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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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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彩云自己的话说,她正处在一个极其艰险的境地。我问如何可以解脱,或者如何可以帮她解脱。她说我帮不了她,她也只能隐忍以前的因所结下的果。我哈哈一笑,我说我自有办法,我首先成为人中的英雄,而后再向天命挑战。她苦笑着摇头不止,说那不仅无济于事,反而雪上加霜。
我似信非信。我确曾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死死定住人生一世的轨迹。但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挣扎,既使我不能取得胜利,我却至少可以知道所以如此的原因。
我在高中毕业前填报抱负天下的志愿,我规划此后的第一步,就是在北方最好的大学就读,而后在西方最好的大学就读,以便获得最为开阔的视野。我似乎从小就有学习的天赋,因此向来以为世间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应付这种纸上谈兵的游戏。我却在高考前三天得到大哥车祸而亡的消息,他在江苏骑自行车,迎面撞上急驶而来的大巴。他仰后飞出一道偌大的弧影,再血淋淋瘫倒在地面。我在高考时的三个夜晚,睁眼闭眼都能看见他惨烈的影像。我没一刻安眠,我却在考场上睡得香甜,直到梦中也在赶考时,才恍然惊醒来答几道试题。
我刚刚上得重点线,最后连本科也没取上,只进得师范类的专科。我一度对彩云说,如果没有那件事,情形显然大不同。她却淡淡一笑,说一切都这么注定了,你无法假设已经过去的生活。我问,那么命运究竟是什么?她说可以这么讲,当你回头来看每一件偶然的细节,才发现它本该如此,决不可能别样。
我似懂非懂,但我才对小峰有了一点点爱慕的意味,彩云就先知道了。我是远在四十里开外的中学校滋生情意的,我对谁都没有讲过,甚至连我自己都还有些犹疑。她却从乡村赶来说,你似已私订终身。我本想坚决否认,但我否认不了心头实有的恋情,也便点头默认。我问我们的前景如何,她莞尔一笑飘走。
我在大学的第二个学期,正式向小峰表白。小峰说如果有缘,她就随缘。我们在其后的两三年里,每周通一封信,每月交换一张照片。她说等我一毕业,她即从广东回来和我结婚。那时唯一的阻力只是父母,他们不太乐意我去选择一个没有学历也没有正式工作的女子。我极轻视这一点的,我想只要有我们强大的意愿就行。
但在毕业前的两三个月里,虽然我一连发出八封信,她却没有一点点回音。我只能在最后一封信里和她告别,并表明从此不再与她往来的誓愿。室友不忍我莫名的苦痛,随机介绍一名英语系的女生。我与她认识不到两三周,事情便不可逆转地推进到婚姻的殿堂。后来我对彩云说,那可是病急乱投医,心智焦灼迷茫之时的蒙昧选择。她却淡然一笑,说命运就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霍乱在这之前爆发。整座城市都处于恐慌之中,校园也不例外。我们再也出不得校门,校门外的人也不得随意进来。每一角落都在消毒,也都发出足以刺激所有器官的漂白粉味。有人精神失常,居然从六楼一跃而下,真正摔成一张肉饼。有人发出一阵阵尖叫,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我还自在一些,只在某一个夜晚冲动一回。
那是电影晚会结束回来,同室的大黄二黄意犹未尽,乘兴挺举一副哑铃,又一次次砸落到地上。底层的人们忍受不了,齐刷刷跑上来要带走作案的器具。我进屋时突然看见他们八个围住室友四个,我就指定来者中的一个鼻子说,你马上给老子滚出去。谁知他不退反进,同样指定我的鼻子说,老子就是不滚。
中文系的人不断涌来,反转过去将他们八个包围。涌来的人流问也不问一声,即已出手。我见外人都出手了,我再不出手的话,实在过不去的。我一拳击中一副胸膛,他跟着就逼过来。我退到窗前,猛地一把按住他的脑袋,顺手操起一只玻璃杯。我是想要狠狠掼下去的,我在混战的场合早已瞪红了眼睛。我把它上升到你死我活的拼斗,不置之死地肯定不行。我的手却在半空顿住。没有谁提醒我,我也没有在大脑深处发出个什么指令。但它就直楞楞的顿住,根本就不曾和我商量。也就是说它先顿住了,我才猛然明白这开杀戒的心要不得,只会沉陷自己于绝境。
我们很平和地结束一场厮斗,因此相安无事。但我总想知道,是什么力量在眨眼之间,终止了我怒不可遏的势头?
我从一踏入高校开始,即已在图书的海洋沉浮。从文学到历史,到哲学、军事、政治与科技,再到主要信仰的体系与神秘的案例。每一天我都沉浸在各种各样的学说或流派里,它们有过许多交集,却也在思想的尽头大相径庭。它们的一切概念、观点、逻辑、现象的跌宕与冲突,都在我的脑海中进行。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食不甘味,坐不安席。
我力图将形形色色的表述整合,升华,最后一劳永逸地解释世界,阐释生命,指导人生。我在智识无限丰富的同时,失落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它们都设定了太多的上限与下限。亦即它们的说法在相应的范围之内,勉强可以自圆其说。可是范围之外呢?
我要追问的是根本,终极,最后,以及根本的根本,终极的终极,最后的最后。我不想半途而止,不想在有限的圈套内自给自足,更不想随便接受某一套形而上或形而下的主张之后,即便心安理得的自欺欺人。
当老子将“道”终止于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的时候,我们就只能读到许多“道”的表象,而无从推究“道”的本原。孔子只讲做人的理,却敬鬼神而远之;但我恰恰想搞清楚,为什么要以中庸的原则做人,人之外的鬼神又能有哪些默契。此外如“超意志”、“利比多”、“我思故我在”等等,更多只是一叶障目,但得一孔之见,却不见整个森林的呓语。至于科技,除了越来越多的疑问,以及越来越固步自封的胡同,我寻不到物质之外精神实存的依据,寻不到另外空间与另外生命的确切足迹,更寻不到强大得多的信仰力量的来龙去脉。
我进一步的疑问在于,如果生命去则去了,去了就不再有任何继续存活的可能,那么这人的活着与人的创造,还能有多少意义?倘若意义仅仅在于百年之内的煎熬或享乐,百后之后多出一点的余芳与余泽,或是与民族、家国、亲朋曾经有过的那么一点点丝缕,我说,没有这一百年也罢。如果人类的文化终将毁灭,地球也将不复存在,人所津津乐道的一切物什都将化归尘土,而尘土的记忆根本就与人类的存灭没有半点关系,那么我们的这个物质环境,以及它所为人承载的万物与万象,又能有多少价值?
我曾经从《易》与八卦里寻觅真谛。当我也能卜卦、卜卦也能十中八九的时候,我就此打住,再也不想摆弄龟壳或蓍草。它们都没明确地说,未卜先知的原理与机制,究竟为谁而设,为谁而灵,为谁而来。我便苦苦思索“天人合一”的含义。人们进行过许多阐释,却多不能描述它具体的状态与见闻。也许是天机不可泄漏,但我最想探究的,偏偏只是囊括了大千世界、天地八方的宏大“天机”。
即如各大宗教的理,显然都谈及善恶有报,修行养心的玄妙,却又都没说明一目了然的原因,且与当前世界的众多表象,格格不入。当它们或者挂上“有求必应”的招牌,或者假借神的旨意发动“圣战”,或者各借一本《圣经》衍生林林总总的不同教派,或者将寺庙、道观当成现代化企业来经营、运作的时候,我就不再相信它们现在的理。虽然我并不否定其原始的教义,但我坚信,它们许多信徒在当前时代的表现,必定违背了他们的主、神、佛的本意。
我们谁都可以说,人类的文化浩如烟海。我们也可以说,每一民族的文化博大精深。
我在简略浏览一遍之后,我却不能不说,它们也许,都不过如此而已。
因为我从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能看到他们的死结。这结不仅不能为他们自己所化解,也不能为他们背后的学说所化解。
因为我从每一种学说那里,都能看到它的局限与变异。它本局限在一个狭窄的视域,它又在流程之中不断被后人异化,因此就愈来愈不能担当振救信仰、振救道德、振救心灵的重任。
即使只是一些小小不言的疑问,比如高考夜的血影,混战中突然顿住的玻璃杯,以及情感背后的飘忽不定的手,他们与它们,都再也不能说得清楚,说得透彻。
于是我常对沉缅于既有书本、学识与观念中的人们,发出一阵又一阵唏嘘。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过,此时他们所看重的,或许只是历史的垃圾,现实的泡沫,未来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