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字报
闻雪思
现今的中国青年人几乎都没见过大字报,对于他们来说,大字报如同火星一样陌生和遥远。而对于上了年纪的中国人,没见过大字报者,恐怕也跟火星人一样稀罕。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大字报曾经是中国政治生活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每次政治运动一来,一张张旧报纸就贴上了墙,纸上用墨汁书写大大的字,琳琅满目都是揭露、攻击、批判别人的词语,公示于众。特别是五七年反右、六六年文化大革命期间,那些大字报简直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贴在机关、学校、工厂、院落的墙壁上,甚至贴到人家门窗、大街小巷。一般地说,受到大字报攻击的大都是风云之中的风流人物,有权的、有名的、有才的、有貌的。若是连点资本都没有的平头百姓,就只有看热闹的份,大字报的作者根本懒得理你。
当然,未获大字报青睐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受到大字报攻击者大都没有好下场。我国曾有五十六万多的知识分子,五七年受到大字报的轰击,莫名其妙戴上了“右派”的帽子管制劳动,整整二十年才昭雪。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刘少奇,六六年被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贴了一张大字报,至死都不得不背着“叛徒、内奸、工贼”的污名。因此,那年月的不少中国人有“四怕”:怕漂亮、怕读书、怕当官、怕出名,根本原因其实就是怕招惹大字报。文革开始时,领导要我担任单位的宣传组长,我就以此为由婉拒。
领导是个转业军人,心直口快,哈哈大笑:“瞧你那个熊样,个儿不高,背有点驼,戴副眼镜,上舞台演个秀才都不酸,涂胭脂也漂亮不起来。我们三百多人的单位,宣传组长算个啥?也就抄抄写写个墙报板报,写写刷刷些标语口号,布置布置会场的活儿,有啥权?能出啥名?美的你。这是组织决定。”
还能说啥?干呗。我把心思扑在宣传工作上,整日里约稿、改稿、写稿、编稿,设计制作板报墙报的版面、报头、标题、插画,配合单位里的中心工作、生产任务和群众需要,努力宣传好人好事、报导先进事迹、普及科学知识,尽量使其新颖、活泼、醒目、美观。那时日,我三天一板报,每周一墙报、月月一简报,忙得不亦乐乎。虽无鸿篇巨著,灼见真知,但在那风雷激荡的年代,在如林似海的大字报中,这些小小的文章、短短的讯息、简单的图案,却能独树一帜,别具风格,让行人驻足,过客注目,赢得不少眼球。
描下万花开向阳,映出千旗红胜火。我为板报墙报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对那些大字报无暇顾及,几乎是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一天,宣传组的小云告诉我,外面有一张关于我的大字报,我不禁大吃一惊。跟她赶去看时,那张大字报竟然就贴在我们出版的墙报旁边,白纸黑字写道:
“闻雪思,四眼儿,
编个墙报像垃圾。
抄抄剪剪算一篇,
写写画画弄一期。
不流汗,不出力,
不淋风雨不晒日。
呼里呼噜说梦话,
糊里糊涂混日子。”
我看得目瞪口呆,问小云道:“你觉得咱这板报墙报像垃圾吗?我们是不是在说梦话,混日子?”小云气愤地说:“每一期墙报或板报,都是宣传组集体的劳动成果。咱们的工作光明磊落,有目共睹。是不是垃圾,咱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让大伙评议。我们辛辛苦苦干,还说我们混日子,让他来混混看,看他能混出啥名堂?我看他才是说梦话。”
我们觉得天地之间有杆秤,奇文共赏,自有公论,遂置之不理。不料,第二天一早,小云气喘吁吁地跑进宣传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又……又……又来了一张大字报……”跟她出去看时,我们出版的墙报旁果然又贴了一张大字报,还有个标题:《他们究竟在宣扬什么》,全文如下:
“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地在全国开展,革命的暴风骤雨洗涤冲刷着中国大地。广大的工农兵、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革命的干部意气风发地投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之中,破四旧、立四新,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揭露、大批判,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进行坚决斗争,涌现了一大批有魄力、有智慧的革命闯将。
可是,我们单位宣传组对这场伟大斗争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软弱无能,‘怕’字当头,墨守陈规,对广大群众革命热情和革命行动不闻、不问、不报道、不表彰。我们不禁要问:那频频的黑板报、墙报和简报究竟在宣扬什么?”
宣扬什么?宣传先进人物,弘扬正气,宣扬为祖国忘我工作的精神。那些所谓的“闯将”,一个个都躲藏在化名的后面攻击别人,像蒙面大盗似的,谁知道究竟是什么来路?比如贴我们大字报的那两个家伙,一个署名“风雷激”,一个署名“全无敌”,我就无法分辨他们倒底是些怎么样的货色。况且我对这些大字报的作者本来就无好感。平时不哼不哈,运动一来,他们就趁火打劫,跟得了狂犬病一样兴奋,到处“炮轰”、“横扫”、“砸烂”别人的“狗头”。拿捏支秃笔,七扭八歪地写;提拎桶浆糊,皱皱巴巴地贴,以泄私愤为快事,以咬伤疤为能耐,恨不能将普天下之人都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以便自己能青云直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招惹他们了,但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果不其然,第三天,我们墙报旁边出现了第三张大字报,署名“千钧棒”,题目是:《要害是抹煞阶级斗争》,内容如下: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整个社会主义阶段,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这种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我们正在轰轰烈烈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一场阶级斗争。
然而,闻雪思之流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宣传工作中贯彻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片面强调生产,掩盖阶级矛盾,抹煞阶级斗争,麻痹群众革命斗志,妄图走修正主义道路,实现复辟资本主义的罪恶目的。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一定要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神,揭穿他的反动本质,将他批倒斗臭,让他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上纲上线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配合单位里的中心工作和生产任务进行宣传,就是片面强调生产?宣传好人好事、报导先进事迹,就是掩盖阶级矛盾,抹煞阶级斗争?根据群众需要,普及科学知识,这叫麻痹群众革命斗志?我们这块小小的黑板和墙报,跟刘少奇有什么瓜葛?他看过吗?他知道啊?修正主义道路,复辟资本主义,这是哪跟哪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简直是黑白颠倒,谬误千里,荒唐。
这还没完呢。第四天,第四张大字报又冒出来了,署名“痛打落水狗战斗队”,题目只有两个字:《勒令》。
“每天清早,在单位大院墙外池塘边柳林里,人们总可以看到一个魑魅魍魉的黑影,戴副眼镜,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在叽里咕噜,时而低声自言自语,时而高声仰天长啸。
这个人就是闻雪思。很多人怀疑,他是用我们听不懂的密码,在向境外敌对情报机构偷偷发送情报。
我们勒令闻雪思彻底交待,他倒底是跟谁秘密联系?密码是什么?马上将发送情报的仪器交出来!否则,革命群众有权对他采取革命行动!”
天哪!哪个境外敌对情报机构?中统?军统?中情局?克格勃?军情六处Mi6?摩萨德?我只不过在学习外语。清晨水边林沿清静,空气新鲜,有利于呼吸,也有利于记忆,还不打扰别人。没想到这一习惯也令我成为怀疑的对象、攻讦的靶子。没容我多想,当天晚上就有一伙“革命群众”冲进我的房子,翻箱倒柜,撬床抖被,搜查密码本和发报机,逼迫我光着脚丫,只穿背心裤衩,举手抱头,耷拉着脑袋靠边站,直到他们一无所获地悻悻离去。
第五天,我还在心有余悸呢,第五张大字报又贴出来了。这张大字报直截了当地把我称为隐瞒家庭成份混进革命队伍的“狗崽子”,说我祖上拥有良田千顷,豪宅百座,佃农上万,富甲一方。我不知道承蒙抬举的是我哪一代列祖列先,我只知道土改时乡亲们将我家评为贫农,因为当时我家只有旧屋数间,薄田不足五分,而且由于贫困离乡背井,家中早无一人,都在异域他乡飘泊。第六天,第六张大字报毫不客气地给我戴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说我解放前曾参加过反动组织,却没向组织交待。我的妈哟,是哪个反动组织嘛?青帮?红帮?国民党?三青团?中华人民共和国举行开国大典之时我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呢。第七天之后,那热闹非凡的大字报给我罗列的罪状更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看得我眼花缭乱,触目惊心。有一张大字报揭露我可能是潜伏的内奸特务,因为曾亲眼目睹我与外国人在大街上交谈,肯定是在接受秘密任务。另一张大字报也举证说亲耳听到我跟外国人用外语笑着打招呼,应该早已丧失民族气节,成为了可耻的叛徒或间谍,否则怎么会那么亲密?还有一张大字报举报说曾多次发现我匆匆经过城里一条有妓女出没的街道,是不是嫖娼去了?更有一张大字报声言看到过有许多蓬头垢面穿着破烂的小孩跟着我纠缠要钱,这些孩子大概都是我的私生子吧。还有好些大字报将我在墙报板报上写的文字断章断句,抄下来与毛主席语录一一对照,极富煽动地写道:“瞧,大家瞧,闻雪思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他说的话、写的文章哪一句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句句都不同。他处处与毛主席唱反调,一直都在对抗毛主席革命路线。”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无法保持冷静,我不能继续沉默,我要进行反击。这些大字报纯粹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断章取义、牵强附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夸大其词、信口雌黄,使用各种各样卑劣的言辞和下流的伎俩,拼命地往我身上扣污泼脏。我必须澄清这些毫无根据的诬蔑和离奇滑稽的谎言,以证明自己的正直、干净与清白。我找来了旧报纸、毛笔、墨汁、浆糊和刷子,准备写大字报,和那些蒙着真实面目的大字报作者对着大干一场。然而我铺纸提笔,思考再三,却始终没落下一个字。我在想,自己没有毛主席的高瞻远瞩,说话写文章,不管怎么努力,都会与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有不同、有差距、有出入,不可能做到完全一模一样。即使让我背诵毛主席语录,也避免不了有背错或背漏词句的时候。人贵有自知之明,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我去找到单位领导,恭恭敬敬地递上辞职报告。我说:“我现在被骂成狗崽子、历史反革命、内奸、特务、叛徒、间谍、嫖客、三反分子,整天说梦话、混日子的坏蛋。我已经不胜任宣传组的工作了,请您另请高明吧。”领导苦笑着说:“你以为我的日子比你好过吗?你没看到我的大字报比你的多得多吗?我还不是一样被诬蔑、诽谤、造谣、中伤?可我还不是一样顶着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坚持工作?我找谁辞职去?”
领导正在对我训话,小云风风火火一头冲了进来:“闻组长,大……大字报……大字报发现了……”“小云,发现什么了?大字报?那乱七八糟的大字报见的还少吗?值得如此慌张,大惊小怪的?”小云拉着我和领导,来到我们的墙报旁边。这里刚刚粘贴了一张新的大字报,内容当然也是攻击宣传组的。让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是,大字报里竟然堂而皇之地公然写道:“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遭到彻底失败!”嘿,这可是“恶毒攻击”,现行反革命的罪行。领导立即下令保护现场,拍照取证,报警调查,并马上召开全体职工大会,亲自向群众通报公布了这起刚刚发生的重大反革命事件,号召大家检举揭发该大字报的作者,揪出这个暗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当时会议现场真是肃静啊,简直万籁无声,我连自己的呼吸声音都清晰可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案件破获了吗?罪犯查到抓到没有?倒底是谁?我并不清楚,因为这是保卫科和公安局的事。我只是听说,当晚那张大字报下有人悄悄地粘贴了一张纸,据说是该大字报的底稿,那句反革命话语的原文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取得伟大胜利,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遭到彻底失败!”抄写人粗心大意,抄漏了一些字,串写成一句反标。这家伙是否因此获罪,罪刑多少,我就无暇顾及了。因为我又忙碌起来,三天一板报,每周一墙报,每月一简报,忙得我不可开交,实在无法分心分神多管闲事。我唯一注意到的变化现象是,那蛊惑人心、充满火药味、专门针对宣传组和我个人的大字报从此销声匿迹了,单位里那些能陷人于灭顶汪洋的荒诞不经的大字报也逐渐冷清,悬在墙壁上任凭风雨飘摇,一张张在时光吹拂中漫舞、凋碎、坠落,被清洁工扫进了垃圾桶,不再污染视觉和环境。
文革还在进行,或者说当时文革刚处于开始,在我们单位,却再也没人写大字报,大字报早早就成了历史的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