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二天轮到夏春林巡检。 

夏春林值班的岗位叫公用变电所，这个值班点除公用变电所外还负责三个无人变电所的运行管理，分别是短纤变电所、纺丝变电所和聚酯变电所，以及四十八台分布在全厂东西南北中各个角落的变压器。 

《作业指导书》规定，值班员在接班后的八点整就应出发按规定路线巡检，但厂里后来在变电所里安装了智能巡检仪，巡检仪的时间比北京时间晚几分钟，而考核部门只认巡检仪的时间，不管北京时间，考虑到巡检仪在将来的什么时候还有可能晚点，因而各个生产装置都将巡检开始的时间推迟到接班二十分钟后，即八点二十。

所谓巡检仪，其实就是考勤机，就是在开关室或变压器室的墙上装一个传感器，巡检人员用随身携带的打点棒对它点一下，打点棒便记录下巡检人员到达巡检地点的时间，这种巡检仪不反应巡检设备的运行信息。巡检仪的打点合格率是目前厂部考核装置、装置考核职工的唯一可量化的巡检质量指标。绩效考核规定，职工漏打一次扣一分。夏春林们需要打点的地方虽然只有三个无人变电所，但变电所巡检的内容既多又杂，稍不在意就会忘掉这项最重要的工作，许多人都是从变电所出来，走出去很远了，突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打点，没办法，只好回头来再打一遍。这是强迫症的表现。夏春林老婆就有这毛病，经常颠儿颠地跑下楼，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关门，又蹬蹬蹬地再爬上去，一看，门是关着的，于是气急败坏，难以释怀。夏春林感觉自己好像没这毛病。但没这毛病还不如有这毛病，有这毛病顶多就是多跑几腿，一时生点小气，没有实质性的利益损失，而没这毛病就有可能被扣分，夏春林上个月就被扣了一分。但话又说回来了，上班又不是度假，哪能事事顺心？这总比待在值班室的摄像头下面被监控三个小时强吧？巡检的三个小时时间纯属自己的，不打折扣，除了老婆孩子，谁打手机都可以不接，人自在。

如果按规矩的话，巡检一趟通常需要三个小时，这样巡检结束回到岗位的时间应该在十一点二十，实际上岗位上的摄像头也是照此来考核巡检人员的，回来早了考核扣分，回来晚了吃不上饭。不过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门道，值班电工自然也不例外。说起来是三个小时，但你要是大步流星的话，一个小时也能走得下来。但走这么急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又不赶着去投胎。所以大家都把实际行走的时间控制在两个小时左右，中途在纺丝变电所休整一下，会抽烟的人就出西门，到厂区外面抽抽烟，这地方离西门近。 

西门外的地下抽烟点是自发形成的，夏春林前几年也会去那儿抽抽烟，但这地方经常聚集一些不是干部的干部，这帮活宝掏出来的，不是玉溪就是中华，一抽就三、四根，一谈起来，天南海北，不是朝鲜半岛紧张局势，就是厂部最新裁员方案，没他们不敢说的，没一句能说到点子上的，夏春林插不上嘴，只能呵呵呵地低头陪笑，生理上，心理上，倍受摧残。夏春林想了想，这烟还是不抽了吧，后来就再没抽，西门外也再没去。

一般情况下大家还会在聚酯变电所里小坐片刻，但这几天不行，聚酯变电所正在进行升级改造，人多。夏春林到那儿一刻也不耽误，打完点扭头就走，不影响人家交流。王峰不这样，他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况都要凑过去，问这问那。这不行的，那儿有你什么事？你是信不过人家，还是跟人家抢功？不在那儿逗留不是说我不关心、甚至排斥新设备，而是表明我的态度，这个态度对某些人非常重要。夏春林提醒过王峰，但他不听，不肯放过一切学习机会。你想学习，等他们都走了，上中夜班的时候，你一个人慢慢琢磨，不行啊？

夏春林很早的时候就能做到把每次进入纺丝变电所的时间都固定在九点一刻前后了，误差不超过三分钟。进门第一件事是先打点，接着抄表，算电量，填写各种记录。把这些留有痕迹的事先做掉，而后看心情，高兴了就围着高压开关柜转转，不高兴了就坐下来翻翻手机，或者发发呆，反正不到十点十分不离开。

夏春林今天的心情不错，好得就跟外面的春天似的，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他拿着打点棒对着墙上的传感器，来回打了四遍。打点棒像个精美的玩具，每打一次就会“滴”地响一下，而后“啪、啪”红闪两次。你要是愿意还可以打几十次，让电脑终端的屏幕上刷刷刷地排上几十行。听说有些岗位的同志向上反应，说我明明打过点了，但终端就是录不到记录，打点棒有问题。结果领导又给了他们一根打点棒，说两个都打，比照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打点棒会出问题吗？这就跟柜员机吐出假钞似的，从来都是听说过，没见过。态度决定一切，何苦敌视它呢？你就当它是场游戏。

夏春林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就围着开关柜转起来，当他转到108开关柜的后面时，隐约听到一丝 “兹兹”的声音。夏春林警觉起来，停住脚步。 

这地方声音很嘈杂，一墙之隔是生产装置，马达轰鸣，紧挨着它的又是直流屏，风扇不停转动。夏春林竖起耳朵，凝神，屏心静气，没错，就是有异常声音！当夏春林将所有干扰源的信号都屏蔽掉之后，“兹兹”的声音便清晰地有规律地落在了夏春林的听觉神经上。夏春林蹲下来，将耳朵贴近开关柜，听了一会儿，换个位置再听，确定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这里是108开关柜的10千伏电缆进线电缆终端头。 

夏春林兴奋不已，终于逮到一次立功受奖的机会了。 

《应急预案》规定，当值班员发现设备异常后，应立即通知主操作，经主操作确认，通知当值值长及班长，当值值长及班长通过各自的渠道，再逐级上报。 

夏春林拿起电话刚想拨通主操作吴宗庆，突然觉得不妥，我要是现在就打电话，马上就会一拨接着一拨地来人，大大小小的，都是领导，既要解释，还要点头哈腰，中午肯定闲不下来，下午还要停电送电的忙一下午，把一切都弄好了还要写事故处理经过和各式各样的记录，这样今天一天就算卖给厂里了，还不如中午吃过饭再说，反正12点要抄表，只要12点抄表的机会不让王峰抢去就行。这小子做好事有瘾，但我可以让他没机会呀？我把钥匙一直灌在自己口袋里，不掏出来，让他找不到钥匙，而后12点过来，不慌不忙地，先迷盹个二十分钟，等到十二点半再汇报，多惬意！想到这儿，夏春林拨通另一个号码； 

“张师傅吗？你好，我打错电话了。” 

夏春林说完立即挂断，嘴角落出一丝狡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