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哪里
闻雪思
“哪里哪里”是我们宣传组一个同志的绰号,他真名本叫李腊。有人说,李腊绰号“哪里”是谐音,南方人普通话不正,拼音常常“n”“l”不分,“哪里”说成“拉泥”,“李腊”喊成“里哪”,颠倒过来,就成了“哪里”。有人却说,“哪里”成为李腊绰号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哪里”是李腊的口头禅,他最常说的话就是:“哪里哪里。”特别是每次刷完宣传标语之后,他总爱站在标语前,听别人称赞他的字好,嘴里不断客气:“哪里哪里。”
李腊的字的确写得好,楷书、行书、草书、隶书、宋体、魏体、美术字样样来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龙飞凤舞,神气活现。因此,对于李腊的口头禅,很多人都说他谦虚。但也有人认为他是得意,因为他老拦截每一个经过的人,向大家炫耀自己刚刚写刷完的字。
“喂,老张,瞧瞧这条标语,‘毛主席万岁’。”
“嘿,小王,看看写得怎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被拦下的人自然驻足,仔细端详,李腊则满脸笑容,引导人们逐一诵读,在大家的啧啧赞叹声中笑眯眯地谦逊:“哪里哪里,哪里哪里。”渐渐,见人如闻声,“哪里”成了李腊如影相随的绰号。与他相遇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绽颜,笑着招呼:“哪里,哪里。”李腊也乐呵呵地回应:“嘿嘿,哪里哪里。”
“哪里”表现着谦虚,同时体现着赞许和亲切,但也给李腊招致忌妒和揶揄。这不,那天我和他一起刷贴宣传大标语,李腊照例拦截路人,一番“哪里哪里”之后,人家走了,我却实在忍不住了:“哪里,我知道你字好,众人钦佩,你用不着这样得意和张扬。”
李腊一愣:“我怎么得意张扬了?”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个个邀人念字,不就是想听个夸吗?哼,美了你。”
李腊笑笑:“呵,小闻,你误解了。我这是在保护我们的工作,保护我们宣传组。”
“保护?我们要什么保护?”
李腊拿起一张刚写好的小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把纸上两端的两个字折起,说:“如果标语头尾两个字被撕掉了,你念念。”
这下是我愣住了,哑口无言。
李腊拉我到刚刷贴的大标语“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前,用身体挡住了最后一个字,说:“如果风吹落了最后一个字,你看看。”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脱口而出:“那不成反标了嘛。”
李腊也在拭额头上的汗:“我是在请大家见证我们的工作。宣传工作政治性强,忠心耿耿不敢说,就怕辛辛苦苦干成反革命。”
我心有余悸:“而且还是现行反革命。”
当时是文革岁月,中央颁布过《公安六条》,特别规定:“凡是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秘密或公开张贴、散发反革命传单,写反革命标语,喊反革命口号,以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
从此,我与李腊成了哼哈二将,无论是写板报,还是刷标语、贴墙报,每次宣传工作,我俩都要拉人参观,高声诵读,“哪里哪里”地示谦。私下里,我与李腊几乎无话不谈,我也因此略知他的身世。
李腊说,他们家族有两位祖先,在清代乾隆道光年间,曾两度获朝廷敕赠儒林郎官号,在家族的墓碑和族谱中均有记载。儒林郎是中国古代的文职散官,官阶为从六品,是一种没有实际职务、具体职掌和相应权力的官称,由皇帝颁发,一般只授予儒生出身的官员。也就是说,他们家族自古崇儒重学,知书识礼,所以他的书法是有家教渊源的。长期以来,人们都誉称他们李家为书香门第,而历代李家子弟也以此为豪。如今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文化不吃香了,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战战兢兢过日子,生怕祸从口出,笔下得罪,他才显得如此谨慎小心。
我理解李腊。李腊个子廋廋、高高,皮肤白白、皙皙,双眼细细、眯眯,带副近视眼镜,走路文质彬彬,说话慢条斯理,是个踩中蚂蚁都会吓一跳的人。他并非出身“黑五类”,也不属于《公安六条》限制不许乱说乱动的二十一种人,并无政治污点,也没家庭包袱。但在气质上,他不是劳动人民的形象。虽只是高中毕业,却总被认定为知识分子,而且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入不了团,更入不了党。按理,他是不适合搞宣传工作的。他进宣传组,完全就是因为字写得好,而我们,宣传组的其他成员,书法实在怪模怪样,贻笑大方的缘故。李腊有自知之明,他感激组织信任,也深知责任重大,工作更加小心谨慎,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然而,百防一疏,无论李腊如何慎密防范,大祸还是临头了。这天,他一气写了许多小标语,摊晾在椅子靠背、写字台上,觉得乏了,瞅空趁势就随便坐到一叠堆垒的旧报纸上。刚一坐下,马上就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猛跳起来——突然推门而进的人失声惊叫:“哎呀,哪里,你怎么能坐在这上面呢?”
众目睽睽之下,李腊刚起身的那叠报纸的头一张印有一幅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那年头突出宣传毛泽东思想,张张报纸都在显著位置印刷“最高指示”,头版不时还会出现国家领袖的肖像或国事活动图像。李腊一屁股正好坐在像片的脸部,起身一看,自己霎时吓的脸都变色。人证物证俱全,这可是一起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任凭李腊如何“哪里哪里”地声声分辩,谁也帮不了他。李腊马上被隔离,当晚就开了批斗大会,公安局的吉普车连夜呼啸着将他带走了。但没几天就放了回来,说是认错态度好,公检法没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只批评他思想落后,麻痹大意,犯了对领袖不忠不敬的错误。
李腊是释放了,但没有回到宣传组,因此我就一直没见到他。宣传工作少不了写写刷刷,这差事就落在我头上了。不知是自觉还是下意识,我也像李腊一样,写刷完毕总要拦人观看,硬着头皮听大家的评头论足,倾听别人对我那鸡扒土般字迹的嘲笑与揶揄,嘴里还“哪里哪里”地客气。说实在话,那时我真是怀念李腊啊。后来宣传组解散,我调去财务室,换了工作。
我没想到,十多年后,我竟然又遇到了李腊。城市广场人来人往,众头趱挤,脚步匆匆,他这个近视眼却一眼看到了我。激动的招呼、握手、相拥以及急不可耐的问询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当年李腊虽没受到刑事处分,公职却保不住了,被送回原籍劳动。他不断申诉,文革结束后公职获得恢复,安排当小学语文老师。他很受学生爱戴和家长欢迎,年年被评为学校先进教育工作者。久别重逢话语多,我拉着李腊到广场树荫下聊。树荫下有公共靠背座椅,我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铺垫在椅子上,请李腊坐下。李腊刚一落座,立即弹跳起来,拿起报纸,将正反两面都凑到眼前瞧了瞧,重新自己铺垫在椅子上,这才坐下。我注视着李腊的一举一动,心里嘀咕的话却冒出了嘴边:
“天哪,你这是干嘛?是当年的冤屈酿成的条件反射,还是为人师表之后养成的洁癖?”
李腊一愣,随即恢复了自如:“嘿嘿,哪里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