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一种说法，说人要是经常梦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异常，可能就预示自己的某个器官真的出毛病了。 

夏春林一连几天梦见自己身体内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组织，那里的细胞不停地分裂、增生，挤在一起，像一串不断生长的葡萄，垂垂累累，那样子，跟值班室门口老榆树上的榆钱一样瘆人。夏春林有好几次被梦瘆醒，醒来后就难以入睡。这是肿瘤么？他忍不住向他的医生朋友咨询，朋友告诉他，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就是密集恐惧症，一般人都有，有的人厉害，有的人轻微，不算什么病。夏春林还不放心，又上网查，发现果如朋友所说。有什么办法缓解吗？医生朋友说，一是别看，二是别想，但你肯定做不到，除非你是死人。怎么办？医生朋友说，那你就想点别的，想想怎么多挣钱，呵呵。

道理说通了，夏春林心中就坦然了。 

五

聚酯变电所的升级改造按照时间节点如期在四月八日结束，四月九日上午十时二十分，聚酯变电所恢复正常运行方式供电。操作结束后，现场举办了一个简短的仪式，厂长讲了话，电视台做了报道，现场气氛庄严、肃穆。八号、九号这两天恰好是夏春明和王峰上早班，夏春林他们是上倒班的，四班三倒，两个早班后上两个中班，休息一天，再上两个夜班，再休息一天，八天一轮。作为倒闸操作的操作人，王峰在电视上露了一回脸。 

吴素龄对聚酯变电所的送电非常重视，事先让韩子明写了送电方案，经自己审核，再送厂部总工批准。

韩子明原计划是让王峰操作，夏春林来监护的，但被夏春林拒绝了。夏春林嘴上的理由很简单：“厂里有规定，白纸黑字，一般操作由值班员操作，主操监护；重大操作由主操操作，班长监护。第一，我不能违反规定，让厂里考核我；第二，我有权拒绝违章指挥。”

夏春林事后认识到，自己这么做其实是有风险的，岗位职责上还有一条：“完成领导交待的其它任务。”这属不属于其它任务呢？幸好韩子明没在这上面纠缠。韩子明只是苦着脸解释道，吴宗庆不是有特殊情况嘛，他老婆到45岁了，没签字回家，厂里扣了他们夫妻两个一人两百，吴主任怕他有情绪，不敢让他参与；我呢，作为运行单位责任人，送电后还要有个表态发言，吴主任的意思是，我最好也别参与操作。吴主任就是吴素龄，叫吴装置长拗口，所以大家就还沿袭以前在车间里的叫法。

按规定王峰也没资格操作，但王峰架不住劝。夏春林不松口，坚持按规定来。韩子明自己也不想监护，最后是把一个正在休息的别的班的主操喊来监护的。

四月十六日再次轮到夏春林他们上早班。王峰一直到夏春林吃完午饭从食堂回来，正准备抄十二点的表的时候，才气喘吁吁地从外面巡检回来。

王峰进来后来不及放下巡检包，先咕嘟咕嘟喝了半缸子水，而后手忙脚乱地放包，进更衣室开柜子，拿饭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更衣室里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接着就听到王峰重重地“唉”了一声。过了两三分钟，王峰才拿着饭盆火急火撩地从更衣室出来，径直往外跑，走出值班室后突然又折了回来，边摘安全帽边说：“越忙越乱。” 夏春林注意到，王峰一脸潮红，头上被安全帽卡住的那一圈，头发都湿了。人间四月天就热成这样，这该有多大的运动量啊？夏春林心中奇怪。 

等王峰吃过饭回来，夏春林才知道，刚刚投入运行的聚酯变电所的A进线，下午就要停下来抢修。 

“为什么？” 

“不知道是电流互感器的故障，还是差动继电器的故障，还是电流互感器到差动继电器的接线有问题，现在差动继电器上的纵差电流显示的是百分之三十几。领导他们决定，下午就停下来修。” 

“你发现的？” 

“啊。”

王峰说这话时特别不自然，他拿起安全帽扣在头上，想出去，迟疑了一下，自己对自己说“还早”，就又坐下来。他坐下来的幅度过大，以至于没戴好的安全帽差点从头上掉下来。王峰的心理素质不过关，他不是夏春林那样老油条，他不会伪装，但又企图伪装。 

其实王峰在八号送电时就发现了差动继电器上显示的这一问题，送电后应该检查仪表、信号、负荷分配，他多瞄了一眼继电器，当时看到的数字就是37%，他觉得这个不对，但有三个原因让他当时没敢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第一，现在的差动继电器是西门子7SD系列产品，据说很先进，装置的一帮管理人员把它说得很高深，平时不让值班员碰，岗位上连一本说明书都没有。第二，韩子明当时也检查了设备运行状况，他是当班长的，他都没说什么呀。第三，王峰当时对自己的判断确实没有把握，他只是知道，在别的变电所里，相同开关的相同继电器上，它们显示的是0%。

王峰在接下来的几个中夜班上，仔细回忆了改造时看到的设备上的一些细节，看了一些书，翻了一些图纸，还侧面问了一些人。这年头向人请教技术上的问题，是一件相当专业的事情。问外人，不见得了解情况；问自己人，又怕触发他们的联想。跟韩子明交流，说不上三句话他就给你翻白眼，不知道是他自己也不懂呢，还是我的问题太白痴。夏春林倒是说得上话，但他只是个没追求的人精，技术上的事，往深了问，他真不见得精。

好在王峰现在已经比较明确地验证了自己的观点了。他现在唯一不理解的就是，都37%了，开关为什么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