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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8
“我这咋弄哩?”他躺在病床上,每次看到我进来总要先问这个问题。
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他。他已经九十多岁了,医生在三个月前就宣告了他的死期:“他没什么病,就是年纪大了,身体的各个器官都老化了,死亡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事。”
本来已把他抬回家住了,可他还是要住院治疗。为了不让他有在家等死的悲凉,家人又把他送进了医院。
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安慰他。直到有一天他问我:向死而生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他,向死而生是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提出的一个关于死亡的概念。海德格尔认为,死和亡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死”是一个过程,比如一个人从一出生就已经开始走向了死,他所经历的每一年、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都是走向死亡过程。而“亡”则是一个人走向死的终点,是一个人生命体征完全消失的状态。
当然,海德格尔之所以提出“向死而生”的哲学概念,是为了用“死”的概念来激发人们生的欲望,正如中国人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样。海德格尔认为,以人贪恋欲望满足本能的力量相比,不在思想上把人逼进绝境,人在精神上是无法觉醒的。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觉醒的人,他在对于这个世界是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的。
海德格尔是想用这种“倒计时”的死亡概念让人们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可以延长的。这种延长就是通过内在的精神成长方法,看淡各种功名利禄对我们精神上的诱惑,珍惜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通过提高生命中每分每秒的质量和长度,来提高生命的效率和目标的密度,以上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在有限的时间内展现出无限的可能性。
听了我对“向死而生”的解释,他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死的过程已经完成,不过我没有遗憾。我生于1931年,17岁当村长,19岁当乡长,那一年我带领全乡的民工挖河,沟里的水都结了冰,没人愿意下去。我只能自己带头先下去,就这样在冰水里泡了几天,我这腿就是那一年落下的病根儿。”
我知道他的腿因关节出了问题,已瘫痪在床一年多了,就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如果不是不能行走,他再多活几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我的腿不行了,住院还有国家出钱”。他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他的组织说:“可那些跟我一起下去挖河的民工,现在都怎么样了呢?他们的腿会不会也像我一样不能走了,他们住院治病谁出钱呢?”
我安慰他说:“那时你才19岁,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比你年龄大,也许他们早死了。”
他似乎没有听清我说的话,继续对着天花板说:“我也对得起组织了,我从17岁参加革命,当过村长、乡长、团县委书记,咱们县里的化肥厂、电厂都是我筹建的。只是后来上级想调我去省里工作,我为了尽孝道,没服从组织安排。不过当时组织上也只是征求我的意见,并不是必须调我去,所以这也不算是不服从组织安排。”
“除此之外,你还写了一本书《童年惊梦》,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记忆。”我有些感动地说。
“……我真的要死了吗?”他似乎心有不甘,但以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他应该知道世上并无使人长生不老的药。为了安慰他,我又给他讲了旅鼠的故事:
在一个叫做斯墨拉尔的地方,虽地处北极,却因海洋暖流而水肥草美,生活着海鸥、猫头鹰、北极狐等许多动物,当然还有一种动物叫旅鼠。
旅鼠可能是世界上最笨的鼠类,只要人拿着鼠夹、鼠网甚至箩筐,都可以逮到大量的旅鼠。
旅鼠的生殖能力特别强,一对旅鼠一年可以生7胎,每胎12只,第一胎出生的12只旅鼠在20天后便可以再生育,这12只旅鼠在一年内又可以生6胎,一代旅鼠的生育是以几何数字增加的。从理论上讲,一对旅鼠每年的繁殖数字是967118只,100多对旅鼠在一年内能繁殖近千百万只。
当然,肯定会有人担心,这样下去,整个地球不都成了旅鼠的天下了吗?只是大自然是神奇的,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每当旅鼠的数量增加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们就会把灰黑色的皮变成橘红色,吸引猫头鹰、北极狐之类的动物来吃,以达到自然减员的目的。
而每年的十月,旅鼠们又会聚集在一起,向着一个方向飞奔。它们的队伍浩浩荡荡,好像很有组织,为了追求一个目标,不顾一切的奔向前方。它们遇河过河,遇崖跳崖,绝不避让。在狂奔的过程中,不断有大量的旅鼠淹死、撞死,或者被空中飞来的老鹰及草原里窜出的狐狸叼走,可旅鼠们对这些死亡威胁毫不理会,他们只是义无反顾地赴死,把生命交给大自然。
在长途奔跑中,又有新的旅鼠不断加入,几百万只旅鼠高度协调,百折不挠地前进,不停歇,不绕道,以每日50公里的速度向着固定的方向奔跑。
遇到河流,跑在前面的旅鼠会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为后来的旅鼠架起一座“鼠桥”;遇到峭壁,他们会自动抱成一团,形成一个巨大的肉球,勇敢地滚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会有许多死伤,但活下来的旅鼠们仍会继续前行。
直到11月中旬,旅鼠们终于到达了巴伦支海岸。最先到达的旅鼠们冲到大海面前,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就毫不犹豫地跳进大海,瞬间就被汹涌的波浪席卷而去。后来赶来的旅鼠同样紧跟着往海里跳,一批批几百万只的生命,就这样被浩瀚的大海吞没了……
“也许,旅鼠的一生就是对‘向死而生’的最好注解。”听完这个故事,他幽幽地说:“它们从一出生就是为了这场赴死作准备的。”
“人也一样”,我笑着说:“人也是从一出生就开始奔向死亡。古人云,人过七十古来稀,如今生活条件好,人的生命周期延长,但能活到九十多岁的人还是不多的。比起您来,如果我有幸能活到九十岁,那我也就只还有二十多年的光景了。”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是认同了我的观点:“我明白了,人总是要死的,只是面对死亡,不必畏惧,要义无反顾”。
“是的”,我说:“死亡对任何人都一样,无论他多么有权有势,多么荣华富贵,当他面对死亡时,除了比一般老百姓多一份留恋和恐惧之外,其他方面没什么区别。”
两天后,他没有任何痛苦地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对这个世界不再留恋,对死亡没有恐惧,安安静静地完成了一个人向死而生的历程。
在殡仪馆内,我看着他化作一缕青烟飘上天空之后,不禁在心里感叹:所有人的人生目的地都是死亡。无论他们的一生是攀山越岭,还是走平坦的大道,无论他们乘豪华车还是徒步前行,其人生的终点都是相同的。所以,每一个人都不必太在意自己在人生旅途中所遭遇的挫折,也不必太羡慕他人的安逸和享乐,毕竟,对于死亡而言,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太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