,陡地气火攻心。我怕她哀思过重,使得形销骨立。我怕她强忍苦楚,落得一身病根。我怕她满腔付出,终究空空如也。
反过来,母亲她也必然这样看我。譬如她从未打我一回,我却给一群暴徒殴打。她从未骂我一句,我却给不三不四的流氓痛骂。她从来都指望我安宁,我却给抛进魔窟。她从来都期待我富裕,我却给弄得赤贫。她估计我吃不饱,穿不暖,又没人体贴,也没人周济,动辄还要被清洗身体和脑筋,自然焦灼万分。
我也焦灼万分,因为母亲的焦灼。
但她是真正的腊梅,五六十年里从来都不屈不挠。她瘦弱的脊梁也比得钢铁,早也传承到我的身体。我们一道焦灼,却也一道看向前方,看向命运的终点和善恶的终点。
我所还报于母亲的,不仅是我始终如一的挺拔,还有我一路证悟的真理与正义。它们由我父亲和姐弟嫁接,必已照耀母亲以光芒。
持续追求的智慧、生机与道德,终将赢得我和母亲激动而欢欣的拥抱。
20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