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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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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学毕业,分进一所中学任教语文。我觉得自己接受教育的一程,很是不幸,居然没遇着一位真正优秀的教师。因为他们所能教我的,除开书本的点滴与应试的技巧,别无其它。当然我也幸运,我竟将主观的能动发挥到极致,自主扩展了宽广得多的视野。
现在我做教师,我便想从激发自我意识的觉醒开始,让他们去高屋建瓴地把握方法与观念,在大开大合、波澜起伏的矛盾冲突中有效提升自我。我坚信教育的宗旨只是,如何让人身心获得良性的变化,渐次可以追求得到真理的人生。追求幸福是人所共愿的,追求真理则往往被视为畏途。可是倘若一生与真理无缘,那他即使赢得一些显赫的利益或成果,他也仅仅演绎了一段迷茫的命运。因此我来衡量教育于人成功与否的标尺,只是他与幸福相距多远,与真理相距多远。
我先考量学生所处的背景。不谈物质,而论成人的世界。成人构成一张大网,无论他们是不是直接的教育者,他们都在整体上注定了学生的教育背景。也就是说,你的童年与少年,并不由你做主,而是由成人的意志与氛围做主。譬如父辈、爷辈、兄长与师长的存在本身,以及历史积淀至今的子曰诗云,它们不可一世之下,你既无从抗拒,也无意抗拒。
我从身边的教师入手。其中一个和我同一届毕业,又同时到这所学校来。他教美术,他在学生时代的激情与才气,一时令我倾倒。
然而不到一月,他即偃旗息鼓。他说他现在的最大愿望,就是尽早一些退休。我大吃一惊,却又不能不理解他备受煎熬的处境。他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我们同住一间几乎不能遮风挡雨的屋子,他即失去独自看书作画的条件。和他同为土家族的另一个,常带女朋友来操作锅碗瓢盆,屡屡喧嚣到深夜,他即夜不安寝日不成眠。他又不能不准备结婚,至少父母隔三岔五都要来电话催促。他即苦心算计,如何才能在结婚前搞到一套房子。他迅速衰老,至少在心头如此。他说他已将世相看透,这日子百无聊耐得很,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逼促。最初他看我朋友的一幅字,说这人书读得太少。稍后他再作画,说这都是闹着玩的,能换一个钱就是一个钱。
我不更多瞧他。因为不管我有意无意,他都只剩下同一个模样,决不可能突然滋生一点新的容颜。我转向另一群。他们的教龄多在三十年以上,不仅自称为黄牛,别人也这样叫他们。我真像对待老家的黄牛一样,身心充满敬意。我却很快断言,他们都在冬眠,而且永远不可能苏醒。
我是公开说这话的,其时有人提醒我小心些,说这可是要捅马蜂窝的。我说他们真要反戈一击,那倒是件快事。但日复一日席卷而过的时光,早已强加给他们一副枷锁。他们无论怎样的喜怒与哀乐,多只能在一个最微小不过的套子里,浅浅地回旋一两波涟漪。
我很难忘记一堂课,是其中最见资历的教师讲的。他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整个两个课时,只谈八个词组。每一个词组都按同一个模式往下套,每一个套子都一笔一划抄写在黑板上,果真是一丝不苟,整齐划一。
后来再听他讲高考作文,说作文只需写八句话,八句话的基调与骨架都是一致的,最多只是根据选题的不同而略有一点变动。我说,这不是典型的八股么?他说话可以这样讲,你也可以强烈质疑,它却一定是最有用的,而且最能多快好省地铸造他们的思维定势。
因此我说冬眠的意思,就是他们早已睡进历史的梦呓里。因为再也没有新鲜的输入,自然也决不可能有新鲜的输出。他们教过几十年前的一代人,接着教他们的儿子,如今再教他们的孙子。他们乐此不疲,得意莫名。他们说这教书育人的活计,必须得有黄牛的精神。
我不再对家乡的黄年抱有好感,除非我能从它们那里不断发现照亮心灵的烛光。
我参加教委的研讨会。会在一个山庄举行,一边是获奖论文的颁奖仪式,一边是优质课程的示范表演。当然最重要的一环,是听各类专家、官员来做长篇大论的报告。
我一堂堂听课,课上的普通话标准到极致,程式也精巧到极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完全符合统一推行的目标教学模式的要求。我却一遍遍追问:为何堂下的学生都呆若木鸡,虽然他们也有热烈的呼应,这呼应却是名符其实的咋呼,仅仅依据了先前的多次导演;为何教师的性情与风格都被同化,同化为一模一样的囚徒,决不敢越过雷池一步;为何教材鲜活的文本,在这里都成了腐尸,它们除了被用来一层层解剖,再没了别的意义?
专家们却一致好评,领导们也是。他们在教师的集会上作报告,自然引进许多新鲜的概念与提法。不过这些东西,在他们并没有消化,至多只是引章摘句而已。教师们不似学生那般受过排练,所以瞌睡的瞌睡,嘀咕的嘀咕,或者干脆溜到后山去看桃花。我是想极力听出点门道的,但我置身于一个混乱不堪的场景,努力也是枉然。我就观察主席台。主席台上一个个正襟危坐,熟视无睹于场下的一切,也不把视听的器官聚焦到任何一人的演讲。
我不能不佩服他们超常的定力与置若罔闻的功夫。我进一步想,他们是不是在此时也能感觉到幸福,甚至触摸到真理?我端视良久,而后叹息一声:他们同样如坐针毡,唯因舞台下的睽睽众目,才非得道貌岸然不可;他们在谈创造教育,他们引经据典了那么多的论据,他们却始终没能想过,如何可以使自己也具备创造性的潜力与作为,至少可以有效地驾驭一群师生。
我处基础教育的前沿,这里是教育相对发达的都市,这里的所谓经验与成果在全国很大一个范围正被热炒。我回头来看我的学生,以及我们的学生,我说考试就考试罢,演戏就演戏罢,做秀就做秀罢,这一步只能如此,当代中国只能如此。我相信每一人都有天才的潜力,都在少年时代洋溢了不尽的热望与豪情。我多次私下和他们说,只要竭尽所能去自主自力,总有突破一切束缚、渐至大成的时候。
他们问我:成长起来又如何,成功之后又如何?
我一阵阵激灵,便去观照更多的群相。他们多是我的朋友,各有不少的头衔,从获得这些头衔开始,就一直被视作成功的典范。
其一是小双,小说家,以多部中篇跻身于文坛,立即引起一波又一波轰动。他得过许多类别的大奖,参加过许多高级别的作协会议,由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屡屡问鼎金鸡奖。很多人都羡慕他头顶的光环,以为他名利所致的幸福实在惬意。他却在我面前挣扎不断,苦痛不堪。其实他并没有面临什么大灾大难,也没有起落无常的跌宕。导致众生苦痛的因素不可胜数,他却绝对挣脱不了一个女人的折腾,以及“官本位”意识对于一个农民的束缚。
女人是他的妻,当初因为她漂亮,所以他放弃了初恋的女友。他们相濡以沫许多年,却在他日益辉煌的时候,陡添变数。她不知不觉热爱上赌博,为此她可以输掉儿子的学费,以及赖以栖身的房子。他想摆脱她,她却与黑社会牵连,扬言只要她一句话,他必尸骨无存。她说这些话时,并不顾忌身边还有一个他们都疼爱之至的小女。她经常重复这句话,重复时面无表情,目露凶光。
他本可以无所惧怯,但他太想为官,他怕因为一个女人的图穷匕现,使他身败名裂于官场。他从农家走出来,并没上得一个大学。他是凭借对于文学的执迷与痴恋,才一步步登堂入室。现在他则要放弃文学了。在他看来,既然它已经起到“敲门砖”的效果,他就必须专心致志于官职。他做到科长时,便想做副局长;做到副局长时,便想做局长;而后继续攀升,以便满足虚荣之心的持续膨胀。
我曾以为有此一想,本也无可厚非。但他将全副身心都投入进去,每日里都在揣摩他人的心态与意图,以及于他有利无利的全部细节。他卷入多种利益集团的肯綮之中,尽管焦头烂额,却从没想到爬出来。
我说:何苦如此?倘若你选择艺术的道路,你便无欲则刚,你便做得无冕之王,你便可以活出最富价值的尊严。
他说:我发誓要改变骨子里流淌的农民的血液,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可我与我们都能见证,虽然他已是个并不低级的官僚,又有著名文化人的招牌,他农民的本色却无处不在,他决不可能从根子上剔除。
其二是某高官,作一项著名公益事业的法人代表,却为庞大的资金漏洞所苦。他未必没有做出过巨大贡献,也未必没有猫腻,他却必须始终捂紧许多盖子,以免人们一朝揭开,他即沦作阶下囚。他的能力与气魄,一度为世人所公认。但他陷身在一个个漩涡里,除开为其所苦,所累,所缠,别无一点点快意。
我问他是否从中悟会到什么真理,他只有摇头苦笑的份。他说当你一旦卷入某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你就只能追随它的运作规则,你就只能放弃独立的思想与自由的精神。
我知道他如今的苦楚,既为机器本身所酿造,也为他自身所酿造。我和他也都知道,另一个官员呼风唤雨二十年,却在感觉并不美妙的时候,叫儿子偷偷夹带几百万出境。谁知就因这一举动,反而提早暴露他的全部罪行。他被判处死刑,前几天才押赴刑场。
他们此前的岁月,多与我们现在的学生一致。唯一的不同在于,当时的他们还很单纯,并不似今日的学生这等杂乱、浮躁。我是说眼前的每一成人,无论其成功与否,都与幸福及真理的关系不大,或者压根儿就不曾沾边。
他们却是受我们的教育所赐,这教育包括学校、书本及更前一代成人的整体氛围。我并非只是从特定的个案来探究这一话题。我们每一个成人都可以自问:你未来的命运到底怎样,你能否在现在看得清楚;你心头的苦痛与欢乐,到底孰重孰轻;你自诩为成功的背后,是不是隐藏了更多的苦涩与酸楚;你此生的历程至今,是不是还保存了强劲的良知与正气;你对生死祸福与天地日月的把握,是不是只局限在一个自我封闭的范围。
你只要有此一问,你必定发觉,此生的滋味实在难以咀嚼,此时的心境并不容易得到安宁。虽然受教许多年,也教育后生许多年,幸福却终在天边,真理更遥不可及。那么我们当前对于后生的期望,也不过是种鼠目寸光的期望。我们对于自身的些许肯定,同样渺小得不值一提。
我本想说罪在教育,但我们又得跟进一步,若非这成人世界的庸俗、堕落与迷茫,下一代则未必如此。可是我们又能对成人怎样?他们树已定型,木已成舟,又在此刻的每一角落,主宰着那张无孔不入的大网。
于是,教育如何通达真理,教育如何创造幸福,便成为我们最为紧迫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