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焚後残年殘詩

幼年愛讀詩，無論中外古今诗赋词曲，魯迅與李杜，海涅與拜倫，普希金与马雅可夫斯基，雖然不能全懂，只是略能感染其一二氣韻；待至青少年時期，亦仿作過類似“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的詩。二三十年來，積於日記之中。至文革的1966年，凡幾十本日記，其中詩作，堪稱盈篋。文革中被收繳到學校黨支部和縣公檢法教育局組成的工作組審查，以其內容“又紅又灰”而被認定為“假日記”。三令五申勒令交出反動的真日記。多次抄家搜尋無效，方悻悻然作罷。不意文革後期悉被焚毀。彼時人近骷髏，生臻艱難，昏瞀之中，悉聽學校書記尊便。三十多年之後，憶及灰飛煙滅的日記和詩，始為之心痛不已。現將回憶來的殘詩，和退休後殘年中偶而寫的順口溜，編為“殘年殘詩”，聊作為人生中的一個足印，合綴於後。

病中

我向生活招招手，

生活向我搖搖頭，

回眸一笑姍姍去，

塞給我滿桌的藥瓶，

滿懷的悲愁。

注：被區、縣、地區醫院轉至武漢協和醫院診療。留學美國和蘇聯的两位胸腔專家會診後診斷：切除右肺三頁後，僅存的左二頁肺也有問題不能起到代償功能。不能手術，回去還可以活兩三個月。回到學校仍然吐血不止。憂鬱中寫出此小詩。文革中被政治系毕业教政治的好友先篡改再揭發為：“生活向我招招手，我向生活搖搖頭”，在此篡改歪曲的基礎上，斷定我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社會主義”反動透頂的反革命分子而批鬥連連，雖嘔血也不稍息。

船工

一船客，一船貨，

一路欸乃是輕歌，

不怕風，不怕雨，

一領蓑衣平風波。

注：五一工人節要出特刊，政治系毕业的黨員馬列政治課教師張立國兼工會主席傳達黨支部意見，要我主編這期特刊。為了補白寫此小詩，並呈送黨員工會主席審閱認可後方補在空白處，文革中，這位黨員工會主席揭發，說“一船客”就是我組織的一批反革命，“一船貨”就是一船反革命暴動用的武器彈藥，“不怕風，不怕雨”就是頑固地堅持反革命到底。勒令我交出反革命分子的名單和彈藥。打得死去活來也不罷手。這位政治系畢業教政治課的黨員老師，就是這樣搞“政治”的“特殊材料”。

偶感

跳出五行外，

豈留七情中；

仰天長嘯處，

明月伴清風。

2002.3.4

甲骨文

閑咀卜辭六百篇，

漫吟切韻與釋言；

方知老祖女媧氏，

始創甲骨萬年前。

學書

碑帖臨摹三萬天，

行真篆隸不沾邊。

如今棋子墨豬病，

猶伴塗鴉娛老年。

夕陽樂

年過古稀心境寬，

鼓歌坦腹樂加餐。

勤臨聖教悟神韻，

閑叩易經息萬端；

獨步花蹊遣詩興，

慢跑拳劍罷藥丸。

退休一日勝千日，

無限夕陽無限歡。

鬢白

鬢白方知過六旬，

引吭鼓腹慶倖存

馳驅差比信平健，

慢跑還勝太上身；

老至不知思陪讀，

鞠躬盡粹呵子孫。

夕陽無限滿天采，

且把黃昏作早晨。

1990.2.12複校

平反

霞光燦爛終平反，

大笑狂呼踏罪冠。

含淚開枷歌哽咽，

捂創忍痛舞蹣跚；

心中鑼鼓擂千陣，

夢裏炮鞭燃萬竿。

蜮口逃生雖骨立，

猶迎旭日送殘寒。

1990.5.12

重校“試論司馬遷的黃老思想”後

矻矻窮年讀史書，

咄咄太史竟蒙誣。

錚錚傲骨安親媚？

耿耿丹心豈面諛？

怒斥奸儒鞭苛政！

傾心黃老信虛無！

嗚呼漢後冬烘輩，

哪解談遷真意圖。

1991.5.8

自勉

蜮陷無辜忠為奸，

含冤忍詬三十年。

而立因此低眉過，

天命一朝夢幻間；

為報春光祖逖夜，

更繡教改稼軒篇。

嘔心瀝血培新綠，

甘獻寸丹為後賢。

1992.2.15

老憨

老病近癡性更憨

舒心一秒勝錢千

重聽半瞎樂孤老

無友無親賀影單

幼少摩頂師墨子

耆年放踵效濟顛

欣然壽過八旬餘

跡近聖人半是仙

自賀

坎坷崎嶇數十年，

栽贓陷害遞相連。

功而有罪史遷憤，

忠卻疑奸屈子憐；

自古好人磨難多，

書生浩氣仍沖天；

而今長嘯五行外，

粗茶淡飯樂餘年。

鷓鴣天一（廣韻）

家住高樓蒼翠間，勃谿齟齬不相關，

且研史記伸原意，為仿蘭亭手臂酸。

查楚語，陟千山，幽眇張惶不停閑。

蓋知人在黃昏處，更為餘生添斑爛。

鷓鴣天二（詞林正韻）

家居高樓蒼翠間，寧靜淡泊勝真仙。

勤研史記拜太史，臨罷蘭亭走趟拳。

沖冷浴，茗管弦，整天哪有半時閑。

雖知身在黃昏處，不知老至學少年。

顛躓蹣跚耄耋年，天賦耿直倍熬煎。

不平路見必伸手，仗義執言生死間。

睥睨名流赴湯火，忤顏奸佞鎖骨穿。

今雖骨立不知悔，時務不識到化煙。

2014.6.2.年愈八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