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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老草 //www.sinovision.net/?42925 [收藏] [复制] [分享] [RSS] 狡兔三窟,这儿还有一个江边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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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

已有 1371 次阅读2011-3-27 07:41 |个人分类:小说分享到微信

乌云挤在一起时像剥开的石榴,一粒粒紧挨着,簇拥着,推搡着。有些云从云堆里出来,出来就变成白云,白得像玉兰花的花瓣,饱满,油润。白云三三两两地浮在半空,看似没动静,可不经意间就有一朵飘临楼顶的天空。

没想到飞近了的白云这么浩大,天盖地,把整栋楼都罩住了。当它潮水般从窗口消退,董建华忽然想到,翻过这栋楼,在大楼西边,天空中某个蔚蓝的地方,它一定会被风撕扯得寸寸缕缕,命若悬丝,而后悄悄蒸发,直至无影无踪,就像从来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朵云似的。

外面风大吗?董建华问。人躺在床上,身体动不了,但眼睛可以看,思想更可以飞,飞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不大。许静呆坐着,着窗外发愣。

不是说台风今天影响我市吗?上海的学校都停课了――广播里说的。

是啊。许静机械地回应了一声。

昨天晚上周强来医院,说到台风,周强对上海的做法不以为然:“草木皆兵。台风跟上海有什么关系?我中午看云图,台风在海上就拐弯向北了,离上海还有几百里,要影响上海也顶多是外围云系。”周强会看云图了。董建华想,你是看云图的,人家是画云图的,气象台的专家还不如你?人家不画出来你看屁去?不过现在看起来,可能还真让他蒙对了。

这风啊,最要命的就是堂风。四床突然嘀咕了一句。

闲聊的时候四床告诉董建华,几年前他被风吹得面瘫过一次。多大的风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四床告诉他,多大的风无所谓,关键是不能睡在风口上,尤其是过堂风,前后窗子开着,邪气最大“电风扇、空调算吗?”“算,只要是直对着吹的,都算。”这就好办了,董建华心思一动。单位前后窗子一开就能形成过堂风的地方不多,但单位的空调马力都特别大周强喜欢躺在凳子上午睡,等哪一天他睡熟了,偷偷把空调的风速开大,风向调准,让一觉醒来就面瘫。周强要是面瘫了会是什么样子?――口眼歪斜,嘴角不住地流口水,口水滴滴嗒瘩地流到衣服前襟上,时间久了像抹了一层浆糊,想说话的时候嘴里呜里呜噜的说不清楚,急得面红耳赤,嘴唇直颤……想到这儿董建华忍不住嘴巴一咧,乐了。

许静稍稍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把头转回去,继续发愣。

六床,准备好了?一个护士推门进来。

护士是来推董建华上手术台的,手术安排在早上七点二十。

首先进来的是麻醉师。术前董建华一直担心麻醉师并没有真正深刻地了解,他作为一个病人与其他病人的不同之处,特异之处,像对待平常人那样对待他,就有可能麻醉不了他,或者手术没结束他就醒了。

刚进来住院的时候董建华交给周强两千块钱,全权委托他请了一下有关医生和护士长,周强人头熟,主刀医生也是他帮着介绍的,但那天请的人当中,没听周强说过有麻醉师。麻醉师比主刀医生还重要,这是四床告诉董建华的。董建华于是颇感不安。昨天上午他问麻醉师:“你喝酒吗?”“喝一点。”“醉过吗?”“醉过。”“好,这我就能跟你沟通了。”董建华兴奋地舞起两支胳膊,要不是腿被吊着动不了,他唰地一下就能坐起来:“我有一回喝了一斤半酒,醉了,从来没这么醉过,吐得一塌糊涂,浑身没劲,躺你在床上直哼哼。我老婆吓得要把我送到医院去,又弄不动我,我沉。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让我老婆把手机递给我,我一接,你知道怎么回事啊?我们单位有一条生产线停了,老总停不起,急吼吼地要开,下面人又开不起来,没辙了,打电话给我。我跟他们讲,别慌,我怎么说,你们怎么做。我在电话里一步一步地指导他们,什么地方有个什么开关,什么地方有个什么阀门,先开哪个,后开哪个,他们按照我说的,十分钟,就把生产线开起来了。大夫,我跟你说这个,不是炫耀我技术有多高,我就是想告诉你,我都醉成这样了,大脑还相当清醒。别人醉了都是倒头就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是,我再怎么醉,意识都是非常清楚的。大夫,你说我这神经,是不是比一般人要……怎么说呢,要抗造?”董建华原以为他说的这一情况非常重要,没曾想麻醉师相当冷淡,乜了他一眼:“我是麻醉师,不是店小二,我这里不卖酒。”说完拂袖而去。董建华随后越想越不放心,他打电话跟周强沟通了一下,交代许静,回家包个四百块钱的封子,让周强送给麻醉师。

麻醉师戴着一副大口罩,和一副深色眼镜,躺在手术台上的董建华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董建华忽然对昨天送红包的事极为后悔,多了两个中间环节,早知道还不如自己把红包带进手术室来当面交给麻醉师的,许静吝啬,周强再抽个头,估计到麻醉师手里的只剩一百块钱了,一百块钱也送人,这不是骂麻醉师吗?董建华这么瞎想着,不知不觉地就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董建华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还躺在手术台上。

手术室里没有一个人,一盏荧光灯幽幽地发出蓝光,四周安静得出奇。“大夫,大夫?”董建华轻轻喊了两声,没人回答。手术台前后左右不靠,不像病床的床头,有个报警装置,手一按值班护士就知道了。董建华抬高嗓门,又喊了两声:“护士,护士。”还是没人回答。怎么回事,回家吃饭去了?没人管我了?董建华想,这也许是医院的规矩吧,还没到那个时间点上,时间一到自然会有人来的。

董建华静静地躺着。不大一会,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小碎步,声音脆得像评书的快板,一听就知道是个苗条的小护士,估计还戴副眼镜,一双小手优雅地插在白大褂两边口袋的口袋沿上,大拇指在内,其他四个指头在外,小腰挺拔,步态轻盈。声音踏着心跳的节奏,一点点靠近,临近门口时董建华几乎已经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刚要失声喊出“护士”,门外的脚步声却像一个擦肩而过的熟人,虽然董建华老远地就伸出手去,笑脸相迎,那人对自己却熟视无睹,扬长而去。

这样的脚步声又响过几次,每次间隔的时间都很长,等到走廊上第五次响过脚步声后,董建华决定不等了,自己回病房去。

手术室在九楼,病房在三楼。走出电梯口,董建华看见走廊上有几个病人家属正神情诡秘地窃窃私语着,其中一个恰好是董建华他们病房的,几个人如此专注,以至于董建华走近了和她们打招呼,她们都没看见,也没听见――不知道又从哪里淘到什么人的什么隐私,否则不会这么投入。一个护士从一间病房里走出来,火急火燎地走进另外一间病房。这护士董建华认识,这几天经常给他量体温换药什么的。董建华推开自己病房的房门,四床正趴在窗口向外看着。

“看什么呢?”

“你回来了。”四床一看是董建华,连忙向他招手:“快来看快来看,你们家人正给你办丧事呢。”

给我办丧事?董建华莫名其妙。住院部大楼与医院大门和门诊楼成一个品字形,站在窗前恰好可以看见门诊大厅前发生的一切。

一条白色的横幅挂在医院的大门上,风吹得横幅鼓来荡去。横幅对着街道,白底红字,从背面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门诊大厅前摆着几个花篮和花圈,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声乐队,三个吹鼓手一边抽着烟,一边和面前的两个警察聊天。

“你要是早来二个小时才好呢,你家里人冲上来要打医生,医生躲起来了,找不到人,你家人就把医生办公室的饮水机给砸了。你刚才进来时外面还乱吗?没见着地上一地的碎纸碎玻璃?……哦,可能打扫过了。”

四床说话的时候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行人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两人看了看头上的横幅,车头一转,推着车朝门诊大厅走去。发现有人靠近了,两个警察把烟头一甩,冲两人摆手,意思是让他们远离,别过来,但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警察于是走上去把他们拦住。吹鼓手们这时也扔掉烟头,抄起家伙开始奏乐。

音乐飘了过来。

“嗨,好曲子,《北京的金山上》。”和着音乐的节拍,四床兴奋得摇头晃脑:“老歌,我最喜欢老歌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

歌声中许静被人从门诊大厅里搀扶着走出来。歌曲的颤音晃悠悠的,像一张由若干条银丝织成的帘子,一阵风来,银丝在董建华的眼前不停地摇晃,晃得董建华的眼睛有些发花。董建华伸出手去把帘子撩开,定神细看,许静的头上和腰上都缠着白布条。

“我真的死了?”董建华不知所措,

“这还能有假?”四床抬起身,眼睛看着董建华的腿,嘴巴努了努:“看看自己的腿。”

董建华的腿上缠着新绷带。

“动动。”

董建华动了动。

“疼吗?”

“不疼。”

“不疼就对了。你是被推进手术室的,腿上刚动过手术,你要是还活着,一个人怎么走得下来?”

死了就不会被人捆绑在床上,不仅自己能下床走,还不知道疼,这么说来死了也不错。但这消息来得突然,董建华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他喃喃地问:“我是怎么死的?怎么会呢?”

“不知道。我听人讲,你的手术九点就结束了,主刀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你一会儿就能醒。等到十点,人没推出来,你家属去问医生,医生说快了。又等了一个小时,人还没推下来。你家属找了一个熟人,就昨天晚上跟你说看云图的那个,让那家伙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那家伙回来就说,你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你家属刚才上来闹,说是要知道真相。这时候谁能说真相?谁都不好瞎说,要等鉴定报告出来。我听人讲,好像是麻醉过量了。不知道真的假的,嗨,说法多了,都瞎传。”

正说着话的时候护士进来了,取出六床的床头卡,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怎么样?没你位置了,六床已经不是你的了。”

“那我走了。”

“去吧,你家人都在门诊大厅里。说不定还有你的灵位。”

董建华走出住院部大楼,迎面撞上搅在风里的电子琴的噪声,倍感刺耳。抬头往上看,四床居然还趴在窗前,听得津津有味。

新缠的绷带白白的,干干的,给人的感觉很爽。东边的天空上已经看不到早上那种石榴般的的云粒了,大朵大朵的乌云,一块接着一块,从头顶上飞驰过去。台风外围云系,外围最靠里的云系。太阳刚刚开始偏西,在云层后时隐时现。阳光射下来时,董建华看见了树的影子,灯柱的影子,还有前面那个干瘪老头的瘦瘦的影子,却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先看看那块随风招摇的横幅上到底写的是什么吧。董建华走到大门外面,转过身来,横幅上四个红色大字“还我丈夫”。字像是小学生写的,没有章法,也没有笔锋。董建华一开始觉得丢人,看了一会儿醒悟过来,写这种东西,越是笨拙的字体越显得苍劲有力,仿佛字字是血。一定受过高人指点,就凭她许静能想出这一招?董建华背着手,身后是川流不息的真州西路,自己活着的时候每天上下班都必走的一条路。

董建华随后走进门诊大厅。

董建华一眼就看见自己的灵位,正对着玻璃门的导医台上放着一张自己的彩照,好像是去年上黄山旅游时拍的,照片小了一点,但事情来得突然,能找到这样一张照片就算不错的了。三、四十岁的人,谁没事给自己预备遗像?况且照片的背景不错,青松白云,人也显得精神。照片的前面还放着四样供品,葡萄,牛奶,方便面,香烟。是谁想起来供香烟的?我从来不抽烟。

许静瘫坐在灵位前,一边烧纸,一边抽搐。董建华不禁欷?,十多年的夫妻,从此就天各一方了,人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不能释怀呢?董建华突然想哭,抽了抽鼻子。烟雾从火盆里窜上来,直奔眼睛而来。董建华揉了揉眼眶,发现眼眶里没有一点泪水。一个皮肤略显黝黑的妇女蹲在许静身边开导许静:“三妹啊,你可不能倒下啊,你要是一倒下,家里就全乱了。……”这个喊许静“三妹”的女人是谁呢?董建华印象中没有这样一个姐,要不就是哪个哥新娶的夫人?可以肯定这个亲戚是许静娘家的,许静在家行三。

董建华正想着,靠近观察室的门诊大厅的西北角突然发生小骚乱,围在许静身边的人纷纷向那边跑,循声望去,一个医生被家属们拦住了。护着医生的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地对众人说:

“帮帮忙帮帮忙,我家里有个病人等在急诊室里。”

“不行,不能让他走,我们等了几个小时都没等到个医生。”这是周强。

人群虽然有些激动,但在保安的劝导下,还是给医生让出一条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去找院长去,跟我这个小医生过不去有什么用?”医生有些憋屈,走出人群后回过头来,愤愤不平地说。

人群又被激怒了,周强冲到前面,一把抓住医生的领口:“我们就找你。”

眼看着局面即将失控,董建华身形一晃,刺溜到周强身边时一个急刹车,而后贴着周强的耳朵,轻轻说道:“过了,过了。”周强猛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心神骤乱,手上的力道瞬间弱了下来。医生趁机挣脱。两个保安及时插过来,一个人挡着周强,另一个把医生推进观察室。

“要下雨了。”有人喊了一声。

董建华回头向外看,天色果然暗了下来。

恰好在这个时候,玻璃门被门外的吹鼓手推开,台风呼啦一下灌了进来,冒着火星的纸灰从火盆里立时腾空而起,轻飘飘的,像漫天的雪花。台风卷起导医台上的照片,啪的一下,把照片贴在天花板上。前一阵风势过去后照片往下落,后一阵风势跟上来接住,裹挟,翻几个跟头,又把它贴上去。当吹鼓手忙乱地把乐器搬进室内,刚刚关好门,哗的一声,暴雨倾盆而至了。

满大厅的人都在平心静气地欣赏着暴风雨的波澜壮阔,没人留意到董建华的照片悄然落在地上。董建华走过去把照片捡起来,擦了擦上面的脚印,吹了一口气,把照片送回导医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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