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值班室前面有一棵榆树，每年清明前后，榆钱儿就会密密麻麻地堆在枝条上，风一吹，洋洋洒洒，遍地都是。刚开的榆钱儿颜色嫩绿，夏春林从前一直误以为它是树叶，直到有一天王峰说榆钱是花，他才认真捡起一片，捏在指间，轻轻一捻，果然滑腻可人，禁不住啧嘴，连声嘟囔，妈的，还真是花瓣。 

夏春林抬头盯着树上的榆钱。这个位置正好背对太阳，身后的阳光无遮无掩地射在榆树上，一树的榆钱儿一簇一簇的从树皮下钻出来，挤在一起。夏春林揉了揉眼睛，睁眼再看，突然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一种难以名状的别扭在心底勃然生发，左冲右撞，从主动脉到毛细血管，最后从毛孔外溢，支楞起全身的汗毛。夏春林觉得它们太异怪了，而且一有这种感觉立马就无法忍受，恨不得立刻伸出手去，亲手将这些榆钱一一薅光，薅得干干净净，让每一根枝条都平顺，光溜。

夏春林从未有过这种百爪挠心的感觉，他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跑进值班室，抄起门后的长竹竿就往外奔。 

“你干嘛？”王峰问。 

夏春林不答。 

王峰跟着走出来。

夏春林旁若无人地拿着竹竿，使劲敲打着榆树枝。 

“它惹你了，夏师傅？” 

夏春林还是不吭声。榆钱儿嗖嗖地从树上落下来，像下雪一样，一片片落在夏春林的头上，肩上，和四周的草地上。

按理说五十岁并不算老，但毕竟不是常干体力活的人，才敲了十几下夏春林就觉得有些费劲，他停下来，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竹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就这样歇了一会儿，觉得气息平缓了，夏春林换了个站位，继续敲打起榆树枝。等夏春林准备换第四个站位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王峰不紧不慢地说： 

“夏师傅，友情提醒，你已经离开摄像头十五分钟了。” 

厂里有规定，职工离开摄像头二十分以上（含二十分钟）算脱岗。脱岗一次，情节轻微者，扣绩效十分；情节严重者，工资降档。工人难得有加分的机会，到年底算总账，多扣一分就有可能被末位淘汰。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也就是碰上王峰这样的厚道人，虽然不知道夏春林发的是什么神经，但他一直在一旁给夏春林掐表，换作旁人，不落井下石就算品德高尚了。

菜花黄，疯子忙。王峰嘴上没多说什么，心里还是有想法的。油菜花好像还没到时候吧？

竹竿够得着的这一圈下面，榆钱儿几乎被打光了。夏春林抡起竹竿，跳起来，朝稍高一点的一根枝条砸过去。哗的一下，榆钱儿就像是一盆水似的，从头到脚，浇在夏春林身上。 

痛快！夏春林甩了甩头发上得榆钱，心里大喝一声。

夏春林这时候浑身轻松，他到卫生间洗了个脸，给自己和王峰的茶杯都续了些水，而后在办公桌前坐下。还没到三点，离下班还差一个多小时。夏春林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

“喂。”对方是个女的。

“龚师傅下午好。”夏春林说完随即挂断电话，接着对王峰说：“王师傅，给我写个好人好事卡，表扬我一下。”

好人好事卡是厂里的管理创新手段之一，厂里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由厂长兼任组长，三个副厂长和书记兼任副组长，设专职副主管一名，挂靠综合办，处理日常事务。职工的好人好事每月一评，被评上的职工当月绩效加一分。这项工作一开始挺红火，好人好事卡像雪片似的飞到评比办公室。但工作量一大，工作难免就毛糙，一毛糙就会影响到方方面面的平衡，于是就有了些流言蜚语。厂里一看，这不行啊，怎么都是自己写自己的？你说你是在路上捡到的一块钱，我怎么能确定你不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一枚钢棚？所以厂里就规定，好人好事卡必须是由旁人来写。规定一出来，好人好事卡的数量当即锐减。谁愿意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表扬你什么？”王峰问。

“我替你收集榆钱啊。”

“你替我收集榆钱？我还替你站岗呢。”

“你不是好这一口的吗？回去弄点橡子面，水一和，揉巴揉巴，做成窝头。宫廷御膳。”

“你自己留着吃吧。”

“写不写？”

“不写。”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去年夏天我不是还给你写过一张好人好事卡的吗？对不对？我说，由于工作需要，王峰同志放弃休息，顶风冒雨，骑着自行车，不怕被雷劈，赶到厂里来上班。写得多好！”

“打住，我怕被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