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蛇窜进了12B变压器室。比较靠谱的猜测是，它顺着电缆的护套钢管往上爬，在电缆的喇叭口处，它随机选择了电缆的中间一相，口吐信子，慢慢向10千伏高压电缆桩头接近。当蛇身接触到裸露的10千伏高压电缆桩头的那一刹那，变压器瞬间单相接地。

12B变压器的瞬间接地故障不仅躲过了本级开关的接地保护，而且躲过了中心配电所的10千伏母线的接地保护，最后在更上级的总降压站留下系统谐振的故障记录。这有点像越级信访，且连越两级。越级信访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见，而电气系统保护装置的越级动作，却不太正常。根据总降压站的故障记录，我们现在确切地知道，事故发生的时间是，上午10时37分。根据变压器上的那条死蛇，我们又确切地知道，总降压站的消谐装置之所以没有动作，是因为根本没有发生系统谐振。系统就是这么缜密，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在这里或那里留下相关的蛛丝马迹。

12B变压器室是王文雨巡检路线上的最后一个站点。像往常一样，这天早上八点，王文雨身背巡检包，头戴安全帽，准时从中心变配电站出来。一路上风卷残云，走到2号变时从中心西门出去，在门口的小树林里找了块干净的砖头坐下，抽上一支烟，烟抽完后踩踩脚边的蚂蚁，蚂蚁是踩不完的，这一拨被踩光了，翻翻手机的工夫又会过来另一拨，就这样一直坐到屁股疼，而后爬起来，回去继续巡检，等到12B变压器室时恰好是在规定的时间，11点20分，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这个时候蛇已经死亡近一个小时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蛇，全身呈褐色，没有光泽，干瘪瘪地挂在电缆上。

涤纶中心有五十二台变压器，两个无人值守配电站，分散在全中心东西南北中的各个边边角角，按照巡检基准的要求，巡检一趟应耗时三个半小时。但王文雨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再怎么无聊的工作，时间一长都能玩出花来，哪怕你真的很笨。开三十六把锁，签三十六次名，开锁，推门，抬腿间眼睛一扫，鼻子一闻，一步跨到签到处，埋头签字，而后唰地一转身，关门，上锁，一套动作做下来，顶多十秒。如果路上再大步流星一点，巡检一趟也就一个小时。当然，能达到这个速度的绝不止王文雨一个，但既能达到这个速度，又能把动作做得从容优雅，全车间大概没有几个。手舞足蹈之间，王文雨每每觉得自己就像一名芭蕾舞演员，《红色娘子军》中耍刀弄枪的红军战士，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让人赏心悦目。

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甚至不是十年八年的，王文雨工作三十年了，达到这般境界也就是最近这几年的事。一开始王文雨只是觉得不能长时间地待在变压器室里，如果一个人盯着电缆头细看，看着看着就想伸手去摸一把。理智告诉他，手只要一撘上去，人立马就会变成一块冒着烟的焦炭。于是王文雨立即从变压器室里踉踉跄跄地奔出来，站在门口喘气，脸色苍白。这种奇怪的冲动即便是在控制室里也常会出现，看着一溜按钮，王文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或者想些别的事情，比如说哪个女同事，她今天化妆了。摸一摸电缆桩头只是牺牲自己一个，按错一个按钮，却有可能死一堆。人在死亡面前，速度是本能，把本能诗意地表现出来，是本事。

去年夏天某组织在网上征集题为“劳动我最美”的微电影，王文雨让张晓龙把自己巡检变压器的过程拍了下来。张晓龙欠王文雨一个人情，若干年前车间开职工大会推选职工代表，张晓龙虽然不是候选人，但王文雨还是郑重其事地在选票上写上了他的名字。张晓龙的名字被隆重地添加在黑板上一溜候选人的最下面，虽然名字后面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横，但全车间百多号人，享此殊荣的就张晓龙一个，非常露脸。张晓龙一直想把这份人情还给王文雨，不想单位此后再没搞过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张晓龙不甘心，刚开始几年还追着书记的屁股后面问，什么时候选职工代表？问得书记十分诧异。王文雨把这段视频发到了网上，在朋友圈里广而告之，可是没人响应，帖子没人点击，更没人转发。王文雨后来自己也懒得顶了，帖子就这么沉了下去，沉得无影无踪。评选这种事不能太在意，这年头不下绊子的就是忠厚人，不能指望别人平白无故地抬举你。而且对王文雨来说，一段优美的巡检视频，完全是巡检的副产品，王文雨真正在乎的是，巡检时间从规定的三个半小时压缩为一个小时，多出来的这两个半小时时间。对一个极富责任心的男人来说，上班时间人是领导的，下班时间人是老婆的，只有硬抠出来的这两个半小时，谁都管不着，就是自己的！多好啊，有这两个半小时的时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发发呆，走走神，多大的享受。

12B在中心变配电站的南面，一面是砖墙，两面是铁皮，正面是网眼，网眼有眼睛那么大。三十年前的铁皮现在已经锈蚀不堪了，五年前公司号召清洁生产，拨给中心一笔钱，中心买了几张铁皮，把最下面的一圈重新蒙了一遍，新铁皮碧蓝碧蓝的。变压器室的南边有一棵香樟，看似歪歪倒倒，却很茂盛，枝条覆盖住了半个变压器室的屋顶。整个涤纶中心的变压器室的格局大都如此。有人说，蛇是先上树，后到屋顶，再从屋顶向下，顺着铁皮墙与屋顶之间的缝隙，爬进来的。他用手指了指南面的墙顶。一道白光穿透了香樟的枝叶，从缝隙处射进来，落在变压器的器身上。还有人说，蛇是从门缝爬进来的。这个说法让人难以置信，门缝能有多大的宽度？这么大的一条蛇，即便会缩骨，也不会薄得像个手机似的。但它确实是进来了，而且还爬到了电缆头上。

变压器停下来后，张晓龙找来一根长竹竿，抖抖索索地把蛇挑了下来。那架势，似乎蛇会一下子苏醒，嗖地一声就扑上来。

这时候现场的一位领导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呀”。张晓龙脸都吓白了，竹竿差点失手掉在地上。领导看着王文雨说，老王，你差点就立功了。王文雨不解。王文雨总觉得自己在跟领导交流时脑袋不灵光，嘴也笨，直接就是呆若木鸡。领导接着说：“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本，你是11点20到的，你要是早到一个小时，说不定蛇正在电缆上爬着，你这时候一把抓住蛇尾巴，把它拎下来，你就避免了一起重大事故，就立大功了。当然了，现在看来没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个单相接地，但这只是侥幸啊，万一它同时搭到两相上呢？这不就短路了吗？短路就跳闸，一跳闸车间就一片漆黑。哦对了，这蛇有毒吗？看样子不会有毒，我们这地方是没什么毒蛇的。”领导说完推了推眼镜，俯身查看蛇头。

光看蛇头能看出来吗？王文雨觉得，是不是应该把它的嘴巴撬开，看看嘴里有没有毒牙。

“扔哪儿？”张晓龙问。

“先放在门口，通知各个变电所的人都来看看。”领导直起身，看了一圈变压器室，接着感慨：“这么多洞，是个问题啊。怎么堵呢？四防一通确实是件大事，幸亏没造成后果。”

这条蛇似乎有些面熟。两年前的一个雨后，王文雨和张晓龙曾看见一条蛇独自游走在中心变配电站前面的水泥路上。张晓龙转身就往站内跑，边跑边对王文雨说，看住它，我去拿棍子。等他拎着棍子跑过来，蛇已经钻进路边的草丛。

蛇呢？张晓龙问。

跑了。

你怎么不拦住它？

王文雨哭笑不得，拦住它？怎么拦？用脚，还是用手？

那时候蛇的颜色是翠绿的，油光发亮。厂区范围内曾经闹过一阵子野鸡，五、六月份间的清晨，常常能看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在厂区稍微偏一点的道路上，闲庭信步，看见人来，愣一下，随即叽叽喳喳、连滚带爬地跑进路旁的草丛。即使是在轰隆隆的厂房边上的草地里，冬天时也能看见一两只雄鸡在枯黄的草丛间行走。雄鸡的花冠和羽毛十分靓丽，红绿相间的颜色在草丛间时隐时现。但野鸡的种群此后不仅没能继续壮大，而且还越来越少了，到最近的这几年，更是几乎绝迹。也许问题就出在蛇上。

为了解决蛇的问题，领导号召车间全体职工群策群力，多提合理化建议。王文雨想到“打草惊蛇”这个成语，于是建议，职工巡检时应随身携带一根棍子，走到变压器室附近时，敲打敲打周围的树啊草啊什么的，走一路敲打一路，让企图逼近的蛇及其它小动物，不敢靠近。此建议当即被车间采纳。各班组最初的棍子五花八门，材质不一，长短不一，车间后来统一标准，专门买来二十把拖把，卸掉拖把头下发各班组，把拖把柄作为必配的标准巡检工具。这一做法受到公司各级领导的激赏，王文雨也荣获当季最佳合理化建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