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之外，“钻石公主”号邮轮已成为另一引发全球关注的疫情中心。

2月21日晚间，日本官方宣布，“钻石公主”号上所有新冠病毒检测结果为阴性的乘客已经全部下船。

截至2月21日上午，在这艘被全球网友称为“恐怖邮轮”的“钻石公主”号邮轮上，已有634名新冠肺炎确诊病例。其中包括数百名无症状感染者。

“我一直比较乐观，但是这么多无症状感染者的存在，还是让我感到很郁闷。”这是“钻石公主”号的船员张胜疫（化名）多天来，第一次对《凤凰周刊》袒露了自己的恐惧。

自2月5日在日本横滨停泊以来，“钻石公主”号和船上的3711名乘客和船员隔离时间已经超过14天（乘客2666人，船员1045名）。日本官员2月18日表示，邮轮所有乘客用于检测新冠肺炎的样本已采集完毕，无感染人员19日起下船，21日完成。

2月19日、20日、21日，下船的乘客分别为443人、274人、约450人，共计约1167人离船。日本厚生劳动相加藤胜信2月21日称，此事已“告一段落”，但今后将继续对密切接触者和船员采取措施以应对新冠疫情。

几天前，张胜疫和他在船上的千余名同事就接到消息，在乘客下船后，没有下船的船员要接受第二个隔离期。到时候，每个船员将拥有自己单独的宿舍。现在，张胜疫还住在位于邮轮底层无窗的两人间内。

在外界看来，“钻石公主”号的隔离措施是完全失败的。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刘里远教授甚至将这艘邮轮视为“一个高度理想的武汉新冠病毒的传染实验的居民楼模型”。

现在，邮轮上的感染人数还在激增，美国国家过敏和感染病研究所主任法奇接受采访时表示，“船上每小时都有4到5人被感染”。自2月1日出现首例新冠肺炎感染者以来，19天过去了，这一数字已飙升为634名。

2月20日，据日本放送协会(NHK)援引日本政府官员消息，“钻石公主”号两名新冠肺炎患者被确认死亡，死亡患者为一名80多岁男性和一名80多岁女性。这是该邮轮首次出现死亡案例。

对于“钻石公主”号上确诊乘客和千余名船员来说，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更为艰难的时刻。

2月1日晚，停泊在日本冲绳的“钻石公主”号邮轮。来源：受访者提供。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2月1日，星期六，对于张胜疫来说，不过是寻常的一个工作日。这天，“钻石公主”号在日本冲绳停泊，停泊时间为下午1点半至晚上10点半，共9个小时。

日本对于张胜疫来说，很有吸引力，他决定下船逛一逛。前一天，邮轮在中国台湾基隆港停泊时，中国籍船员没能被允许下船。张胜疫注意到，相比之前入境，这一次，手续繁琐了许多。日本方面要求中国籍船员填写了一张身体健康登记表，包括个人信息，以及是否存在发烧、咳嗽等症状，还有过去14天内的去向。

通关花了张胜疫不少时间。下午5点，在冲绳市区一家日料店里，他点了一盘刺身，解决了晚饭。

长期吃邮轮上的食物，多少会有点味觉疲劳，更何况，张胜疫对船上的事物总是喜欢不起来。吃完刺身后，张胜疫去便利店买了一些饼干、方便面等干粮，作为平日里的加餐。

在冲绳停留的几个小时里，令张胜疫颇感意外的是，一些药妆店门口，写有“口罩限购两盒”的字样。尽管每天都在关注国内疫情的进展，但张胜疫一直觉得新型冠状病毒离自己很遥远。

此时的张胜疫并不知道，冲绳行结束后，在陆地上活动将成为一件多么大的奢望。

从停泊在日本横滨的“钻石公主”号邮轮向外看。来源：受访者提供。

晚上，当“钻石公主”号载着3711名游客和船员驶离冲绳，被海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吞噬时，一切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香港时间2月1日23点55分，香港卫生署公布了一宗新增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确诊案例，患者是一名80岁的香港男子。1月25日，“钻石公主”号抵达香港启德邮轮码头，这名80岁的香港乘客在此下船。下船前，该名乘客在邮轮上共停留5天。

公主邮轮为全球最大的邮轮公司嘉年华旗下品牌，“钻石公主”号则是公主邮轮旗下钻石级的两艘邮轮之一。据《新京报》报道，1月20日，“钻石公主”号在日本横滨出发，途经日本鹿儿岛，于1月25日抵达香港启德邮轮码头，在香港停留一天、部分乘客上下船后，邮轮后续前往越南岘港、河内，中国台湾基隆，日本冲绳等地，最终于2月4日返回横滨，完整行程共计15天16夜。

2月2日，结束一天工作的张胜疫，回到宿舍，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到公司内部有一封待读邮件。点开邮件的张胜疫，被告知有香港乘客在1月25日下船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2月3日，邮轮才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乘客。

“我没有多想，但是有一种直觉，觉得接下来的工作将不会轻松。”张胜疫告诉《凤凰周刊》，越是严峻的时候越要冷静。

出现疫情后，邮轮很快采取了一些防疫措施。从通知有确诊病例开始，张胜疫收到了体温计、一次性手套、口罩、消毒水、帽子等个人防护用品，邮轮上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开始对公共区域进行消毒。

往日充满欢声笑语的工作群，气氛开始变得紧张。“健康最重要。”张胜疫说，从这以后，工作群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做好防护、保护好自己。

“钻石公主”号原定于2月4日返回横滨港，日本提前召回邮轮，2月3日晚，“钻石公主”号结束行程抵达横滨，日本厚生劳动省检疫人员立刻上船开始通宵检查。厚生劳动省对包括乘客和员工在内的3711人实施为期14天的“海上隔离检疫”。隔离计划从2月5日算起，原定于2月19日结束隔离。

“除了担心，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不说。”张胜疫没有打算把自己遭遇的这一切告诉家人。2月5日，妻子传来“‘钻石公主’号10人确诊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链接时，张胜疫知道瞒不住了。

隔离期间，“钻石公主”号邮轮内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来源：受访者提供。

“我没事，身体很健康，不用担心。”张胜疫提醒妻子，不要把消息告诉父母。张胜疫现在每天都会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妻子，安慰她不要担心。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天注定，没地逃。”张胜疫对《凤凰周刊》说。

“防护措施完全不够，同事们需要防护服和护目镜，无症状感染者让我郁闷”

“生物钟完全被打乱了。多的时候一天睡五六个小时，少的时候一天只睡2小时。”自进行隔离以来，张胜疫已经很多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4名同事在隔离早期就出现发烧等症状，只能留在房间进行隔离，张胜疫和剩下的同事不得不承担起比往日更繁重的巡逻任务。2月19日，张胜疫告诉《凤凰周刊》，4名同事已经进行核酸检测，但结果未知。

往日里，张胜疫和同事进行24小时的轮班，每天工作6小时。隔离以来，人手少了，巡逻的任务还增加了，以往不定时的巡逻工作，变成一天24小时不间断。现在，张胜疫和他的同事每天工作16小时，两班倒，每隔一小时就要去固定区域巡逻一次。

在巡逻过程中，张胜疫接到两次特殊的任务。由于游客情绪激动，张胜疫接到通知去协助安抚官的工作，防止游客出现过激的行为。一次，张胜疫赶到时，一名乘客正在哭泣，安抚官在旁边进行安抚。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日本横滨，“钻石公主”号邮轮外的救护车。来源：受访者提供。

显然，张胜疫只看到了一部分“邮轮囚徒”的失控时刻。据美国CNN报道，

一对滞留的美国夫妇2月6日直接在社交媒体向美国总统特朗普求救

据日本共同社报道，

一名男性乘客2月10日通过各家媒体发布了告知船上情况的文章，控诉卫生方面不断恶化的窘境。

一对为庆祝50周年金婚纪念日的英国老夫妇，从隔离开始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隔离视频日记。最开始，丈夫David还颇为乐观地分享在邮轮上的生活，调侃邮轮如同一所高档监狱，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门。但在后来的视频中，David提到，随着乘客中不断有人被确诊，他和妻子Sally内心的恐惧也不断地被放大。有时候，隔壁房间会传来咳嗽声，两人会被惊醒而无法入睡。2月18日，David在社交媒体表示，他们已经确诊为阳性，将离开邮轮去医院治疗。幸运的是，这对老夫妻住进了同一间病房。

除了巡逻任务，张胜疫和同事还要轮班在舷门（gangway）处为下船的游客或船员进行登记。对于得到允许下船的船员或游客，张胜疫会按照要求询问他们的姓名和房间号，然后在电脑系统内找到他们的信息，点击为下船状态。

张胜疫和每一位下船的船员或游客接触的时间，大概在1分钟左右，包括确诊患者。

前往“钻石公主”号邮轮检查的医护人员和士兵。

这是张胜疫最担心的地方。

“现在的防护措施肯定是不够的。”张胜疫说，自己和同事们应该穿防护服戴护目镜。

几天前，张胜疫所在部门向邮轮安全官请示，希望加强防护，但没有说具体需要什么。

截至发稿，张胜疫的防护装备还是普通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和一个帽子。张胜疫介绍，邮轮发放了N95口罩，但戴上后，勒得脸疼，还呼吸困难，自己尝试后就放弃了。另外，还尝试了戴两层口罩，发现呼吸困难后，又换为了一层。

“大多数确诊患者下船时，都比较平静。”张胜疫说，一开始和确诊患者接触时，内心也比较抵触，但是现在见多了，也无所谓了。

2月19日，一向冷静的张胜疫，第一次对《凤凰周刊》袒露了自己的恐惧。他看报道得知，“钻石公主”号新冠肺炎确诊患者中，存在数百名无症状感染者。“我个人一直比较乐观，但是这么多无症状感染者还是让我很郁闷。”

在舷门工作时，有确诊船员下船时告诉张胜疫，被确诊前，自己最先出现发烧和喉咙难受等症状。在张胜疫之前的认知里，新冠肺炎感染者是有迹可循的，但是出现大量无症状感染者后，他用冷静铸造的心理屏障，开始出现崩塌。

早在2月13日，一名24岁的印度籍船员Thakkar在接受CNN采访时就袒露，自己和同事都感到紧张和害怕。Thakkar出现了发烧、咳嗽等症状，主管停止了她的工作，她在自己的房间内进行隔离。2月19日，张胜疫告诉《凤凰周刊》，这名船员至今还在房间里。

“怕也没有用。现在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干啥就干啥。”张胜疫说，一切等通知，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钻石公主”号邮轮外的检疫人员。

日本传染病专家：我从未感到自己的感染风险是如此之大

尽管留在“钻石公主”号上的游客和船员总数在减少，但是这里已经成为继武汉之后，第二个备受全球关注的疫情中心。

2月18日，日本官员宣布对所有乘客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检测样本采集完毕。

同一天，张胜疫接到通知，将对剩下的船员提取样本进行核酸检测。2月19日，他们只是收到了一张自查表格。“什么检查也没有，只是走个过场。”这让张胜疫感到被愚弄。

Thakkar在2月13日就对CNN表示，他们想让每一名工作人员都接受检测，并与其他感染者隔离，“因为我们不知道谁携带了病毒，也不知道病毒的传播速度有多快。”

从2月5日停靠横滨开始，日本方面花了13天才对约2700名乘客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样本采集完毕。检测速度之慢，也令日本饱受外界指责。

据《财经》报道，亚洲细胞治疗学会理事长下坂皓洋表示，日本目前使用的是PCR检测法，一个批次的检测时间大概在5-6个小时，全国只有80个地方机构有能力进行这样的检测，这意味着全员接受检测需要至少两周。

2月20日，中国驻日大使馆透露，通过中国深圳华大基因科技有限公司和深圳市猛犸公益基金会紧急向日本国立传染病研究所捐赠了一批新冠病毒核酸检测试剂盒。而据《财经》报道，日本国内也开发出了简易试剂盒，新型试剂只需15分钟便能出结果。

“钻石公主”号邮轮上的乘客自2月19日起陆续下船。

当前，日本疫情也有扩散的趋势。日前，日本厚生劳动大臣加藤胜信甚至在汇报疫情进展时，不时出现咳嗽等症状。截至当地时间2月20日23时，日本国内累计确诊新冠肺炎病例728例。

除了缺乏检测盒，被隔离的“钻石公主”号和日本官方还面临众多来自外界的指责。2月18日，日本方面对“钻石公主”号邮轮采取的防疫举措，也遭到了日本传染病专家的吐槽。

“‘钻石公主’号就是一台新冠病毒的生产机器。在船上看到的一切让我非常震惊，几乎要昏过去。20多年的防疫工作经历中，我从未感到自己的感染风险是如此之大。”曾赴中国、非洲多国，参与抗击SARS病毒、埃博拉病毒的日本传染病学家岩田健太郎指责称，邮轮上甚至连最基本的绿区（未被感染）和红区（可能被病毒感染）都没有区分。邮轮上没有人是专业的感染控制专家，只有官员们在做完全外行的工作。

自邮轮被新冠病毒“盯”上以来，邮轮公共卫生风险防控再次为公众所议论。于2010年刊发的文章《国际邮轮传染病疫情防控工作探讨》中指出，由于邮轮具有载客量大、人员密度高、旅客成分复杂、微小气候滞浊、聚集时间长、内部环境狭窄、医疗救治水平受限、饮食相对集中、航行地点多、旅行强度大等特点，极易出现邮轮传染病疫情突发情况，如食物中毒，胃肠道、呼吸道等传染病多发，暴发呈群体性且难以有效控制，较长的航线导致连锁性疫病疫情传播扩散等。

多名专家表示，“钻石公主”号上持续使用的中央空调加速了疫情的传播，其作用原本是循环空气，但是中央空调无形中循环了带有病毒的空气。

“钻石公主”号邮轮乘客英国老夫妇David和Sally，从隔离开始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隔离视频日记。

目前，随着各国撤侨计划的开展，和乘客陆续被送下船，“钻石公主”号上仍有近千名船员。几天前，张胜疫接到消息，在乘客下船后，没有下船的船员要接受第二个隔离期。到时候，每个船员将拥有自己单独的宿舍。

疫情对邮轮行业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中国同样未能幸免。一名邮轮旅游从业者对《凤凰周刊》表示，中国邮轮旅游很脆弱，根本经不起折腾。

国际邮轮协会（CLIA）已于2月3日发布声明，暂停从中国大陆出发的船员往来，并禁止过去14天内从中国（包括香港和澳门）出发或者途经中国的任何个人登船，包括乘客和船员。这意味着，与中国市场相关的邮轮业务已实质上“停摆”。

上海国际邮轮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叶欣梁对媒体介绍，自疫情出现以来，某些邮轮公司因为取消航次直接损失在7亿元至10亿元左右，小型邮轮公司的损失也在5000万元左右，而为邮轮公司和港口配套的其他供应商、企业等，相关损失初步预计在10亿元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