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是在一个忆苦思甜的大会上，她被当作贫下中农代表，向我们这些“革命小将”讲述在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是如何欺负咱贫下中农的。

她说她年轻时曾在地主家里当丫环，专门伺候地主婆。那地主婆逢年过节总把自己的旧衣服送给她穿。后来她有了男人，也在这地主家里当长工，地主婆还经常让她给她男人面条碗里埋上一个荷包蛋，好让她男人努力为地主出力干活儿，这就是剥削。

有学生问，不是说过去很苦吗？有没有饿死人呢？

她说有。他们村里二百多口人饿死了一大半，村里的树皮都被啃光了，人走着走着就倒下死了，最后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事，那才真是苦啊。

又有学生问：“大娘，那是哪一年呀？”

她说：“六零年哟，粮站里明明有粮食，就是不让救济百姓，俺儿子翻墙头去粮仓里偷了几块红芋片，差点儿被民兵抓起来打死。俺二闺女就是在六零年要饭时弄丢的呀……”

说到这时，主持大会的人就不让她再说下去了，说忆苦思甜，只能忆旧社会的苦，不能说新社会的苦。

上中学时，我住得离她家不远，又见过她，她还告诉我吃过死人肉的人眼睛会发红的，比如她村里的光棍老五就吃过人肉，六零年他一家八口人死得就剩下他一个，穷了一辈子，连个媳妇也没讨着。

我问她在讨荒的路上弄丢的女儿找到没有？

她却一脸惭愧地对我说：那个女儿不是自己跑丢的，是她故意丢弃的。那年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去讨饭，大的四岁，勉强可以走路，小的才几个月大，自己一没奶水，二也确实抱不动了，与其三口人一同饿死，还不如放她一条生路。若是被哪一个好人家捡着，也算她命大了。

又过了许多年，听说她那丢掉的女儿找到了。我曾专门去看过，她那二女儿远没她大女儿长得好，一个黑，一个白，完全不像姐妹俩。但并没人说破，可能大家都明白，那二女儿也是在六零年被人丢弃的，希望找到自己的生母；而大娘也一直把丢弃的二女儿当作自己的心病。现在不论真假，互相都把对方当作自己的亲人，心里也有了些慰藉。

上个月她以九十多岁的高龄去世。给她送葬的那天特别的冷，亲朋好友几十人把她送到火葬厂。在她被推进焚尸炉的那一刻，她那后来找见的二女儿还很努力地哭了一阵子，在她的影响下，许多人的眼圈都红了。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祈祷：人总是要死的，无论你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恐怕你永远也不会遭遇六零年了。

几分钟后，她化作一缕青烟飞出高高的烟筒，随风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