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教师节，又被集体组织收看各类庆祝教师节的节目，又见形形色色优秀教师的感人事迹与晶莹泪花，我只有将一番话留待节后来说。

我入学受教近二十年，幸亏最初还没有幼儿园，硕士结业后再也不想读博士，否则校园时代更加漫长。我不是说我不喜欢读书，而是说我想得到的东西没处去学。从我认识第一个汉字开始，我就阅读他们强加给我的许多字句与篇章。后来我才发觉，理科类只能丰富一些自然的知识，文科类毫无深切可感的灵魂。我不是想要否认全部的读本，而是说它们的大部份是死物、是谬论、是自相矛盾的杂烩；它们中亦有鲜活、沉实且极具张力者，可是它们一旦到达我们的教师手中，仍旧沦为死物与谬论。我直到如今都惊讶，从小学到大学，我们数以千万的教师，竟然没有多少差异，支配他们的思维、心理与言行的，大多只是政策、大纲、分数、荣辱、成败等等极其有限的几个因素。

他们教我写作时，我没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套话，我就被判不及格。他们教我政经时，我问为什么教材每年一变，他们说自己只是照本宣科，上边怎么说就怎么教。他们教我体育时，我问如此这般的运动能否长保健康，他们说你只需照着去做就行。他们教我品德时，我问勾心斗角、酗酒嗜烟的教师是不是真有资格教品德，他们说只要拥有教师资格证书，这就保证没问题。他们叫我一定考上大学，我问考上大学如何，他们说考上大学你就不用再当工人或农民。我问大学的导师你是否具备独立的思想与自由的精神，他说他只需要为职称与名声创造条件。

我翻遍父亲深藏多年的图书，也把一切显现眼前的细节多加对比，我就越来越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其实我和别人一样，不外想要幸福的生活，同时明白真理。即使不想明白真理，也得追求真正的幸福的生活。这生活至少应该包括：身体没有不可救药的绝症，心理没有久难冰释的阴影，思想没有桎梏一生的障碍，经济没有威胁生存的难堪，情意没有摧心裂胆的疼痛。如果这些都发生了，至少我得给它一个自圆其说的解释，或者还有另行突破的蹊径。

可我不能不倍觉凄凉。即使是一篇篇我所喜欢的课文，也因分数的取向而顿失生机。即使我们被反复要求树立美德，我们仍然不知美德的根本有何意义。即使我们赢得某种自由与成就，再到眼前的只是更多的伪善与陷阱。说到底，我们需要的是大智慧，而非小聪明；是对天地万物的深刻洞见，而非一点一滴的知识碎片；是对人生、命运、人类的整体把握，而非名利、喜怒、得失的斤斤计较。换一个角度，我们需要籍知识而体察天道，籍物质而建构精神，籍生死而感知永恒，籍磨难而赢取新生。

待我从课堂、书本与教师群体中叛逆，独立特行而豁然开朗之后，我亦成为一名教师。我欣欣然想要广施教化，把幸福的真谛与通达幸福的途径遍示学生。我却被各种力量截阻。我才开始改良教学的模式，同行立即群起进攻，说这尝试既无益于考分，更将挑战既定的格局与群体的自尊。我不思退却，依旧昂扬前行。我愈来愈赢得学生与家长的敬意，我却被当作异端一朝逐出杏坛。数年后我再登大学的讲台，我以讲座的形式低调传播真知，仍有学生告密说我的言论不合大流，似乎包藏不可告人的动机。我欲取得同行的支持，他们却只强化学生的反应，进而警告我得趁早考虑恶果与后路。

由此，我只能用两句话概括：受教时没人可以教我最需要的东西；教人时没人可以听他最需要的东西。

我便重新衡量我们的教师。其一，他们到底成全了自己什么？他们当然有许多令人为之泣下的事迹，比如为坚守讲台而百病交集，为救落水学生而牺牲性命，为保学生高分而夜以继日，为助失学儿童而捐大部份薪资。如此等等，我们可以看到一颗为人、向善的诚心。我却仍要从最关紧要的角度去说：我们不计个人安危之时，是否明白生死轮回、死生有命的大义；我们教人锻炼或自受病魔之时，是否明白百病的起因与祛治百病的良方；我们只为分数或教令而呕心沥血之时，是否明白此举更多在将师生的灵魂伤害；我们忍受清贫不计自我之时，是否明白不得不失、不失不得的天理。人既来此一生，当然应该明确因何而来，因何而生。如果教师只能活在世俗生活或科技文艺的表面，他的教育就只能是知识、技术的传承，而无关教育重塑身心的宏旨。更关键之处，是他可能由此而陷自身于绝境：挣扎一世，却不明真理，因而糊里糊涂老去；貌似奉献，实则误人，因而无形罪业深重。

其二，他们到底改变了学生什么。我作学生，真知灼见都从课外来，不曾从教师处听得一知半解。如果劝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下要对得起自己，上要对得起父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为天下之崛起而读书，为国家之强大而读书”等等，亦为人们所普遍感激，那就只能证明我们同幸福与真理的关系，仍是风马牛不相及。既然教其品德，并不能使其品德高尚；教其锻炼，并不能使其身体健康；教其技术，并不能使其拥有大智；教其经济，并不能使其财富自由――我们就只能断定，我们的教师，在重塑学生身心方面，不曾起过任何正面作用。负面作用却是：将其思维严重束缚，从此只能在科学、生活的浅层溜转，绝难洞开人体、生命、宇宙的深层奥秘；将其身体严重束缚，从此只重医药、运动、饮食、环境等等对人体的影响，绝难相信道德、正信、心性才是决定健康、生死的根本；将其心灵严重扭曲，从此多在名利、情感、世俗的圈套里苦心经营，绝难返归良知、善念与诚意的纯正境界。

我知道老子之教，以“道”与“德”为核心；孔子之教，提出“仁义礼智信”的标准；苏格拉底之教，直指生命与天地的未知领域。因而其师，先已了悟天机，洞达人世。因而其弟子，只要按照相应的心法与准则做去，就能获得超常的能力与智慧，而且品正行端，高风亮节。再看当代，中国，我们的教师，都在从事些什么，都在推动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