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上第一个中班的时候，王峰接到韩子明的电话，要他写一个发现故障的事情经过。这说明王峰离立功受奖不远了。王峰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嘴里不停地叨叨，怎么写呢？怎么写呢？ 

“交接班记录上不是有吗？你把它抄下来不就行了？”夏春林受不了王峰小人发财如受罪的样子。 

“交接班记录上的内容？就这么一点，会不会太短了？”王峰翻开交接班记录本，面露疑色。王峰觉得，这是立功材料哎，你就写这么几行字，明显是态度不认真，你自己都不认真，人家怎么能给你评奖？ 

“你以为是让你写剧本啊？还要有情节？放心吧，你就把这些东西交上去，把时间、地点、人物写全，特别是人物，别写错了，别一激动把王峰写成夏春林。但也不能全不提夏春林，你要着重介绍你在钻研设备时，夏春林同志都给过你什么帮助，他是怎么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的。你把夏春林同志写好了，这样你自己的形象就丰满了。懂不懂？你傻笑什么？你就这样交上去，到时候自然有人给你加工润色。只有一点，你记住，你立功受奖的时候别忘了请人家吃饭。” 

“嗨，八字还没一撇呢。” 

“虚伪了吧？” 

王峰嘿嘿一笑，接着对夏春林说：“夏师傅，我规规矩矩地说啊，其实你上次发现电缆头放电，也是应该嘉奖的。都两相放电了，万一两边的弧光一碰，那就短路了。” 

“你又不懂规矩了。我微信的朋友圈里没有加领导。” 

“我的朋友圈里也没有啊。”王峰急于证明自己，边说边掏手机。 

夏春林急忙阻止他：“别拿，摄像头。”看到王峰的手缩了回来，夏春林接着说道：“下回我要提个合理化建议，监控要升级，摄像头应该有同期录音功能，要不然我们王师傅成天在摄像头下骂领导，领导还以为是在夸他呢。”

王峰笑了，笑得很爽朗，爽朗得让夏春林诧异。王峰给夏春林的感觉一直是个还算单纯的人，平时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的脸一定会憋得通红，而后来一句：“别这样啊，好说不好听的。”这话一定是他的某个长辈，在某个特定的场合，对某个看似轻松其实非常棘手的话题，作出的极其严肃又不得罪人的处理。王峰觉得这话既巧妙又有哲理，于是就记住了，且被他广泛应用。不过王峰越是这样，夏春林就越是爱跟他开这些敏感的玩笑，他喜欢看到王峰急赤白眼的样子，就像他喜欢打电话恶作剧一样。

第二天接着上中班。王峰白天在家时终于把材料字斟句酌地搞定了，十几行字的内容，现在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可接下来又犯了难，是主动将材料交给韩子明呢，还是忍一忍，等他来催呢？主动交上去吧，显得自己急吼吼的，没风度；等他催吧，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是个事。就在刚才来上班的路上，王峰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反复盘算，始终无解。电动车的把手似乎只是稍微拧了拧，就嗖地一下飞到厂里了。这时间过的！王峰想，这就是甜蜜地折磨吧？让王峰喜出望外的是，刚把班交接完，上个班的人前脚才走，电话就响了，一看，正好是韩子明打的。 

真是磕睡送枕头，王峰喜不自禁，拿起电话说：“韩班长，我是王峰啊，呵呵，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你让我写的材料我写好了，我马上就去交给你，还是？” 

夏春林隐约听到电话里韩子明的声音，但是说的是什么，听不清楚。 

大概是有什么事要交待王峰吧，王峰应承道：“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王峰听着电话，一开始还嗯嗯地附和了几声，后来就不出声了。

夏春林本来在看报纸，感觉气氛不对，眼皮一抬，瞄了王峰一眼，发现王峰的表情变得非常僵硬。 

王峰又听了一会儿电话，最后嗡声嗡气说了句：“知道了。”而后放下电话，翻出内部通知本，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改革又有新动向？”夏春林韶叨了一句，接过通知本一看，上面写着，从明天开始，每个班都要抄录差动电流。夏春林接着说：“不是不让我们管的吗？”

王峰靠在椅背上，一声不吭。 

“怎么了，王师傅？” 

“心累。” 

“韩子明敲你竹杠了？”夏春林估计是韩子明要王峰请客，酒席的档次可能高了些，让王峰感觉承受不起，于是放下报纸开导他：“他给你请功，你请他喝酒。这有什么想不开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兄弟！” 

“还请功呢？请个大头鬼！人家要考核我们了，你也跑不掉。” 

“考核我们？凭什么？” 

“厂里说了，八天前就出现的重大设备隐患，为什么八天后才发现？你们平时是怎么巡检的？” 

“完了，躺着中枪了。”夏春林的眼珠子瞪了起来：“我什么都没做也要被考核啊？”夏春林虽然表情很夸张，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事情对领导来说，其实挺尴尬的，王峰的行为说白了就是在一条正常行驶的马路上发现了一颗地雷，你要是大张旗鼓地表彰他，说不定就会有不上路子的人冒冒失失地提问，“好好的路上怎么会有地雷的？谁埋的？”怎么回答？不上路子的人还好应付，连蒙带骗就行，万一被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这才真麻烦。

“你们大概扣不了几分，韩子明说，厂里要重点考核我。” 

“噢，为什么呢？” 

“你们是没发现，我是发现了没说。” 

“怎讲？” 

“诶，也怪我嘴贱。我那天把他们喊到聚酯去，嘴上没把门，就说了句，当时我就发觉不对。现在这句话被他们抓住不放了。”王峰哭丧着脸，懊恼不已。

“你就不能死不认账啊?他们又没有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