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

小城靠近太行山，地势虽高，但水源却很丰富。离县城不远就有百泉――卫河的发源地之一。不知什么原因，老街坊们一般不称百泉，而叫它“马桥”――“走咧！去马桥赶会咧！”

因为有百泉，护城河的水常是满当当的，而且清澈见底。夏秋时节，蒲柳护岸，菱花满河，水草丰茂，是小鱼、小虾、螃蟹、青蛙、黄鳝、泥鳅、河蚌这些水族和蜻蜓、卖油郎、花豆娘、黑寡妇、蝴蝶等这些近水昆虫的天堂。

当然，城墙和护城河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我们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到城河边去玩。

在炎热的夏天，我们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就是睡午觉，于是，经常会趁着祖母午觉睡熟的时候，偷偷跑到城墙上，然后下到城河边玩耍，捉蜻蜓、逮蚂蚱，捡瓦片打水漂，找坷垃投蛤蟆。这正是祖母担心的事情，没有三叔或四叔跟着，她绝不会放我们到河边去。因为每年都会听到有小孩被淹死的传闻。

护城河边有石头的地方就是妇女们的“洗衣场”，黄阁角的大石桥下就经常是“人满为患”，老远就能听到妇女们喊叫声、说笑声和一阵阵用棒槌捶洗衣服的声音。祖母忙的时候，就会先让四叔?着一大竹篮子衣服，带着我们去黄阁角占石头。

跟祖母到河边去洗衣服是我们很开心的事情。祖母用棒槌把皂荚砸碎，裹在衣服里捶洗，同时还教我们在竹篮里放一块砖头，把竹篮沉到水底，看见小鱼小虾游进，就把竹篮提起来捉住它。我们光着脚站在水里，不时感觉有小鱼来啄我们的脚，明明看见有小鱼游进了竹篮，可提起来十有九次是空的。

这时候，我们贴近水面，近距离观察水中的天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五彩缤纷的、流动的世界：一切都在动――河水从大石拱桥下哗哗地流过来，汩汩地流过去；河湾里，天、云、阳光、树影，随着涮洗衣服涌起的水波晃动，波光水影，拉长收缩，潋滟闪烁，我们站在水里，好像也跟着一起在晃，让人有点晕；各种各样的水草，长的、短的、绿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褐色的，像女人的长发，像红毛绿毛妖怪的胡须，随着流水摇曳摆动；成群的小鱼苗、小蝌蚪在水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来回游动；卖油郎在水面上穿梭划行，蝴蝶、蜻蜓在草丛中飞飞停停，青蛙在浮萍上呱呱，小鸟在树枝上喳喳，不知名的水鸟突然掠过水面……。――这景象，已经深深地印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成为一个梦境、一处精神的家园，成为一片底色。因为有了这一片底色，我们的心灵才变得如此的柔软和丰富多彩，那些文学作品，例如苏轼的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例如鲁迅《好的故事》对水、对山阴道的描写，才能被我们深深的认同和由衷的欣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上没有不变的事物。五十年代中晚期，大概是大跃进的时候吧，护城河就开始变了。

最初的变化是河道上用条石筑起了一道道石堰，把城河隔成一段一段的。据说是居民大队（解释见另条）搞的养鱼的工程。居民大队在城墙上树立了一些牌子，上面列了一些禁止人们在城河里钓鱼、洗衣服等等之类的禁令，还委派了一些丧失劳动能力的老头，担当“巡河使”，每天沿着城河巡视。我们后院的赵裁缝――一个翘着山羊胡子的倔老头、我们的玩伴来群的爷爷――就是“巡河使”之一。老头本来就倔，说话不中听，现在担当如此重任，更是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全不看街坊邻居的情面，任谁都不准在河里洗衣服。妇女们没少在背后骂他倔老头。南屋的老宁奶奶就当面向他讲过理：洗衣服才能把水洗肥，水肥了才能把鱼养肥，水太清了，能养住鱼吗？为啥不叫洗衣服哩？老头也不分辨，眼睛一瞪，头一扭，拄着拐杖就走，那意思是说：你跟我说啥哩，上边不让洗，我有什么办法。

城河养鱼的事情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不久的一场暴雨，就把那些拦河石堰冲了个七零八落，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石头给妇女们增加了一些洗衣场之外，没有产生任何经济效益，就像那场大跃进的闹剧一样，三分钟的热度。

以后，护城河的变迁，几乎全国都一样――变窄、变臭、死掉，然后填平，变成繁华的街道。但在我的记忆里它仍然活着，就像我那些故去的亲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依然鲜活。