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诸葛亮

“你们学校的驴到齐了吧？”一位校长问另一位校长。

“还差两条，”该校长回答。

所谓的驴指的是老师！有人说老师是灵魂的工程师。那只是停在理论上，有人说老师是蜡烛。这又不免在自诩中带着感慨，说老师是一条驴，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他们任劳任怨，忍受饥渴。鞭打也罢，喝斥也罢，总是忍气吞声，总是一步一步，一圈一圈，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年年如此，如此年年，直到衰老。说白了是为自己挣一口草料，说漂亮一点，是为民族培养后代。

丁仔 在一个县的重点中学里，甘愿当这样的一条驴，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拉好这一圈圈的磨，要求自己也效仿保育院的进步老师，为革命事业的发展，在孩子们心田里播种下作正派人的种子。

丁仔 到学校书记办公室报到以后，就分配了一间有15平米的寝室。里面已经住着三位患肺结核的老师。四张单人床间只有一条四五公分宽的过道。第一天，备课趴在床板上，凳子是找来的几块砖垒成的。第二天红管家的总务主任又亲自叫人搬走了。丁仔 只好匍匐在床上备课改作业。据说在这个历史名县的县长教育局长都是这个学校的前任校长，因此。内行整内行，整的更在行。内行坑内行坑得血泪淌。这类提拔上去的校长大多擅长钻营拍马。精于欺下瞒上，擅于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亲手专管学校的建设，学校的教学是不怎么管的。也有从部队上来任书记校长的，也确实为这个县的教育建设办了许多实事好事。为解决老师的具体问题出了不少的力。可是最后往往又败在这类帮派里手里，最后不得不愤然离去。但与丁仔 教过的村小相比已经是好到天上去了。

县重点中学，离李用良的村庄只有20几里路，农闲无事李用良就来丁仔 这里翻翻书，看看杂志，临走总要将丁仔 看罢的《文汇报》整理成厚厚的一叠带回家慢慢的咀嚼。

“现在你的理想是什么？”有一次丁仔 送李用良到校外大路上，看着他破衣烂衫憔悴潦倒的样子问。

“现在还谈什么理想，每天有两顿稀饭喝，再能尝到一点盐味就好了。这就是我每天所想的。”

这回答太出乎丁仔 的意料之外，李用良是太消沉了点，然而真难怪，看到李用良消瘦的面颊，灰黄的脸色时，丁仔 忍住了责备的话，从口袋里掏出买饭菜票后剩下的钱装进李用良的口袋说：

“以后买供给粮的钱到我这里拿吧。”

“常言说，救急不救穷，我不能老这样拖累你，下个月再叫娃子妈去求求贷款。”

“钱不管是你用还是我用，只要不是做恶事，或者是花天酒地，挥霍浪费，谁用都是用，下个月我给你送去好了，顺便看看大嫂，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没有什么理想了。”

李用良紧紧握着丁仔 的手，又连连拍拍丁仔 的肩膀，颤动着的双唇半天没有抖出一个字。眼泪却成串的掉了下来。他向丁仔 挥了挥手，让丁仔 回校去，转身大步走开了。丁仔 呆立在路边，望着李用良的身影逐渐在远处消失，为李用良的落魄感到悲凉，自己除了在经济上为他解决一点燃眉之急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少年时期上天扫云下海踏浪的豪情与为国为民建立一个没有饥饿没有欺诈社会的理想，如今是新社会了，却被摒弃处于困顿之中。

当丁仔 在第二个月把钱塞到李用良手里后，从他妻子那里才知道，因为是监管对象不能向政府贷款买粮。前一年大儿子的参军二儿子的入团也都因此没有被批准。

“我们在保育院受的教育太缺乏这方面的社会知识。”丁仔 说。

李用良敲掉旱烟锅里的烟灰颇有感触地说：

“你是说现在的人，尤其是当官的，多是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当面一脸笑，背后一把刀是吧？你别摇头，其实我有同感。我们幼稚也是愚蠢的认为，解放了，新社会了，大家于是乎瞬间都变成新人新思想新感情了！实际上红皮白萝卜多的很。老实说现在吃香的还是旧社会我们所憎恶的那一套，谁都知道。献媚逢迎不好，可是哪个干部不是喜笑颜开的撅起屁股。让舐痔之徒拍自己的马屁？哪个领导会批判过斗争过批评过献媚的人？哪个上级不是把好提意见的人当成刀劈炮轰的靶子？今后你也应该学习我们过去所憎恶的那一套才不会落到我今天的下场！现在的新社会是新在面子上，里子是旧社会的继承和发扬。”

“李用良，你这话太偏激了！好好，你也别再说了，我也不和你争，不过你这么一嚷，叫我倒放心了，牢骚不减当年嘛，心里还有一团火，这就太好了！”丁仔 高高兴兴的走了，心里有牢骚的人，就不会随波逐流，就会仍然明辨是非，就不会同流合污，就会依然保持自己心灵的纯洁。这当然不是有权势的流氓所欢迎的。“牢骚太甚防肠断”那是对自己有牢骚分子的斥责。

丁仔 是从这个县考上大学的，许多钦佩他的人中还有他教过的小学生，所以工作还算顺利。两个月以后书记亲自召见丁仔 ，桌上一盏灯。颇含促膝密谈的那份亲切。嘱咐丁仔 对一同分配来的那几个内定右派要提高警惕，对学校原有的那几个右派不要接近，至于你，我们了解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丁仔 深深为这份政治信任所感动，决心要竭诚工作，报答这份极其难得的信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书记鼓励丁仔 ，今后你就应该大胆干，有话大胆说，要在班主任工作和教学工作中充分发挥你的能力。丁仔 暗暗下定决心，为了不辜负书记的这番信任，今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他担任了高一两个班的语文。和一个班的班主任，还兼年级备课组长，工会组长两个业余活动小组的辅导老师剧团的编导。

支农时和学生绞成一团去拉犁。建设水库时裤管挽到膝盖上挑土，深夜回来饿的难受也会在卧室地上挖个坑当灶煮买到的萝卜吃。发工资后也会悄悄摸进被勒令停业的饭店后门用相当于肉的价格买两个蒸红薯吃。虽然人还是那样瘦，累很了，还是要偷偷吐几口血，但是精神倒是比在大学里好多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以后丁仔 把书记高考作弊反映到上级以后，书记照旧是书记，丁仔 就惨了。又在稀里糊涂中被贬到初中部去教两个班，其他一切社会工作就都被免掉了，从此以后学校里的老师们又都知道了丁仔 ，不但也是一个内定右派，而且还是一个有重大历史问题，也就是有特嫌的反革命，这等于判了丁仔 的死缓。五八年肃反时曾从这个学校的老师中揪出两个特务，押在学校大门外被枪毙了。丁仔 现在也被说成特务，而且比被枪毙了的那两个还要大。不枪毙，能行吗？还有谁敢接近丁仔 呢？

这个县的高考升学率多年来一直是这个地区几个县中最低的一个县，有时在200多名毕业生里。只有两三个学生被录取。因此与地区教育局近在咫尺实在太叫地区的教育领导脸上无光，所以每年高考前地区教育局就会派工作组在县教育局局长陪同下住校帮助搞好高考的复习工作。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平时不抓教学，就是神仙也不能在这几天里使个个学生变成神童，所以年年还是老样子。每年学校领导从地区高考总结会上沮丧的回来，把所受的批评变为对老师的辱骂和恫吓，拍着桌子向老师们发泄，老师们也总是斜眯着眼满脸放光兴奋异常兴高采烈的欣赏书记的精彩表演。

这一年的地区教育局长给这个县的教育局长，学校校长，立下军令状，今年如果录取不到10%要统统摘下乌纱帽。从地区开会回来，县教育局，紧接着召开备考会，白天开深夜开，几天以后会又挪到学校开，白天是课余开，夜晚熬到下一点开，老师们个个表态下决心要苦战100天，高考录取成绩超过先进县。其实决定性的秘密会是在校长办公室里开，除了全校的领导参加外，还有老师中的骨干参加。正式高考的前一天下午，校长搞了一部小汽车将从省里派下来的高考巡视员从教育局接回学校，全校的大小领导和这一节没有课的老师都换上了干净衣服，列队分立在校门口的两边，当小车子开到门前时，大家在书记带领下，全体热烈鼓掌欢迎。从大门口到贵宾招待室有200多米长的路，小车子在前面缓缓滑行，后面紧随着这浩浩荡荡，不断拍着巴掌的队伍，显得十分隆重又十分热情。丁仔 勉强的夹在队伍里有一下没一下有气无力的拍着巴掌。当小车子停下巡视员刚从车门口露出一只脚时，书记立即抢步上前搀扶着。巡视员年纪只有三十挂零，瘦高个，小分头，鼻子上搁着一副宽边眼镜，双手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大皮包，里面装的是高考试卷。

“哎呦！丁仔 ，你分在这里啊！”巡视员刚从车里站直了身子就高兴的大喊起来，走进队伍紧紧拉住丁仔 的手。像得救了一般，立刻从拘束惶惑中解放了出来。想不到这位巡视大员，竟是丁仔 同班小师弟张文治。

张文志是高中毕业应届生考上大学的。他比丁仔 小十一岁。在高中时是学生会的宣传委员，又是模范团员，到了大学被学校领导委派为年级的团宣传委员。学习成绩中下，唱歌一般，但是。舞跳的极棒，更有组织开展活动的能力。这一特长是红皮白萝卜时代被认为最红最吃得开的一个特长。但是张文治还有另外一个优点，一旦当了红旗他绝不诬陷他人以徼功。始终保持着年青人的那份善良。

“想不到是你呀！”

丁仔 也很高兴，毕业几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同学。张文治比读书时胖些了，丁仔 用另一只手拍拍张文治的肩膀说。

“张巡视员请到屋里歇歇！”

众人已经散去，只有几位领导随在张文治身后。书记一手向前伸出做出“请！”的手势。

“好好好！”张文治连连点头，顺着手势向前走，一手提着黑皮包，一手仍然抓住丁仔 不放。

“我就不进去了，等会我再来看你。”丁仔 边说边抽回被握住的手。

“丁老师，你就进去陪陪张巡视员吧！”书记看到张文治注视着自己，意思是要自己出面留住丁仔 ，如果再对丁仔 这样冷下去，怕得罪了张巡视员，于是只好叫丁仔 留下来。丁仔 只好随在张文治身后被拉进贵宾招待室。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心中大叫起来，哎呀呀，收拾得如此富丽堂皇啊！书记亲自去开了桌上的台扇又开了床头的两台落地电扇。房子里立时响起一片呼呼声，白绸窗帘在翠绿的窗纱后快乐地翩翩起舞。专门挑出来的两位年青貌美胸部大的女教师和书记的小三作招待员。由她们端来了洗手水，拿来了新毛巾，红管家总务主任连忙将洗脸架挪到张文治面前，团委书记也赶忙揭开香皂盒盖，书记站在张文治身边，连连说请请请！在另外铺有洁白的桌布的大圆桌上已经切开了两个大西瓜。教导主任政工处主任和当招待员的女教师。将切成瓣的西瓜选最好的罗列在张文治桌前，红管家连忙过来拿走瓤少的换回瓤多的，书记和校长站在一边都堆出恭敬拘谨的笑，张文治也很忙，一会向这边点点头，一会又向另一边点点头，一会要应服面前的人，一会又要向远处示意，同时两手各拿一瓣西瓜，嘴里却在忙着连声说谢谢谢谢。几台电扇以张文治为中心，吹得他前胸后背的衬衣不停的鼓胀起来抖动，整个屋里的人就属丁仔 最闲，每当他想站起身想帮点忙时，马上就有人把他堵回去：“你请坐，我来，我来！”。这是学校领导表示尊敬建立感情的时候，岂能让你丁仔 插手！

“张巡视员这瓣西瓜好。你吃这一瓣！”

张文治刚咬了两口瓜心，便不容分说地将张文治咬过的瓜瓣夺走，换上另一瓣，刚咬到第三口，又是一瓣送到了鼻子底下。

丁仔 吃了一瓣瓜乘众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第二天当丁仔 又看到张文治时，不禁大吃一惊，看到张文治疲惫无力难受的样子，感到十分奇怪，昨晚还好好的，过了一个就怎么了？只见张文治提着那只装着高考试卷的黑色皮包，隔十几分钟，便要匆匆向厕所跑去，每次都有校长拿着手纸紧跟在张文治身后，一个钟头后张文治跑到厕所是再也顾不上提他那只装高考试卷的黑皮包了，只能慌慌张张跑进厕所一蹲就是十几分钟，每次站起来系裤子时，还得热情的武校长伸手帮一把，丁仔 从校医那里得知张文治患的是红白痢疾。到了规定的高考时间，张文治实在无法巡视也无法随堂开卷，只好请书记代劳，书记面有难色，校长便挺身而出抢下了这个任务。

在开考后的当晚，丁仔 问了平时和自己关系很好的校医，才知道张文治突患痢疾的原因是吃多了西瓜，是在瓜心上放有泄药的西瓜。丁仔 恍然大悟，为什么红管家殷殷切切只让张文治吃瓜心了。

夜晚。虫吟阵阵，晚风习习，半轮弯月守着满天的繁星，村庄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更显得夏夜沁人心脾的恬静。丁仔 和校医并肩徜徉再寂静无人的村道上。

“刚才我和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校医不放心的说，

“如果传出去了，你我都不得了！”

校医停下来看了看四周，

“你先回学校吧，不要让别人看见我们两个走在一块。”

丁仔 点点头匆匆独自走进寝室，心里不停地喃喃：官蠹啊，一群官蠹啊！考前学校领导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研究的内容竟是如何在招待好巡视员的基础上便于高考作弊，每个领导都有具体分工，各司其职，各尽所责，在教育局长支持下，校长专门从邻县请来了两位名厨，他们能把肥肉做得肥而不腻色味俱佳，陪吃的领导们必须要热情地让巡视员肚子里面塞满肥肉。民间传说吃了肥肉再在吃西瓜就非要泻肚不可，怕民间秘方无效，再放点泻药放在西瓜里，就万无一失了。不过，武校长还是有点胆小怕事，小声叮嘱校医可要掂量着用，闹大了，都脱不了手。当巡视员便中带血蹲进厕所出不来时，下一场试题的答案已在几位老师的笔下倾泄而出又经过担任巡视员工作的校长。分批给几个考场的监考老师再传给考试的学生，每个考场里的考生都是按他们各科的不同成绩分组，考生的座位也是按梅花型设定的，每一梅花组的成员中都搭配有政语数外成绩较好的，以便在作弊中充分发挥这些考生的优势作用，使各组内的成员做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使每个考生的试卷都变难为易。也就是在每一个梅花组里各有所长的考生，在考他所长的这一科能向其他组员传递答案。到了考自己所短的科时，也会得到别个组员传递过来的答案，这样就可以达到全面丰收普遍提高的高考成绩了，至于录取以后跟不上学习被一些分沾了利益的屁专家屁教授分析为什么高分低能，那已经不妨碍局长，书记，校长等的晋升和吃肉喝血了。

考试的第二天上午丁仔 ，便被从监考老师位子撤下来派到农场劳动去了。当他走过书记身边时，只听见校长恨恨地对政工主任和教导主任说，有的老师胆子还不够大，没有充分发挥应有的作用，一个个都是死脑筋。

丁仔 想，当老师其实比当驴还要难！

当丁仔 一个星期后从农场回来时，张文治已经带着试卷回省城去了，听校医说临走前，几位领导一定要张文治谈谈试场的纪律情况。张文治说的各个领导又高兴又放心，这才热情的把他扶上车。总务主任又赶忙将大包小包的特产塞进后座。副校长送张文治上火车走了。

当天晚上，书记召集全体应届毕业生训话说：

“有个别学生说要告我们学校考风不正，这是胡说八道！他要告我们这些同学在高考中有作弊行为。你有什么证据？你怎么能证明不是你伪造假证诬陷好人？诬告，是要从重从严治罪的！是要抓进去坐牢的，即使你逃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你的家人，自有地方政府去找他们。还有，你害了这些考得好的学生，以后这笔账就不算了？奉劝有这种想法的人要放聪明一点，更要放老实一点，不要给自己给家里的人惹下麻烦！”

两天后晚上，要丁仔 谈谈对教学和高考的意见。丁仔 又受宠若惊地说：

“高考的备考工作应该从高一年级的第一节课做起，领导认真抓教学管理，老师严格按照教学大纲要求自己的教学，让学生在平时愉快中对学习的内容理解透，掌握牢，能运用，只要每节课都能如此保持下去，三年以后临考时就不必再成立备考小组四面八方的去掏外校的备考情报，考生会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了。”

脸上勉强挂着笑的书记和校长，越听脸上的肌肉越僵硬，终于板长了脸问丁仔 ：

“你对这次学校的高考有什么看法？”

“我刚才说的就是我的看法！”

丁仔 回答时也拉长了脸，声音也变得硬邦邦的了。

“好！好！”校长冷笑了两声，“那么我问你，你在高考的第一天晚上和校医在外面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呀，只是扯一些闲话。”丁仔 吃了一惊，

“那为什么你回来坐到床上就自言自语说什么官蠹啊，一群官蠹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当官的肚子方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